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餐桌上,再也没有见过鲫鱼汤;
两个罪人永远活在下着细雨的潮湿里。
直到女儿李念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并承担他们的遗憾。
四月的细雨一场接着一场,住院部走廊的墙壁和地面上都起了一层湿滑的水珠。
头顶的灯有些接触不良,在天花板下一闪一闪,李念一手拎着支绿色保温桶一手拉着母亲陈爱红,走得格外小心。
到了病房外,她从腰包内袋翻出张银行卡递给母亲:
“妈,这卡里是当时何进家给的彩礼,你拿去缴费吧,就当我还了他的养育之恩。”
女人嘴唇动了动,面色羞愧地叹了口气,最终匆匆收下银行卡去了缴费处,留下李念独自进了病房。
二号床上的李大庆紧紧闭着眼,还在沉睡。
这些天连番折腾下来,他瘦了。
蓝白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刺猬似的短寸边也冒出了点点花白,就是那眉间的川字纹还那么深,让人一点也没办法可怜他。
空气一时间安静至极,直到陈爱红回来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大庆,醒醒,念念来看你了。”
“爸。”
李大庆这才施施然掀开眼皮,整个人懒散地靠着身后被垫高的枕头,眼睛瞧着陈爱红忙前忙后,嘴里时不时还要指指点点。
趁着母亲张罗着别的,李念不动声色地将保温桶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嘴里关怀道:
“妈给你带了汤,你多喝点,对身体好的。”
男人清了清嗓子里的老痰,在痰盂里吐了个干净,抬起头目光却在李念灰色西装裙下裸露的部分左右扫了扫:
“你穿的什么?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不要丢了我们李家的脸……”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审视和威严。
被这眼神笼罩的瞬间,李念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痛苦黑暗的记忆翻涌而出,她几乎是反射性地一颤,浑身上下敏感的神经立刻炸了:
“我都嫁人了,现在想穿什么,留多长的头发都用不着你管。”
李大庆被这话一刺,黑浓的眉毛顿时皱起,下意识想要举起手教训她,可半边身体不听使唤,便只能转对着陈爱红怒吼道:
“看你养的好女儿!”
旁边的陈爱红面露苦涩,央求般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李念才按捺住心里的火,没当场发作。
眼见气氛不好,她连忙旋开面前的保温桶,调转话题:“今天熬的汤你肯定喜欢……”
话还没说完,一股子鲫鱼独属的鲜香味道霸道地冲了出来……
这,怪了!
明明煲的是山药排骨汤啊……
陈爱红心里咯噔一声,不等她解释,李大庆就已勃然色变,他拖着半截勉强能动的身体对着保温桶用力一挥——
登时,浓白的鱼汤洒了一地。
零星的鱼肉葱花稀稀拉拉地沾了满床满地,陈爱红被泼了个正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汤汁。
一旁的李念躲闪不及,白色衬衫狼狈地贴在皮肤上,顿时尖叫出声:“你疯了是不是!”
“叫你……不长记性!”
李大庆却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陈爱红,嘴里一边恶毒地骂骂咧咧,手上动作也不停,女人的一缕头发被他狠狠扯了下来。
没有一个女儿能看着母亲受这种罪,李念再也不能忍,动手重重把李大庆推到一边。
病房闹成了一窝蜂,隔壁床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笑话。
男人顿时羞怒交加,把墙上的按钮砸得直响,直到护士冲进来才喝止了这场闹剧:
“吵什么,这里是医院!你们怎么回事?病人才刚刚做过手术,你们怎么能这么折腾?”
李念刚想辩驳,母亲却扯了扯她的衣袖。
出了病房,她嘴里还在神经质地碎碎念着:“是我不对……我不对。”
可这本就不是她的错。
想起灶台上另一支绿色的保温桶,李念的瞳孔不自觉颤了颤。
送母亲回村的路上还在下雨,傍晚的路灯也驱不散玻璃上那层朦胧的水汽。
副驾的陈爱红定定看着袋子里被摔烂的绿色保温桶,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怎么会搞错了呢?明知你爸不喜欢鲫鱼汤的。”
李念抿紧了嘴唇没做声。
这汤,当然是家里明令禁止出现的东西,就跟那些古古怪怪的规矩一样,勒得李念喘不上气,也困住了母亲半生。
明明那年的农村大席上,她亲眼见过母亲大口喝汤的畅快表情,可母亲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就违抗自己的丈夫。
只有做女儿的才会记得她的喜好,下着雨特意从城里带回那罐鲫鱼汤。
今日的事情到底弄得两人心情有些沉重,谁都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才停在了面坊的铁皮门前。
雨丝在车前大灯的光里如同飞絮般洋洋洒洒,一只飞蛾扑腾着跟着两人进了矮旧的砖房。
面坊远在村尾的蟹塘边上,附近方圆几百米也没有左邻右舍。
陈爱红不和村上的妇人来往,平日只埋头干些面坊里的力气活,一个人在家从不开灯。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灶膛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墙角那袋折好的元宝如同荧荧鬼火。
李念忍不住皱了皱眉:“妈,你忙得瘦了一大圈,怎么还在折这东西,反正爸也不让我们上坟,你还操这个闲心。”
陈爱红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盯着灶前那支绿色保温桶一阵愣神:“念念,实在浪费了你带给我的鲫鱼汤了,你爸……”
李念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包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是婆婆的电话。
不等她拿起手机,陈爱红便赶紧催促道:
“是不是女婿催你回去了?都这个点了,宝宝肯定想你了,你快回去吧!”
