范美忠52岁了,如果没有汶川大地震后,他那篇自爆自己第一时间抛下学生逃跑的网文:《那一刻地动山摇—— 5·12 汶川地震亲历记》,或许,他如今仍在四川都江堰市光亚学校。
又或许,事后,没有网友赐了个“范跑跑”的名号给他,他如今也仍旧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
可世间毕竟没有如果,汶川地震后,他被舆论淹没,无数人公开指责他违背师德。虽然他自己不以为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并多次在公开场合坦承自己在地震当日:“连滚带爬地以最快速度冲到了教学楼旁边的足球场中央”。
范美忠2008年
可“我以为”终究只是“我以为”,公众不能接受范美忠抛下学生逃跑还宣扬的事。公众的“不能接受”在范美忠眼里是“道德绑架”。
迫于舆论压力,范美忠曾道过歉。可就在去年,即2023年,他和朋友坦言:自己当年的那番道歉,更多的是节目录制前和朋友商量好的“策路”,为了减轻社会压力。
谈到对当年行为和言论的感想,范美忠用了很多三字词:不后悔、不低头、不妥协。
范美忠的妻子吴文冰未公开对丈夫的行为和言论表态,但从她始终陪伴丈夫身边,并努力维系小家的种种来看,她并未觉得他有任何过错。
不过也难怪吴文冰没有意见,毕竟当年范美忠在文章里都说了:除了妻子和女儿,没有任何人会阻止他逃跑的脚步,连父母也不能。
想来,在吴文冰看来,范美忠那篇自爆文,多少是让她“有些感动”的。
如今的范美忠居住在离成都50多公里外的崇州乡村,他和妻子儿女在这里租下了一栋三层楼的毛坯民房。看中这个地方,主要因为这里比较隐蔽,周围还有一片油菜地,看着挺治愈。
范美忠的居所
范美忠并非是被光亚学校辞退的,他离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后来,他尝试过重新去教书,可没办法,“范跑跑”的名头太大了,没有学校敢让他去教书。
无奈,范跑跑只得一边研究学问,一边上网课。不过,也好在没再继续在学校上课,他上网课挣的钱不少,而且还自由。这种自由,当然包括他可以像今天这样选择“离群索居”。
作为曾经的高考状元,毕业于北大历史系的范美忠依旧鄙视应试教育,他对应试教育的鄙视让他收获了一波粉丝。如今,他在网课里讲《红楼梦》、讲《庄子》的学生,都是比较抵触应试教育者,一堂课100块,报课人数不到50人,但对他而言:顶够了。
范美忠对应试教育的抵触,也是他让两个子女不接受公立教育,而选择自己教的主要原因。他给一双儿女的,都是天性教育。这些年,姐弟俩爱上了滑雪,范美忠每年寒暑假都带去北方省份滑雪,有时候,一个月就得花上五六万。
范美忠的女儿爱画画,他每次提及女儿的绘画时,总会自豪地说:“她的作品还被艺术馆收藏呢!”
范美忠还有过一番惊世言论,他说:“女儿没有受过公立教育,天性得以保全,未来的生计靠‘卖国’足矣。”
这几年,他还鼓动女儿每周写一篇文章,他认为“画画、滑雪、写文章”,三样了,总有一样能糊口。
范美忠对应试教育的极度抵触,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他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候的学习就是不断不断地刷题,直到20岁时,他才第一次坐火车走出隆昌县,去读北京大学历史系。
到了学校,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该看的书也没看,好在学校有图书馆,可这种突击式看书,毕竟不同于日积月累,他更多地是觉得自己是在把书“看完”“填充”进去。
刷了十几年题,啥也不会,让范美忠在学校、社会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人际关系更是一言难尽。他执着于对错,用现在的话说,他的认知还停留在“非黑即白”的认知里。他长期辩论,地震后的节目中,他也总在为自己辩护。辩护的结果,当然是“越辩越觉得自己有理”。
辩久了,他还会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只有自己是正确的。这是辩论的必然结果。
范美忠辩论
范美忠从来没想过,真正厉害的人,恰是那些看到别人长处的人。若看所有人都是缺点,那只能说明: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已经彻底被封闭了。
范美忠痛恨应试,可他后来得到的一切都是应试给的,这非常矛盾。只是,应试并没有给他合乎他想象的生活,但这里,大部分原因还是与范美忠自身性格有关,或者叫情商。
范美忠是不可能说别人一句好话的,这太难了,所以在人际关系上,他能结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情商极高的,一种是情商和他接近的。
有一次,他的朋友李勇为他介绍了一个叫宋石男的文化人认识。李勇做梦也没想到,两人竟在饭桌上吵起来了。原因是,宋石男说海德格尔的翻译不好,没法读,而范美忠不同意;宋石男说胡适好,范美忠则贬低胡适。
两人骂架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可事后,两个人居然还在互相了解之后,成了好朋友。
范美忠总在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不满”,以至于,他身边的人经常莫名其妙被他删除,而不知道是何故。
范美忠曾任教的光亚学校的校长卿光亚曾帮他说了不少好话,当年顶着压力不开除他的也是卿光亚。可后来,因为卿光亚每天在微信上点对点发送“历史上的今天”链接,范美忠就把他拉黑了。
卿光亚
卿光亚当然觉得莫名其妙,可范美忠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说:
