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阴雨天,惹得人心情烦闷。今日一早终于放了晴,空气里透着些泥土气息,闻着干净清新,沁人心脾。
今岁似是冷得特别早,阮颜音身边的宫女茜草做事一向妥帖,知道阮颜音自诞下公主后就有些畏寒,见屋外还有些湿冷,怕主子着凉,忙上前细心地替她披上了一件银白狐裘。
收拾妥当,阮颜音带着两个宫女去太后娘娘的寿康宫请安,进了殿内,阮颜音向太后行了礼,太后微微颔首,示意她落座,并命人端上了茶。
太后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当,如今虽面相看着有些刻薄,眉眼间却依稀能辨出当年她的惊艳之美,无怪乎当年能入先帝的眼,更是让专宠数年的曹贵妃将她视为了眼中钉。
太后崔氏早些年在宫里的日子颇为坎坷,先帝对她宠爱非常,她被册为惠妃,又有幸产下一子,原是极有福气的人,无奈那孩子命薄,长到五岁便夭折了。
幸而崔氏目光放得长远,深知在这后宫里不能没有子嗣傍身,说她与六皇子甚是投缘,求了先帝将从小没了亲娘的六皇子祁聿养在她身边。先帝本就怜惜她经受了失子之痛,又向来不把六皇子放在眼里,且他早年便立了大皇子为太子,纵然疑心再重,谅必崔氏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玩不出什么手段来,遂允了她此事。
岂料数年后,太子竟在一场围猎中意外坠马身亡,先帝备受打击,迟迟没立太子,储君之位一直空闲着,反倒让几个日渐年长的皇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谁都没料到在那场夺嫡之战中,最后得胜的竟会是生母出身低微的六皇子。
如今想来,恐怕太后崔氏当年会将祁聿养在自己身边,就是看出了他的非凡之处。
茜草垂手侍立在阮颜音身后,直替她主子觉着委屈。
她自小就在阮颜音身边服侍,阮颜音跟祁聿是如何一路走过来的,没人比她更清楚。太后虽是祁聿名义上的母亲,待阮颜音却很是冷淡疏离,总嫌她不够端庄,每回请安总不忘嘴上挑剔一番,阮颜音也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见太后不喜她,自不会巴巴地凑上去自讨没趣,因而婆媳二人鲜少能亲亲热热地闲聊上几句话。
自家主子的性子茜草哪有不知道的,若不是因心里在意祁聿,不愿祁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阮颜音哪会耐烦听太后说那些。
太后扫了一眼阮颜音,道:“你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劳母后关心,臣妾身子已好多了。”
“那便好。”太后端起下人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话虽如此,凡事还是小心着些才是,你好好调养身子,日后才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子。”
阮颜音不卑不亢地道:“母后说的是,臣妾记下了。”
太后摆了摆手,眯眼看着窗外:“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要料理,正好趁这工夫多休养些时日。这几日天冷,不用天天来哀家宫里请安,免得路上受了寒气反倒不好了。”
她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到阮颜音的脸上,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淡漠模样,“你前些日子刚出了月子,身子不比旁人,更该细心养着才是。”
茜草惊愕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太后,察觉到失礼,忙又低垂下头。
太后不喜阮颜音,莫说是阮颜音自己了,便是连她也能瞧出几分来,今日太后待阮颜音这般善解人意,教茜草怎能不感到诧异。
太后和阮颜音又寒暄了一番,阮颜音便不再客气,起身告辞。
走得离寿康宫有一段距离了,阮颜音面上仍带着几分不解之色,疑心太后许是这两日得知了什么喜事,如若不然,又岂会突然待她态度大变?