这下轮到李念苦笑了。
不用接这个电话她也知道,这个电话是催她回家带孩子的。
从她回去上班那天起,婆婆就没少在她上班打电话过来。
成天应付那些文件和会议已经够她焦头烂额,可回了家孩子的事还是压在她一人身上。
何进三天两头出去应酬,自己还像个孩子,又哪里有做爸爸的自觉?
偏偏婆婆还要抱怨带孩子多累,全然不见催生时的大包大揽。
唯一不变的,只有饭桌上天天出现的绿色保温桶。
哪怕昨日她已和何进提了断奶的事情,他也懒得在自己母亲面前帮忙劝说。
李念熬了整整三年,直到今天她才发觉,这勉强凑合的婚姻就如同保温桶里的鲫鱼汤,尽管她早已厌烦透顶,却仍然无法回避。
所以,母亲喊她回家时,在灶台上看见另一个同款保温桶的瞬间,她在心中默默做了个决定——
她打算让李大庆尝尝难受的滋味。
可陈爱红并不是傻瓜,车子发动前,李念看见她在屋檐下对着自己挥手,女人的口型依稀可辨:念念,别恨你爸了。
这一晚,李念久违地失眠了。
下半夜,卧房外才传来何进踢踏的脚步声。
男人醉熏熏地晃了进来、扑倒在床畔,大着舌头嘟哝着什么后悔了,好半晌她才听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闻着枕畔浓郁浊臭的酒气,李念的心仿佛落在火中,恨意绵绵不绝,只有潇潇的雨声才能带来一丝清凉。
是啊,后悔的不止她一个。
背对着男人,她渐渐合上了双眼,眼前的场景仿佛就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生日:
点点烛光在蛋糕的奶油裱花上摇曳不定,客厅那张四方的榆木桌上摆满了饭菜,一向沉寂的家里也多了几分温馨。
李大庆坐在主位,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这对他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好脸色了。
对面的陈爱红带着慈爱的笑看着李念,嘴里还在催促:“快,念念,电视里都是这样演得,要吹蜡烛许愿。”
李念已经二十七了,成年之前李大庆从不给她过生日,她连奶油蛋糕都没吃过几回,后来年纪上来了,对这些所谓的仪式感更淡了几分。
被母亲催着许愿,她脸上便带了三分无奈,可还是乖乖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袅袅的青烟在黑暗里飘过来,李念才刚闭上眼睛许愿,李大庆就有些不耐地清咳了一声:
“差不多行了,她又不是小孩,今年都二十七了还不结婚……”
这话一出,其乐融融的气氛散了个干净。
李念冷着脸不说话,陈爱红只能在中间打圆场,她没说两句,李大庆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女儿越是沉默,李大庆的火气就越是不打一处来:
“你都老大不小了,不结婚生孩子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我去外面和你许叔他们喝酒,人家儿子的小孩都能打酱油了,就你一个还没动静,我这张脸都被你丢光了。”
话越说越激动,他手里的酒杯砰地一声磕在桌上,里面的酒水摇摇晃晃洒了出来,李念的心也跟着猛地一震。
望着母亲脸上窘迫的惧色,她心里那股一直以来压抑的怒火更是无法压抑。
陈爱红查出乳腺癌的那一年,她放弃了大城市的高薪offer回了这里,后来又按父母的想法考了公务员留在镇上,那天酒过三巡,李大庆醉熏熏地拉着她的手说:
“再有一件事,我就满足了……”
当时李念不懂他的未尽之意。
近几年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年纪越拖越大,同龄人都结婚生子了,今日听到李大庆的话,她突然就醒悟了过来:
他对她的要求很高,高到要把他那些老兄弟家的男孩都比下去,却又很低,低到只要草草结婚生个孩子,他就会心满意足。
可凭什么呢?
望着那双被酒气熏得肥腻浑浊的眼睛,李念的气话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死了这条心!这辈子我都不会结婚生孩子!”
迎接而来的是掀翻在地的餐桌,杯盘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庆祝她生日的那个蛋糕倒在狼藉的酒菜中,红红白白一片脏污。
可这才是个开始。
做惯体力活的男人力气极大,通红的眼珠子布满血丝简直快要暴突出来,李念的脖子被两只粗糙的手摁在冰冷黏湿的糨糊里,连气也喘不上来。
“你给老子再说一遍!他娘的,你要是不嫁人,今天我就把你活活打死,就当老子白养了个女儿!”