“这构成了对权利边界的侵犯。我对这个很敏感。”
范美忠有些异想天开,他的理想很大很大,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在学校时,他抨击北大那些从文革中走来的历史教授,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把他们批得体无完肤。刚大学毕业时,他曾立下宏愿,要培养像王国维、朱自清等那样的大师。
因为自己当年只会应试,没有看太多书,知识不够,于是,范美忠想要让如今的学生不走这样的弯路。毕业后他在任教的学校,在课堂上不讲课本,而和他们讨论弗洛伊德、超现实主义、湿磐乐队以及行为艺术。
别人提醒他注意一下教学规则,他不屑一顾。
汶川地震后,从光亚学校离职的时候,他提议让他申请经费,去地震后设立的自然灾害研究中心的川大、南大“当教授”,“讲讲灾害心理、灾难伦理”。
范美忠
如此提议的范美忠,似乎对“教授”是怎么来的一无所知,最后,这事当然也是不了了之了。
范美忠研究鲁迅,他认为“鲁迅研究,我是中国做得最好的,北大钱理群算个屁”。可研究到半道上就陷入了迷茫,他觉得鲁迅有很大的缺陷,他这样讲述鲁迅的缺陷:
“鲁迅也是个迷茫中的人。他想启蒙别人、唤醒别人,但他也一直在迷途、黑暗之中,他并没有寻求到生命的意义。”
范美忠的言外之意是:鲁迅这个人自己都没找到生命的意义,研究他能研究出什么名堂来,只能陷入一种精神思想没有出路的状态。于是,鲁迅被他抛弃,他转而研究起《红楼梦》和《庄子》来了。
研究了几年以后,范美忠认为自己在这个领域已经无人能及了,他之前计划出版一本《庄子》的书。他曾万分自信地向一位出版人毛遂自荐,并说:“卖个10万册是小意思”。
对方一开始很感兴趣,后来,这事也没成。
讲了一段时间的网课后,范美忠发现自己应该开《庄子》和《红楼梦》的讲座,他认为自己讲课的内容可以整理成五六本书。他算过,自己讲完全部课程,可以整理出20本书稿。他还想出版一些古典诗词的书稿。
他认为自己“代表中国庄子研究的最高水平”,他还说:“我觉得学术方面,我是个天才”。
可这么多年过去,范美忠的书仍旧没有出版一本,但他自己非常有信心,他曾对替自己着急的朋友说:
“我是搞历史的,我对未来很有信心。历史必然有曲折,但一定会变好。这些书的价值不会被掩埋,将来情况变了,就一定能出。”
范美忠没有放弃出书,他一直在为此努力,他认为:自己的书只要出版就一定能大卖。抱着这般想法的范美忠,似乎不知道传统中国人对“道德”有问题者的抵触有多深。
他也似乎忘了,古代的圣贤,都是立德立言立说,他在公众形象中并没有做好这三个“立”中最重要的“德”,如此,他的名气即便再大,也不大有可能会被人认同,并付费购买他的书籍。
这些年,范美忠的经济一直不错,他虽租住在乡下,但在市区有自己的房子,他的消费也不低,但生活一直稳中有序。
范美忠在租房前
疫情以后,范美忠有了一些比较大的变化,在朋友眼里,他似乎突然地变得没有那么“不切实际”了,理由是:他以前都只讨论什么生命的意义等,现在却开始大谈芯片战略、半导体竞争、俄乌冲突,他还开始关注中国未来发展,认为中国必须把产业布局做好,他说:
〝中国一定要在产业竟争中打败欧美,只有这样才有未来几十年的经济繁荣和自由。”
所有改变的背后,都是“痛苦”,范美忠的改变背后也是一定程度的痛苦,他的痛苦,他自己曾在和朋友聊天时透露过,他说:
“你要斟酌自己的条件,实现不了的就接受现实,不然只能让内心的痛苦压制。”
范美忠认为:事情都有多面性,当你对某件事感到绝望的时候,就得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待这件事了。这听起来像“逻辑自洽”,但不得不说,思想上的这种转变,让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思想痛苦”消失了。
如今的范美忠很享受自己当下离群索居的状态,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橘猫,他没事的时候就看着橘猫舔毛,或者坐在翻开的书本上抖耳朵等等。
偶尔,他还会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远处的水杉发发呆。
范美忠对物质的欲望并不高,他成天穿一件没有任何IOGO的深色工恤,短裤,穿一双稍微有点大的拖鞋。
范美忠近照
范美忠的家里始终有书房,这是他的精神家园,书房墙角的书架上还放着几本高中教材,那是他用来教孩子用的。
这些年,“范跑跑”的热度总算是下去了,只偶尔蹦出来几篇网文,他看看,觉得没啥新意,也就懒得看了。
范美忠实际应该感谢汶川地震后自己面临的舆论攻势,是它们让他如今拥有了:教育者、自由主义者、民间知识分子三重身份。也让他不再继续留在“企事业”摸爬滚打,而能继续保持他所认为的“真实”。
范美忠老了,他的两鬓已经有了很多白发,朋友劝他染染,他置之一笑。他对自己的衰老很坦然,“毕竟是人都是会老的”,他说。
在朋友眼里,范美忠如今的生活是真正意义上的“出世”,这种出世是一种人生态度。这种出世,指尊重生命和客观规律,既要全力以赴,又要顺其自然,看淡一切……
范美忠曾躺在租房楼顶的躺椅上,慢悠悠地说了一番话,这番话,似乎是对他朋友说,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也似是对世人说,他说:
“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这么躺着。他们的游戏,我不加入。”
当年的“范跑跑”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如今的“范美忠”,让他不见的,当然是最有魔力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