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这是清代文人张潮《幽梦影》中的一段。这本小书里的文字,如珠玉缀锦绣一般美妙,大部分句子都值得拎出来反复品味把玩。假如清朝也像现在一样,有微博和朋友圈,张潮这本书里的句子,一定是被转发得最多的文案。如上面所引,张潮巧妙地用了一个“看月亮”的比方,透彻地讲述了人生的三种境界。
第一种是“隙中窥月”。这句话是说,我们年少时读书,就像是缝隙中偷偷看月亮,可以看见的,只是月亮在天空中的一小部分,或者只可以看见月亮在一小块天空中的样子。隙中窥月,犹如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犹如坐井观天,井蛙不知沧海。对于少年来说,世界还太窄太小,眼界只有一点点大,受制于时间、空间、阅历和见识,人懵懂而单纯,无法改变山里人只知道山里事的看世界的方式。
第二种是“庭中望月”。这句话是说,到了中年时读书,就像是庭院中赏月,犹如太公独坐钓鱼台,气定神闲,怡然自得。此时,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来到了庭院中间,抬头望月,这才发现,天地原来如此开阔,世界如此广大,随着时空和空间的打开,生活境界扩大了,人也拓展了胸襟和气象。步入中年,阅历随着生活的磨砺一点点加深,对世界的认识由懵懵懂懂到学着思考,学的多了,看的多了,碰的钉子多了,看问题时不再是青春年少时的简单好奇,已能够看得更深、看的更远,但是,还是有所局限。
第三种是“台上玩月”。这句话是说,到了老年时读书,就像是台上玩月,自然而然沉浸在读书的快乐之中,也达到了“书中有我,书外亦有我”的境界。此时阅历已足够丰富,对世界万物及为人处世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准则,识人观世犹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把玩自如。台上玩月,是站在高台上、高山上和月亮嬉戏,这是一种快乐的大境界。站在世界的高台上,这不是自高自大,而是心灵的悠游回环。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势,有包裹江海、囊括乾坤的境界,有“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悠然。这句话也预示生命的过程是循序渐进,在迷惑和不解中,我们慢慢学会理解,懂得越多,我们发现自己也越来越老了。
张潮把读书与人一生少年、中年与老年这三个阶段进行了区隔,尤其是把读书比喻成观月的各种形态,生动、形象、到位。虽然此段文字说的是读书心境,但实为人生之不同心境。张潮将这三种人生境界比作“隙中窥月”,“庭中望月”,“台上玩月”,其中不仅说的是年龄的变化,更是人生境界的不断提升。同样是一轮月亮,由于少、中、老三个人生阶段的年龄和阅历不同,“隙、庭、台”观月的地点有别,“窥、望、玩”月的方式各异,所看到的情景和收获就大相径庭。前者仅可观其一二,中者只能略知大概,惟独后者高处台上,眼界开阔,便能深得其精髓。张潮以“窥”、“望”和“玩”三字,形容了不同年龄的人生心境和态度。
以读书来打比方,“窥”、“望”和“玩”的不同,就如读钱钟书的《围城》:年少时,我们可能有些看不懂充满矛盾的方鸿渐;中年时,觉得我们就是方鸿渐,身处围城之中,面对残酷的生存竞争和严重的精神危机,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发自本性的怯懦,迷茫和盲动性;老年时,我们不再笑话方鸿渐,因为那曾经也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历程,我们曾想摆脱一切束缚,过一种自由自主的生活,可最终却陷进了一座又一座人生的围城。
再如读《红楼梦》,年少时我们喜欢才情并茂、心直口快的林黛玉,那是因为年少只要青春不谈烟火;中年时再读《红楼梦》,我们喜欢圆润通达、体态丰盈的薛宝钗,那是要爱情更要面包;而老了重温《红楼梦》,我们则会喜欢难得糊涂、体格强健的刘姥姥,那是因为健康是1,其他都是0。看遍书中人物的起伏命运与人情世故,最终我们才深谙:所有的人生,终不免归于平凡,人生如梦,缘生缘灭,活着就好,如此而已。
如此回看,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值得,也必经,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少年时就像从缝隙中窥视月亮,只是觉得人生好玩,还不能全面领会其中的旨趣和美妙。但是,正因为不谐世事,年轻气盛,才会上下求索、奋不顾身,从不会停下脚步,也从不怕伤痕累累。这是人生经过之后、再难回返的一段流金岁月;人到中年阅历渐深,这时候就像站在庭院中赏月一样,入世的主动性增强,已经能够领略个中的曲折回环了。为人处世也老练了很多,圆滑世故,有了更多的生活经验。但是,还是有着局限,未臻化境;人到老年以后,就像站在高台上玩赏明月一般,心中毫无挂碍。身处人生暮年,什么都看开了,觉得人生短暂,没有必要为琐事烦恼,活好自己才是最根本的。此时,一如置身于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一眼洞见。
一个人阅历的浅与深,决定了从人生中体会的浅与深。清浅自有清浅的可爱,深邃亦有深邃的奥妙。少年时的好玩、求知、困惑;中年时的理智、思考、领悟;老年时的把玩、休闲、深谙。所有这一切,皆是人生宝贵的精神食粮、财富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