陈爱红哭得几乎气绝,瘦小的身子抖如筛糠,她伸出去的手被男人狠狠摔在一旁,只能跪在李大庆面前苦苦哀求:
“大庆,你放过她吧!求求你了……”
男人不松口,她又绝望地对着李念一下一下磕头,凌乱的发丝间额头上的血迹依稀可辨。
李念模糊的视野充了血,只能看见母亲那张表情皱成一团的脸。
她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嘴里却始终没有求饶的意思,直到她昏了过去,男人才发着抖松了手。
等她醒过来时,已是在自己的房间。
浑身被碎瓷片扎出的伤口已经被上了药,手机不翼而飞了,连房门都上锁了,她虚弱地砸着房门,不知过了多久,后窗口才出现了陈爱红满是泪痕的面孔。
从她口中李念才得知,李大庆去她单位请了病假,一请就是一个月,和从前如出一辙。
她不松口,李大庆绝不会放她出来。
李念能忍受黑暗中绝望的饥饿和无聊,可望着陈爱红日渐消瘦的身形,她最终服了软。
若不是喜欢的人,和谁结婚又有什么两样?
黑暗中,李念的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巾。
她怎么可能不恨,这场草草相亲促成的婚姻,时时刻刻都是困住她的囚牢。
那天后,李念再也没去过医院。
钱若是不够,她还愿意给,可是要去再见李大庆那张脸,她只会生理性地反胃。
有时候走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李念心里的恶意会像雨季的霉湿味一样忍不住蔓延出来。
她巴不得李大庆病得更重些,这种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回了家就打老婆的男人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可上午母亲打来的电话还是让她失望了。
医生交待了下午就可以出院,以后平心静气好好休养,面歪嘴斜的症状也会有一定缓解。
唯一庆幸的是李大庆如今半身不遂,去哪里都需要借助拐杖,母亲至少不用挨打了。
李念总算松了口气。
临近午休时分,忙碌了一上午的她才终于赶完发言稿。
刚放下汽车后排的座位、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她撂在外套内袋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何进不知发什么神经,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阵怒吼:
“李念,你还有个当妈的样子吗?
“小孩丢给我妈一个人照顾,要不是我中途回家取材料,我妈腰闪了爬不起来也没人知道!”
平时李念多半得针锋相对地怼回去,可提到了孩子,她的心就提了起来。
“笑笑呢?”
“我和妈在医院了,笑笑在家睡觉……”
孩子一个人在家!
李念惊怒交加,一瞬间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立刻发动了车子,手机那头像是害怕她多说什么,早已草草挂了电话。
临近清明,镇上人格外多,街道狭窄的路面上挤满了车。
阴暗的天空下嘈杂声此起彼伏,李念心急如焚、连连按着喇叭,驾驶座的皮面上都闷出了一层热汗。
车流好不容易动了,搁在支架上的手机又猛地震动起来,李念匆匆按下接听,母亲激烈的哭腔尖利得几乎划破她的耳膜。
“念念,你快来,你爸爸不好了!
“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他自己去卫生间,不知怎么回事就倒在门口,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了……”
啪哒!
一阵刺耳的急刹,手机摔落在车座底下。
后头的车流又激起了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她的心一瞬间如同油煎一般、陷入天人交战:
怎么办?!
家里的另一把钥匙在她身上,没人能帮她!
脑海里一边是看过的婴儿出意外的视频,另一边则是李大海躺在病床上生死不知的模样……
仅仅几秒钟,李念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她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油门、汇入了前方的车流。
要快!再快点!
只要快一点,就来得及的,李大庆身子一直很健壮,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李念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家门口时,她浑身都湿透了。
她的耳边近乎一片真空,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闯红灯,直到看见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那一刻,她才渐渐缓了过来。
厚着脸皮把孩子交托给邻居大姐照看,又匆匆折返医院,半路上李念才想起掉落在座椅底下的手机——
手机已经黑屏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关机的,只能匆匆丢去充电。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白茫茫的雨幕如同瀑布一般,几乎要把前路的景象全部遮蔽。
前窗上的雨刮器像风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徒劳无功地左右摇摆。
直到头顶一道惊雷忽然炸响,李念空洞的眼睛才逐渐有了焦距,她缓缓转过头,就见手机在黑暗里亮起了光——
屏幕上弹出了无数条未接电话。
来电人是母亲。
最后一通电话是五分钟之前,这之后手机再无消息。
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四十七分,李大庆正式确认抢救无效死亡,他的心电图在一个小时内上下起伏、倔强地等待了李念很久……
大雨落下的时候,像是察觉女儿已经无法赶到,他的心跳最终变成一条直线。
白布覆上他面孔被推出来的瞬间,陈爱红几乎哭得昏厥,她不愿意相信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已经离去,抓着医生的袖子跪下苦苦哀求。
一句节哀无法驱散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悲痛,李念浑身湿透地站在走廊另一头,脸上一片死灰。
老天仿佛在和她开玩笑。
她不敢相信高壮蛮横的李大海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他打人的手是那么有力,嘶吼的嗓门是那么粗野洪亮,怎么会像只蚂蚱一样脆弱?