茜草见自家主子表情有些疑惑,开口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阮颜音眉眼舒展些许,茜草的忠心她自然清楚,横竖眼下周围没旁人,她对服侍自己多年的下人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见今日太后比平日热络了许多,觉着有些奇怪罢了。”
茯苓向来心直口快,忍不住拍手笑道:“还能是为了何事,定是前朝传来了什么好消息,太后一时高兴也是有的。”
阮颜音被她的样子给逗笑了,连连点头道:“茯苓此话说的有些道理。”
她天生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每回弯眉一笑,笑起来分外灵动,便是心情沉闷之人瞧见了,也会不由得跟着心情愉悦起来。
朝上传来好消息,那对于阿聿来说,便是顶好的一桩事。
自数月前他登上皇位,他的艰难,她都看在眼里。她理解他的不易,却也忧心他政务繁忙疏于休息。
刚登基那会儿,他虽每夜踏着月色而来,天刚蒙蒙亮便得离开,却日日来她宫里与她相见,夫妻俩总还能私底下相处片刻,说上几句体己话。
反倒是近来,他总忙于政事不见踪影,偶尔想起遣他身边的岑公公来一趟凤仪宫,送些东西或是送个口信给她,人却是几日不曾见过了。
回了凤仪宫,阮颜音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看书,茯苓进了屋内,说是岑公公现下正在外头候着。
阮颜音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快请他进来吧。”
岑公公上前行过礼,垂首立在一旁。
“岑公公,皇上这几日可还好么?”
岑公公是祁聿跟前伺候的,祁聿过得如何,他自是比旁人都清楚,问他好歹能放心些。
闻言,岑公公眼底浮上一丝不自在,转瞬即逝,踌躇了几息,才道:“皇上一切安好,娘娘无需担忧。”
“那便好。”阮颜音弯了弯唇,“今日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听着岑公公的回话,莫说是阮颜音,就连茜草和茯苓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皇上不放心皇后娘娘,特意差岑公公过来叮嘱一声皇后娘娘,天渐冷,理应多添些衣裳,免得在外头吹了冷风,到时候着凉便麻烦了。
岑公公退下,阮颜音双手托腮,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似在笑,眉头却又微蹙着。
几日不曾见过面,她着实有些想念祁聿。
知他政务繁忙,又被宫规拘着,她鲜少会去乾阳宫找他,免得惊扰了他。可方才听了岑公公递过来的口信,她压在心底的思念反倒被尽数勾了出来。
她和祁聿相识十二年,她早已记不清楚当年到底是谁先动了心,她只知道,此生能嫁给祁聿,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世间顶幸福的一桩事。
他温和内敛,她率真活泼,或许落在旁人眼里,她待他少了几分女人该有的矜持,可她对此并不特别在意。在他面前,她心里怎么想的,便照直了说或是做,不屑于玩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夫妻之间,合该如此。
他忙着,那便由她去看望他吧。
她站起身,进了小厨房熬了一锅银耳羹,叫茜草提着食盒跟着她一道去了乾阳宫。
岑公公见她来了,只愣了一瞬,便往里边通传了一声,恭敬地请她进了东暖阁。
阮颜音坐下没多久,祁聿便放下手中的公务过来了。阮颜音见他进屋,笑吟吟地站了起来。
几日不见,今日乍见到他,她心跳得飞快,心里还有一种暖融融甜丝丝的感觉。
阮颜音的视线一寸寸从他脸上划过,见他精神尚好,人也没有半分清减的样子,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
祁聿牵着她的手坐了下来:“怎么这会儿想着过来了?”
阮颜音将食盒放到小桌几上:“我熬了碗银耳羹,便送来……”
她正说着,目光落在软榻上的一样东西时,话音戛然而止。
她伸手将它捻起,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是一粒珍珠耳环。
若是一副耳环,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偏偏只留了一个,还是粒珍珠耳环。
“怎么话说了一半不说了?”
她扭头看向祁聿,将手中的珍珠耳环朝他眼前递了递:“这谁的?”
