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75年到公元76年,班超这群孤绝在外的远征者,领导疏勒人与龟兹、姑墨(注1)联军周旋了长达一年多时间,龟兹王虽兵力雄厚,但始终未能占到便宜,战局遂陷入僵持阶段。另外耿恭一线的交战与突围情况前文已经详述,此处略去不提。
这场持久战想来也知道有多艰苦。异域风沙,连年兵刀,思乡愁绪一阵又一阵浮上班超心头,他,想家了。
屈指算来,班超来西域已三载,三年来颠沛动荡,苦苦支撑,说一点儿不想家是假的。时值仲夏,床前一轮明月,冷冷洒下光芒,有如冰过的砒霜,落在班超的悲伤上,化作一串串的回忆,随疾风猛烈刮过。此情此景,再刚强的汉子心中都会生出一片柔软,就如细嗅蔷薇的猛虎,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可现在不是班超打退堂鼓的时候啊,西域汉军遭受毁灭性打击,北匈奴与龟兹的气焰更加嚣张,若班超再放弃了,西域必将全面倒戈,则大事去矣!而就在这个时候,汉章帝忽然一纸诏书,征调班超回朝。原来这位保守派的年轻皇帝,被一些保守派的儒臣说动,竟然认定西域局面已经失控,朝廷力不能及,再派大军也是枉然,因此决定将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等军政机构全部撤销,撤回所有汉朝吏卒,包括势单力孤的班超一行。总之,全面放弃西域。
班超一声长叹:三载辛苦经营,一朝前功尽弃,实在可惜啊!那些保守派的朝廷公卿实在可恶,只顾贪图眼下省钱,殊不知若让西域养大匈奴,日后再要抵御其入侵,花费何止千万倍!
可是,皇命难违啊!在国家最高权力的巨大阴影下,班超又能怎么办呢?没辙了,弟兄们,咱们回家吧。
于是,在思乡与惋惜双重情感的交织与纠结下,汉使团打点行装,踏上归途。
这一走不要紧,疏勒人可不答应了。疏勒国本就不是西域霸主龟兹国的对手,要不是班超帮他们撑着,他们老早就投降了。班超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班超就是他们的擎天之柱,总之,疏勒人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有极端者如疏勒都尉黎弇,竟拦在使团车队前哭求:“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诚不忍见汉使去。”说完拔刀自刎,血溅车马。这就是一个义士的选择,与其待国破之日遭龟兹凌辱,倒不如来个痛快,或许还能振奋军心。
面对躺在雪地中战友黎弇的尸首,班超无言,在疏勒共同战斗的日子里,他们免不了把酒言欢,但如今竟是这样的结局,这让人情何以堪。
但是,班超最终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只是掉头狠心而去。此时此刻,他已无颜面对疏勒军民。但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你不够强大,连生存都是奢望。
班超心如下沙,散散落落。他们无精打采,郁郁而行,不日至于阗补充给养。于阗国人听说班超要走,更是群情激动,竟然一个个抱着汉使们的马腿,地下躺倒一大片,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放人——你们要走可以,从咱们身上踏过去,死多少人都不吭声。
于阗王广德最夸张,他趴在班超马前,滚的王袍一身泥水,一把鼻涕一把泪:“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
班超生性豪迈,他不怕黎弇这样的烈士,却怕广德这样的无赖。人一国之君做到这份儿上,谁还好意思走呢?再说了,于阗是西域南道的霸主,他们国王都如此表态了,或许,就算没有中央援助,集合南道各国之力,支援疏勒,仍能与龟兹与北匈奴一较长短?
况且,班超半生困顿,自己的理想还未达成,他也真不想就这么窝囊回去,不如就此借坡下驴,留下来,将过去付之一笑,大家换个起点,重新出发?
这是一个冒了巨大风险的艰难决定。东汉政府已定下了放弃西域的国策,班超等人不仅是抗旨,而且要长期孤军奋战,一旦疏勒城破,大家恐怕真的要埋骨异域了!
怎么办?皇帝的疑忌,政敌的攻讦,家人的埋怨,思乡的苦楚,局势的恶化,这一个个都是可以预见的可怕情形。一走一留之间,后事没那么简单。然而班超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他毅然决然调转马头的一刻,他已主动将自己的人生逼到绝路,后面是绝壁,前面是悬崖,没的你丫退缩,只能怀抱未知,纵身飞向空中,要么无止尽的坠落,要么冲云霄去翱翔。所谓“水至深渊成瀑布,人无后路成英豪”,这就是个与命运互掐至死的狂徒!感谢黎弇还有广德,你们的鲜血和眼泪没有白流。因为你们的国家和子民,从此将由这天下真正的强者班超全权守护!