他死了,这次是真的解脱了。
李念自由了,可是她的心却好像沉沉坠入了黑暗的水底,闷得无法呼吸。
母亲反复哭闹纠缠了很久,最后医生护士都散了,她仍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一时之间,李念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可毕竟她们还活着,死亡证明要开具,李大庆的身后事要操办,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活人来操办。
“妈?妈……”
她蹲下来看着眼中毫无神采的女人,在她眼前挥了挥手,试图勾起她的反应。
可母亲却像具枯槁的行尸走肉,木然地低垂着头,她的泪痕全部干在脸颊上,像是沙漠里死去多时的胡杨。
“妈,你别这样,爸的后事还要我们来办,你还有我……”
“啪——”
她伸手去擦拭母亲脸上的狼藉,话未说完,就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
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墙壁上,眩晕过后脸上只剩一片麻木的浮肿。
李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母亲却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双目通红。
“他等了你足足一个小时……”
说着,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李大庆待过的病房走去,瘦小的身形在走廊里只投下一道凄凉的影子。
母亲从没对她动过手。
她是温柔的、沉默的,隐忍得几乎像是没有痛觉,她只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前面,用她瘦小的身体紧紧包裹住她,像一床包容一切的棉被。
风雨颠簸的家里,这是唯一一点温暖。
可是,从李大庆死的那一刻开始,李念明白,那个人的死会永远横亘在她们中间。
直到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眼泪止不住地从手指缝里一点点渗出,她浑身脱力地靠着墙瘫软下来,突然哭得无法自抑。
无论怎么做,她都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她是个失败的女儿,失败的母亲,可她光是这样都已经拼尽全力……
无助的哭声穿过无人的走廊,声控灯纷纷亮起,那一道朦胧的光线像童年的青纱帐一样包裹着她,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人的视线。
她抬眼看了过去。
隔着一扇木门,玻璃那边的男人安静地回望着她,像是从十几年前教室的窗口向她看来。
他眉目清俊,白大褂得体出尘,站在光里如同明珠生辉;
而她,浑身狼藉,脸上涕泪交错,只是灰扑扑的泥土。
云泥之别,恰似多年之前。
“薛尧……”
李念眨眨眼终于反应了过来,一阵难堪激涌上头,眼前那道模糊的身影彻底暗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她埋藏了多年的黑暗如同水底被搅动的淤泥一点点荡漾开来——
那是她竭力不想回忆的那个十七岁的夏天。
傍晚的黑云一点点压了下来,有蝉在风中捻动触须,叫声滋扰了沉闷的空气。
李念带着成绩单面色惨白地走回教室,她瘦削得如同风一吹就倒下的芦苇,眼下都是深深的黑眼圈。
想着刚才在办公室和班主任的对话,她的心情一点点跌入谷底。
“明天喊你爸来学校沟通一下三模成绩。你短时间退步这么多,连二本线都没上,李念,你不应该是这个水平啊!”
可什么才应该是她的水平呢,李念不明白。
她从小像男孩子一样被要求长大,上高中前都是朴素好打理的寸头,甚至没有穿过裙子,这一切都是李大庆的要求。
可她超乎常人的努力也换不来他的一句称赞。
第一是应该,第二第三就是失败。
活到十七岁,是一身倔劲吊着她,那人越是不肯正眼看她,她越是咬着牙证明给他看。
可高三的压力太大了,她连日熬夜做题终于在考场上发起了高烧,最后一场考试只是胡乱地在卷子上画了几个字符……
往日成绩退步了一两名,李大庆都会虎着脸,一边狠狠抽着烟一边把她的成绩单反复看来看去,然后用一种黑沉万分的眼神盯着她。
那种眼神让她万分恐惧,不等他开口,她就会自觉地去角落里罚跪。
她不敢想象,若是李大庆看到这张成绩单,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放学后的教室已经空无一人,从窗口看出去浓黑的云层几乎要把她一点点吞没,唯有底下的小花园在风暴中心静谧矗立。
湖泊一丝波纹也无,睡莲安详地开着,如同某种邀请。
在浑浑噩噩中,她疲惫至极,就这样一点点站上了窗台,向外面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
四面八方的风忽然猛烈地吹起,自由的空气突然从腋下穿过,带来了植物的气味和风里上下翻飞的试卷。
扎起的棕色窗帘兜满了风像船帆一样往外涌去,视野混乱地被遮蔽了一秒。
仅仅一下,身后的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失去重心的瞬间,昏沉的理智一下子复苏了,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凝结了。