耳环只找到了一个,应是被人不小心落下的,但这里是乾阳宫,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祁聿眼底的窘色一晃而过,须臾,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反问道:“阿音,这难道不是你先前遗落在此处的么?” 阮颜音两眼微睁,看着祁聿摇了摇头:“那并非我的东西。阿聿,你知道我素来不喜珍珠的。”
她从来不喜佩戴珍珠类的首饰,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祁聿,以及她娘家的那些人,皆知道这一点。
祁聿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不怒自威,有着一股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不过几日未见,竟让阮颜音觉得与他之间多了几分生疏。
她心头一凛,瞬间醒悟到自己一时失言,在祁聿面前失了分寸。如今他已登基,纵然他们之间有着多年的情分,可依着宫规,她断不该如此称呼他。
阿聿……
这是两人私下相处时才会喊出的称呼,眼下却显得亲昵有余,恭敬不足。
她忙屈膝行了个礼:“臣妾一时失言,皇上恕罪。”她终是觉着有些窘,耳尖逐渐晕开淡淡的粉色。
祁聿本就没打算跟她多计较,见了她的窘迫模样,愈发心软了些。
他伸手将她扶起,温声道:“私底下这般称呼也没什么,只留意着在旁人面前莫要再如此了。你是皇后,更该给后宫的人做个表率。”
阮颜音低垂着眉眼,点头应承了下来。
她的乖巧样子着实取悦了他,他眉眼间浮上几分笑意,牵着她的柔荑坐下:“今日天冷,你怎地不在屋里待着,路上吹着风了可怎么好?”
被他一问,阮颜音哪还记得那珍珠耳环,只想起今日特意过来一趟的缘由。
她打开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碗还温着的银耳羹,将碗搁在了小桌几上,抬眸看着祁聿。
她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蕴含着不加掩饰的关心:“这几日事务繁忙,皇上定是没好生吃过东西,赶紧喝些银耳羹补补身子吧。”
见他坐着不动,她又佯装恼怒地加了一句,“这是臣妾亲手熬的,皇上可不许不喝!”
他伸手接过汤碗:“这些下厨熬汤的事,由下人去做就好。”
阮颜音弯唇一笑:“臣妾自然知道臣妾的手艺不如御膳房的那些厨子们,这不过是臣妾的一份心意罢了。”
终究是因为知道喝汤的那人是他,她才肯费这个心思。
换做是旁人,哪怕对她好话说尽,她也绝不肯特意跑这么一趟,更遑论耐住性子窝在小厨房里熬汤了。
祁聿垂下眸子,眼窝处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端着白瓷碗舀了一勺汤送到嘴边。不过片刻,满满一碗银耳羹便已见了底。
他放下汤碗,取出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尚未开口,韦公公躬着腰背进来禀道:“皇上,程大人已回了京城,这会儿正在殿外等着向您复命呢。”
祁聿眼中一喜:“是么?”
被冷落在一旁的阮颜音唇瓣微张翕动了两下。
前几日她曾听祁聿跟她提起过程大人,说是南边近来正在闹水灾,他派了程大人过去,命程大人早日解决此事。
阮颜音原打算再跟祁聿说几句体己话,可眼下有大臣要跟他商谈要事,祁聿大抵是没什么心思跟她聊家常了。
她心知他刚登基不久,操心事一大堆,她也无什么要紧事可说,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他。
她识趣地起身道:“皇上既是有事要忙,臣妾就先回去了。”
祁聿朝她微微颔首:“嗯,你且先回去歇息吧,我得了空便去看你。”
出了暖阁,阮颜音心里仍有些不痛快。
茜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终是开口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自家主子心情不畅快,她一眼就能瞧出几分。
“以前我跟他,总是阿音和阿聿相称,如今反倒……唉,不提也罢。”
皇上、臣妾……
他们俩分明该是亲//密无间,但她却总觉着两人之间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娘娘,容奴婢多嘴一句,如今您可是在宫里,偌大的皇宫里上上下下多少人哪,总归是要讲些规矩的。”
阮颜音也明白茜草说的在理,但心里头终究有点不大好受。
“我知道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就是觉得关系没以前那般亲近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算了,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做什么。瞧瞧这天色多好,看着心情也愉悦些了呢。”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天空瓦蓝如洗,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不愉快的事,多想无益。
凤仪宫和乾阳宫离得有些远,茜草原是打算叫人抬着步辇送阮颜音回宫的,阮颜音却说今日日头极好,不若趁便走走权当是散散心,整日闷在屋子里着实无趣得很。
茜草巴不得自家主子忘了心里的不快,立时跟着附和了几句。
穿过御花园时,阮颜音被几道张扬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抬眼间,瞥见较远处有几个宫女和两个嬷嬷模样的人正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几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瞧着她伸手摘下一朵朱色月季。
隔得远,又半侧着脸,阮颜音瞧不太清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只依稀辨出其中一个嬷嬷瞧着像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丁嬷嬷。
“茜草,你替我瞧瞧,那边那位嬷嬷可是太后身边的丁嬷嬷?”