李念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她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微微汗湿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又拼尽全力地将她带进窗台内侧。
心脏狂跳过后,因为恐惧而干结的喉咙也终于能发出声音,她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身旁的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从地上捡起刚才紧急扔下的篮球,又默默把纸巾递了过来。
这时,李念才注意到了救了自己的人——薛尧。
他是高三上半学期才转来的。
原本她一直不太喜欢他这种显眼包,家里有钱,通身叫不上来的名牌,走到哪里都呼朋唤友。
他的光芒太刺眼,衬得她的不幸更加可悲。
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狭隘。
薛尧什么都没有说,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他明明看见了她膝盖上的淤青,可他也什么都没有问。
第二天上学时,她在桌肚里摸到了一支药膏,下了课便装作无意路过走廊。
窗口的男孩叼着笔帽似有觉察,转过头来不经意地对她一笑。
那一眼,李念的耳朵突然变得很烫。
后来,那张成绩单被悄悄藏下,她和班主任说了那天考试发烧的事,叫家长的事情竟也轻轻揭过了。
日子在她躲闪的眼神里翻了篇,连辅导书里夹的草稿纸都被薛尧的名字填满了。
少女的心事从未诉之于口,可又如此震耳欲聋。
可花从未开,就已被暴雨摧折。
五月下午的某个自习课上,埋头看书的她突然被同桌赵眉推了推,抬起头,李大庆就站在后窗口阴沉地看着她,手里还提着一把剪刀。
她的心突然深深地沉了下去,男人踏进了教室,拽着她的头发一路拖行、最终在贴着“薛尧”姓名纸的课桌前停了下来。
那天的事情好像断了片。
太痛苦。太黑暗。
她最爱惜的那头长发在薛尧面前绞了个七零八碎,只剩一层丑陋的发茬覆盖在青白的头皮上。
她丢尽脸面,根本不敢看薛尧的脸。
那些层出不穷的污言秽语直到班主任赶来才停下,她像条死狗一样满脸是眼泪和发渣,就这样回了家。
一顿打让她躺了一个月,李大庆给她请了病假,直到高考结束那天她才在楼梯上和薛尧打了个照面。
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在背后模糊地传了过来,她却狼狈地逃跑了……
她再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关于爱情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死了,却超常发挥考了个好成绩。
升学宴那天,李大庆喝得大醉,得意地吹嘘着自己的教育成果。
在旁人或妒或羡的眼神里,李念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后来,她真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上学、读了研,直到母亲查出乳腺癌那天才回到了这座小镇。
……
眼前的光圈在温柔地变幻,一只清凉的手轻轻地放下她的眼皮,又拨好她散乱的刘海:
“应该是脑震荡,不过伤得不重。”
李念眨了眨眼睛,眼底沁出的生理性泪水又被纸巾轻轻擦干,她这才转动视线,跟随着手的主人——
女人对她温柔地一笑,开口安慰她:“没事,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为何,李念有些失望。她下意识地追问道:“薛尧呢?”
“哦,你说阿尧啊,他跟省城的陈专家来这边开分享交流会的,把你送过来以后就走了。”
“好,谢谢……”
这熟稔的语气打散了那点妄念。
道过谢,李念恍惚着走了出去。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她却不知道该回哪个家,抑或是如今哪个才是她的家?
茫然四顾间,她的手突然在衣兜里摸到一张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是一串水性笔留下的数字。
字如其人,一如从前那般潇洒: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请联系我。
望着底下的落款,她的泪又一次潸然而下。
丧事办得极尽热闹。
陈爱红不是个爱高调的性子,可这回李大庆灵前足足请了十二个念经的大和尚,夜里戏台上吹吹打打的嬉闹声伴着诵经声,既割裂又滑稽。
李家这一支人丁不多,两个妹妹都嫁在本地,可不知为何几十年来和这边毫无往来。
葬礼上来了许多素未谋面的亲戚,附近乡亲也来了,白事办得像个中国式的派对。
在场的人也没几个是在真切地悲伤,唯有两个姑姑掉了几滴眼泪。
至于李念,她根本抽不出时间难过。
母亲不擅交际,招呼人的活儿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几日下来她清减了许多,守灵时几乎都睡了过去。
丧事第一天,何进露了个面,而后两天好好一个大活人不见踪影,临近出殡都未见他来。
“走吧,不等他了。”
李念望着昏沉沉的天色,叹了口气,司机猛吸了口烟发动了车子。
一车人坐得挤挤挨挨,大姑姑为了照顾她的心情,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了:
“念念,别怪大姑说话不好听,你嫁的这什么人啊?!”
二姑面色忿忿,但到底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唉,都这会儿了,别让念念心里不好受了。”
反倒是陈爱红这个做母亲的泥胎木塑一样,始终垂着头不说话,连座位也不愿挨着李念。
去的火葬场又远又长,她只是紧紧抱着怀中那块布包起来的东西,望着窗外下起雨的天空,眼里充斥着怀念的神色。
到了目的地,出示了死亡证明,缴费排号……
李念的灵魂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冷冰冰看着自己如同机器一般麻木地执行着程序。
直到等待的队伍轮到她们,喇叭里的报号声突兀响起,她瞬间才有种恍如隔世的割裂感。
蒙着白布的尸身隔着一扇门被推入冒着红光的铁门,不一会,铁炉里响起了令人牙酸的哔剥声。
不久之后,里头突然响起了模糊的砰砰声,一下一下,像是里面的亡者挣扎着要从火里爬出来,李念不知为何心头一恸。
直到此刻,她才忽地有了这个人即将灰飞烟灭的真实感。
李大庆过世那天起,她一直回避去看玻璃罩下的那具尸身,守灵时总是紧紧闭着眼,又故意把自己忙得团团转。
仿佛只有这样,她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可此时此刻,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山呼海啸般奔涌而至,她的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眼底无知无觉地落下两行泪。
“他已经死了……”
陈爱红忽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一双手稳稳抵住李念的后背,将她的理智强行拖回冰冷的现实。
李大庆不可能复活了。
古人停灵三日,应当有他的道理。
而现在他们扯平了,不是原谅,是她可以放下了。
今生,她无法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
下辈子吧,也许下辈子有机会他们从头来过,可以做一对世俗意义上最平常的父女。
火化室里熊熊的烈火声还在那里模糊地持续着,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排列的队伍里,陈爱红从那块蒙着的黑布里掏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骨灰盒。
不知她是何时准备的,那东西年代久远,上头花纹的烤漆都已经有些掉色了。
随着她的移动,里面似有沙沙声隐约传来。
到了骨灰室门口,她拒绝了李念的好心,脸上带着一种温柔平静的神情独自走了进去,不像送丈夫离去,反而像是和亲人团圆。
一切终于结束,离开火葬场的路上,所有人都疲惫地睡着了。
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李念心头纷乱,种种思绪拂过心头。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开了熟悉的那个头像,决绝地按下了发送:
我们离婚吧,何进。
她想,是时候该和这场闹剧告别了,如今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
丧事结束后,李念最终带着孩子回了乡下的家。
得知女儿要离婚,陈爱红也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李大庆的死仿佛带走了她说笑的权利,她变得异常沉默寡言,日复一日凌晨起床,用落了灰的旧石磨磨豆子。
早晨,李念起床,桌上便有最新鲜的豆浆。
母亲恨她,却也无法停止她的惯性,她还是本能地照顾着自己的女儿,本能地折磨自己。
城里的邻居大姐成了李念的眼线,那天后两人交流颇多,据她说何进每天喝酒到半夜才回来,娘儿俩天天在家里干仗。
无他,因为笑笑被她偷偷接走了。
冯金兰再不喜欢女孩,笑笑也到底是何家的血脉。
为了这个,天天微信电话轮流着骚扰个不停,李念嫌烦,把那对母子的微信、电话都拉黑了。
她有时候忍不住会暗暗地想:何进到底要多久才会找上门来?
如今李大庆死了,唯一的束缚也没了,她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唯一的前提是——何进不来打扰。
怕什么来什么,清明节后第一天下班,李念就被堵在单位门口。
来来往往都是人,何进又惯会唱念做打,满脸憔悴的胡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李念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上车说吧,正好我妈也在家。”
何进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等上了车只有两个人,他的丑陋嘴脸一下子不遮掩了:
“李念,你想离婚就离,我何进又不是找不着更好的了,哪有女人像你一样成天不着家的?
“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笑笑必须归我,这是我何家的血脉!”
听听,多义正词严。
李念一阵冷笑,嘴上也不惯着他:
“什么你何家的血脉,你关心过吗?你妈不是不喜欢女孩吗?你有本事把孩子一个人扔家里,现在又摆什么好爸爸的谱子?!”
“你!”
何进一时气结,铁青着一张面孔,鼻孔都气得一翕一合,本来斯文的小白脸上添了三分滑稽。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了,直到到了面坊面前,两人才一前一后下了车。
何进一坐下就打量了起来,掸了两下椅子,嘴里啧啧出声:
“你们家这么多年不见,还是那么破烂,怎么养孩子啊?”
话音刚落,陈爱红就板着脸从门后走了出来,眼神冷冷落在他身上,像只护崽的老猫。
这男人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见两个女人都不好说话,又软了语气:
“其实咱们两个本来也就不合适,离婚也不是不行,以前的事情我确实做的不好,但我保证以后一定会改的,肯定好好照顾笑笑!
“你要是同意,当时的彩礼我就不开口要了,你一个女人离了婚以后也不容易,咱们没必要做那么绝……”
“你什么意思?都结了婚生了娃了,哪里还有把彩礼要回去的道理?当时我们家也是出了钱装修房子的,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陈爱红一听这话,顿时捂住了心口,榆木桌子被她拍得直响,满是皱纹的脸都气得面皮直抖。
她总以为女儿嫁去了城里,丈夫的工作体面,过得还不错,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见老太太伸手要去抄角落的烧火棍,何进立刻跳了起来:
“欸欸欸!好好说话!怎么还动起手了?!”
他不满地一面往后退,一边打开手机摄像:
“你们家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倚老卖老有用,到时候要是讹上我,我也有证据的!”
李念和他结婚三年知道他怂,但不知道他没用到这地步,连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怕,当下气得乐了:
“你拍!你拍!证据谁没有?!”
何进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不大的黑眼仁左右打着转,显得万分心虚,可偏偏又要嘴硬:
“什么证据,你别想诈我!”
“呵呵。”
李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讥诮地扬起,故意拉长了嗓音:
“瑶瑶啊——”
“怎么,年纪轻轻的记性就不好了?你要看证据,录音、照片,你想看哪个?”