茜草伸长了脖子瞅了几眼,面上带着些迟疑:“瞧着的确有几分像丁嬷嬷,不过奴婢眼力不大好,看不太清楚。”
她倒是想凑近些再仔细看看,可这宫里头规矩多,能进宫的人又多半是有些来头的,她实在不敢雷池一步,怕一个不慎冒犯到什么贵人,到时候给主子添乱便麻烦了。
主仆二人说着话,那几个人已捧着鲜花走远了。
茯苓扯着帕子埋怨道:“娘娘,您瞧瞧那几个人,她们未免也太不守规矩了,随随便便就在园子里掐花摘草。她们打量这是什么地方哪?这可是宫里头,宫里的花可金贵着呢,岂能被人随随便便给摘了去!”
她越说越来气,音量也跟着拔高了些。
茜草吓得左右张望了一眼,忙提醒道:“你少说几句罢小祖宗!这可是在宫里,不比以前,说话合该谨慎小心着些才是。”
若是惹出什么事端,莫说她们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就连皇后娘娘,一个不慎也是要被连累到的。
茯苓被唬得脸色一白,抬手捂住了嘴,有些惊慌失措地望着阮颜音,眼睫也跟着微微发颤。
阮颜音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细细想来,不但那位嬷嬷瞧着眼熟,就连那个摘花的年轻女子,她好像也在哪见过。
***
祁聿倒不是随口说说,过了戌时,他果真来了凤仪宫。
阮颜音迎上前来,问道:“皇上可用过晚膳了么?”
虽早过了用膳的时辰,可近来他总一心忙着公事,下人得催上好几回他才会用膳,是以她问过才能放心些。
朝堂上的事她不懂,唯有他的饮食起居,她还能略微帮上一二。
祁聿点头道:“用过了。”
祁聿掀了衣摆坐下,阮颜音亲手递上一杯热茶,他扫了眼被放在一旁的书,眉眼间透着两人相处时她早已见惯了的平和与温柔:“少看些书,仔细眼疼。”
阮颜音弯了弯唇,笑得见牙不见眼:“臣妾明白。”
两人聊了一会儿的话,阮颜音几日不曾跟他畅谈了,不知不觉间就话多了些,祁聿深知她素来性子活泼,也不去打断她,只静静地听着不去打岔。
阮颜音说着说着,想起了今日穿过御花园时她曾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和她身边的丁嬷嬷。
“说来也是巧,今日臣妾在御花园里瞧见了母后身边的丁嬷嬷。”
祁聿眉峰分毫不动:“倒果真有些巧。”
不是什么要紧事,他自是无所谓。
阮颜音不提起此事倒还不怎么觉得,眼下骤然间提到此事,她难免在意起那个掐花女子的衣着打扮。
她性子爽直,肚里搁不住话,何况此事实在蹊跷,她总得问清楚了才是。
祁聿是她的夫君而非旁人,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秘密。
“皇上,最近宫里头,可是添了什么人么?”
祁聿被此话刺得瞳孔一缩,手指不自觉地收拢住,脸色立时就沉下了来。
他额上青筋突起,眼神倏地变冷,偏头看向肃然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宫女:“又是哪个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