何进顿时呆了呆。
一看他这反应,母亲原本五分的怒意一下子变成了十分,手中的烧火棍向他砸去。
何进不知是不是办公室坐久了疏于锻炼,竟躲闪不及,疼得嗷嗷叫了起来。
这滑稽的样子看得李念眸色发冷,但两个人动手起来肯定是老人吃亏,她连忙按住了母亲:
“何进,我和你夫妻三年,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如果没证据,我又怎么敢随意提离婚,你也是有编制的,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
“我相信你不蠢,一定会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事关利益,何进到底是强压着怒意默默听了进去。
他脸上的表情扭曲,最终却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配合着他白衬衫上烧火棍漆黑的痕迹,狼狈得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两人当着陈爱红的面达成了书面协议,孩子和所有存款归李念,何进到底保住了他的工作和面子。
等人一走,陈爱红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任凭李念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她在婚姻里吃了一辈子的苦,没想到轮到女儿,还要重蹈她的覆辙。
何母得知这事后,一切都晚了,她想闹到李念单位要个说法,却被何进拦住了。
他烦躁地红着眼,揪住她的衣领怒吼:
“你能不能不要闹了!”
女人的一颗慈母心被凉水浇了个透彻,从此不再管了。
拿到离婚证那天,李念望着民政局外的蓝天白云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一直以来,有道阴影沉沉压在她心头,如今她的肩膀好像一下子轻了。
何进看着她爽朗的笑容,心态崩了。
他不明白,这可是离婚,她一个女人以后孤苦无依怎么还那么高兴?
临别时看着李念上车的背影,他到底忍不住喊出了声:“你能不能把那些证据删了?”
女人凝眉看向他,他又迅速地压低了声音,带着些乞求的意味:
“算我求你了……”
看着他的表演,李念顿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你还真信啊?”
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何进面容瞬间狰狞了片刻,可他一辈子畏畏缩缩地躲在女人身后,早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想了半天,最后只是怨毒地瞪着李念:
“你们一家三口都是这样,抓着别人的一点错处就不放过,喊打喊杀!老头死的好!活该!算是你们的报应了!”
这话专门往她伤口上戳,本是要膈应她罢了。
可李念听着听着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风吹动她额前的乱发,露出那双满含水汽的眼睛。
一家三口?都?
她怎么忘了,那天,原本何进和父亲在同一家医院啊!
大脑飞速旋转,一瞬间闪回了那天在路上时接到的两通电话,无数画面交错在一起,轰然拼凑出一个真相——
一个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等她反应过来时,何进已经被她按在身下,她目眦欲裂,不知哪来的力气压得他起不了身:
“你说什么了?!”
“放……放开我……”
何进的胸口被膝盖顶着,断断续续地发出求救的气音。
“那天医院的厕所!你到底说了什么?!”
何进眼里满是迷茫,窒息的痛苦浮现在脸上,并不清明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而后突然想起了那些东西——
那天,他正和瑶瑶通着电话,嘴里不干不净地拿李念开涮:
“呸!什么狗屁研究生!一把年纪还不是只能窝在小办公室里给领导跑跑腿,写写材料!
“生了孩子肚子松松垮垮的,我看着就恶心!
“你放心,瑶瑶,我肯定和她离婚,我妈天天找她麻烦,她受不了就会自己提离婚,到时候我还要死扒着不同意。
“这样一分钱都不会少,她还要把这些年挣的钱赔进去,怪只能怪她爸眼光不好……”
“你……我打死你!”
身后猛然响起一个声音,何进手一抖,手机差点砸小便斗里。
老丈人怎么在这里!
面歪嘴斜的男人脖子青筋暴起,手里的龙头拐杖竭力举得高高的,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捞起裤子一边讨饶,一边往外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没有了那人的踪影,他才松了口气。
不久后就传来了李大庆的死讯,他当时只庆幸事情没有败露,可看着眼前近乎疯癫的李念,他眼底的惊恐突然转换为快意:
“哈哈哈……活该……李念……你爸爸……是你害死的!”
这一刻,像是被那道雷劈中了一般,李念的耳朵猛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一瞬间突然失去了所有理智,只知道抄起手里的包狠狠砸向何进,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被门口的保安拉开,她才嚎啕大哭着地跌坐在地。
她无法对李大庆做的一切释怀,可是她也同样无法接受,父亲的死是为了她。
在这个世上,她唯独不想亏欠的人是他。
可无论她如何试图证明自己,如何想要逃离这段水火不容的父女关系,她的身上都流着那个人的血。
今生,她只能是李大庆的女儿。
眼泪过后,李念拨打了那张纸条上的电话。
她的心已经被捶打得千遍万遍,变得异常刚硬,再也不会为了伤害她的人落下一滴眼泪。
要知道,她从李大庆身上唯一继承的,就是那种头也不回的倔劲儿。
状告何进的官司在这个小城镇闹得沸沸扬扬。
何进是无心致人死亡,即使有了薛尧帮忙调取的监控,法院出于人道主义,判了赔偿五万块钱。
何进本人虽然无罪释放了,可事关桃色新闻,又牵连了案子,到底没保住他引以为傲的那份工作。
从法院出来时,何进颓唐地立在母亲身后,努力躲避着采访的镜头。
他浑身散发着馊味,头发杂乱,满脸的油光和胡渣,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何母满脸冷漠,只盯着李念不说话,那头打理得油光水滑的卷发胡乱扎在脑后,再也没有平时养尊处优的样子。
可李念心中却并没有快意。
回去乡间的路上,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路口的花坛突然飞过一只飞得歪歪斜斜的蝴蝶,停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李念无言地凝视着蝴蝶有些残缺了的翅膀,忍不住喃喃出声:
“妈,你还恨我吗?”
陈爱红怔忪了一会儿,最终认命地摇了摇头,她深深叹了口气,红着眼眶柔柔抚了下女儿的发旋。
想来,这一切简直如同命运的捉弄,是李大庆逼着女儿结的婚,最终又是因为女儿所托非人含恨而终。
她不知道应该怪谁,是怪老天还是该怪李大庆自己呢?
天暗得像是要哭了,想起原定出院那天下午丈夫的嘱托,她望向渐渐变大的雨势催促道:
“走吧,我们去山上,你爸爸还在等我们。”
本地严禁土葬,可李家的墓碑都在山上,李大庆的碑和骨灰也一并安置在那里,寓意落叶归根。
下过雨的山林泥路湿滑难行,低回的幽谷中有鸟雀悲切的低鸣,不时回荡在罕有人迹的墓地。
这儿离家很远,李念在泥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小腿肚走得微微发酸,好半天才到了。
擦拭了墓碑,又冒着雨水清理干净这几日新生的杂草,母亲放下油布伞,把大包小包的祭品一一在油纸上排列开来。
坟前的细雨里最终飞起了漫天的烟灰和纸屑,元宝在火光里闪过明灭的亮光,最终皱缩成灰烬。
李念的心头撩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和父亲的恩怨就在这一场火里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只剩下那点记忆的飞灰,时不时落在皮肤上让她隐隐作痛。
灭了火堆,一圈酒洒完,按母亲教的顺序给列祖列宗磕了几个头,这才算是仪式完成。
这是娘俩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来祭祀,陈爱红对这一切却很熟门熟路,李念心里渐渐有了一丝疑问。
像是察觉到她怀疑的目光,直到走到僻远处一个矮坟边时,女人才淡淡地开口了:
“念念,给你哥哥也磕个头吧。”
这一语无异石破天惊。
李念平静的表情开裂了,她僵硬的脑子半天才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随后脸色变得晦暗复杂。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父亲不让她留长发穿裙子,为什么父亲在清明节前总喝得酩酊大醉,为什么总是拿她和那些狐朋狗友的儿子比,又为何总是对她不满意……
因为,李大庆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臆想出来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儿子。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而李家的香火又怎么能不继承?
一切都如此荒诞,可又如此合理,可李念心里一点也没有真相大白的释然。
“念念不忘”。
——原来,就连她的名字也在纪念一个死去的人。
耳畔,母亲叙述的声音显得那么低沉和哀伤。
她的眼睛带着雨后的湿润,颓然地抚摸着墓碑上已经消磨的刻字:李想。
那时也是一个清明的雨季。
李家人扫完墓三家齐聚,孩子去玩耍,嬉闹到了河边,大人们则是开了一桌麻将,牌桌上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有大孩子在,陈爱红放心地加入了牌局。
这一摸就是一下午,直到晚饭时分,孩子嘻嘻哈哈地结群回来了,唯独不见小李想。
等李大庆提着满满一桶渔获回来时,孩子的尸身已经找到了,小小的身子被水泡得发皱,肚皮滚圆,积满了雨后的臭水。
陈爱红伏在孩子身上哭天抢地,徒劳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企图把他从永恒的沉睡中唤醒……
目睹惨剧的李大庆圆睁双目,手里的白色塑胶桶轰然倒地,满满的鲫鱼顿时在泥地上猛烈地扑腾起来,空气里都是难闻的鱼腥气。
不等别人说什么,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绝人寰的悲鸣,而后抓起妻子的头发一顿撕打,旁人怎么也拉不住。
他恨在场的所有人,恨他们没有看好他的孩子,恨他们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永远无法原谅妻子,可他更恨自己——
屋后那条带走儿子性命的河流水涨,想起妻子爱吃鱼,他就穿着厚厚的雨裤雨鞋站在河流中间,殊然不知心爱的儿子正在这条河里命悬一线。
那天真是邪了门,鲫鱼那么多,他欣喜若狂,怎么抓也抓不完……
悲剧过后,李家搬离了原来的屋子,远离了那条造成所有悲剧的河,甚至和从前的一切斩断联系。
从此以后,他们的餐桌上再也没有见过鲫鱼汤;
两个罪人永远活在下着细雨的潮湿里。
直到李念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并承担他们的遗憾。
祭扫完的那天夜里,又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像是要把过去的一切斩断。
空气弥漫着酣畅淋漓的水汽,李念看着土地上迸溅的白色水花愣愣出神,片刻后,她情不自禁跑进了雨幕。
在这场鲜活的雨水里,三十岁的她终于走出了那片无名的阴霾,不再活在任何人的期待里。
她要在天空下张开双臂,肆意拥抱自己——一个仅仅是李念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