事实证明,班超的决定是正确的。在日后长达三十年的抗战中,于阗军民成为了班超最忠实的盟友,哪怕最艰难的时期,他们都没有放弃班超,原来异域小国也拥有质朴而动人的情义,正是他们感动了班超,班超又感动了他们,最终才有了西域伟业的成功。
沙漠的风儿啊,请给我们翅膀,赐我们力量,送我们回到奋斗的地方,与疏勒军民共存亡。当然,经历了都尉的死亡与汉使的出走,疏勒的局势已迅速恶化了。就这么短的时间,已有两座城池倒戈,投入了龟兹联军的怀抱。疏勒各城人心惶惶,摇摆不定,是战是降只在一念之间。
疏勒国位于帕米尔高原脚下,喀什噶尔河流淌其间,其绿洲广大,城郭繁多,是汇通中亚东西南北的国际商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沼泽、海子和季节河,可谓水源丰富,土地肥美,草牧饶衍,稼穑殷盛,利于汉军日后长期屯垦;总之,它对班超的西域事业至关重要,绝不容有失!
时间紧迫,班超等人顾不上安顿下来,就立刻召集疏勒军民举行誓师大会。会上,班超表示,他已决定违抗上级命令,留在疏勒坚持斗争;西域不定,终不东归一步。
有了这句话,疏勒人这才吞下一颗定心丸,对班超稍稍恢复了信任。否则汉使说走就走,丧失安全感后他们必将永远丧失抗争的勇气。
班超一看人心尚可用,立刻转入反攻,率领疏勒军队一路北上,追捕叛军,斩首六百余人,一气收复二城,使疏勒转危为安。
此次大事件,虽然暂被平定下来,但班超暗自反思,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大意。毕竟,帝国这次对西域无情的抛弃,一定已在南道诸国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与阴影。为了彻底挽回人心并弥缝伤害,他决定做一件事——把自己洛阳家里的老婆孩子全接到疏勒来,以表明扎根西域斗争到底的决心,同时也可让一家团圆,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另外,班超心底还隐藏了一个想法未为人道:万一自己在有生之年仍无法完成西域的事业,那就让自己的子孙后代继续干下去。最好现在就开始锻炼他们,从娃娃抓起。
而班超心中理想的接班人,就是小儿子班勇。班勇为人豪迈而有大略,又自幼随父在西域成长,最为了解西域风土人情,后终继承父业任西域长史,著有《西域记》一部,为后世提供了宝贵的古西域与中亚研究资料。范晔甚至表示,他的《后汉书·西域传》,很多就是来自班勇的记录(注2)。
当然什么事儿都有正反两面。朝中竟也有些大臣认为班超这是贪恋天伦之乐,不认真工作。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班超只有真正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才能让天下人闭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班超全力施展外交手段,纵横捭阖,积极统战各方势力,以筹备对龟兹的最后战略大反攻。此次反攻难度极大,龟兹及其属国(姑墨、温宿等)的兵力则足有五万多,其盟友焉耆及其属国(危须、尉犁等)的兵力有两万多,另有一老牌南道大国莎车,也是亲匈奴的角色,并与于阗有常年血仇。
这样算来,不包括北匈奴,光焉耆、龟兹、莎车这些敌对势力加起来,兵力就有近十万;而班超手里能调动的力量,目前只有于阗、疏勒、鄯善三个较大的国家,与龟兹等国力量相差实在太远。
在这种情况下,班超便将眼光便望向了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方向。当时,西域外围共有三个中亚大国跟汉朝保有外交关系,以实力强弱分别是大月氏所建立的贵霜(Kushan)帝国、游牧民族国家康居国、还有老朋友乌孙国。这三个国家的实力都不容小觑,也野心非小,日后还说不定会发展为大汉的敌人。但至少在目前,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坚决不能让龟兹坐大,这个国家太危险了,必须先除之而后快,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拥有共同的敌人,这便是联盟的前提。
首先响应班超的,是康居国,想当初西汉末年陈汤帮康居干掉了心腹之患匈奴郅支单于,如今相助,就算是报恩了。
于是,历时二载外交努力,“反匈奴-龟兹统一战线”终于大功告成。接下来,班超决定小试身手,先拿龟兹的属国姑墨国开刀,拔掉这颗横在疏勒、龟兹、乌孙三角地带中心的钉子,以打通天山南北,完成对龟兹的战略合围。
说干就干,汉章帝建初三年九月,班超集合疏勒、康居、于阗、拘弥(于阗属国,在今新疆于田东北和策勒县境内)四国军队,共计一万多人,对姑墨展开了围攻。姑墨是个小国,举国兵力也不过三四千,其实用不着大动干戈,班超之所以这么做,主要还是显示一下自己实力,以震慑龟兹、同时加强联盟各国的信心与决心。果然,班超率军轻松攻破姑墨国都石城(今新疆温宿西北),斩首七百余级,姑墨王遣使乞降,龟兹国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不久,匈奴人废掉了废物龟兹王建,另立鹰派贵族尤利多为龟兹王。
这下班超的腰杆子硬了,他决定趁胜大干一场,一举荡平西域,于是上书朝廷正式请求援助,文中班超详细说明了西域现在的局势,并向他尚未谋面的领导汉章帝刘炟,提出了一个惊天计划,其勇气之可嘉,其创意之非凡,竟让保守派皇帝刘炟都不由怦然心动,对西域这个有如蒙着面纱的美丽少女,起了好似初恋一般的感觉。
该奏章说理透彻,论证明晰,感情深挚,激情飞扬,字字句句,都浸透着班超在西域流下的每一滴艰辛血汗,为《后汉书》所收录的少数政论名篇之一。故将起全文收录如下:
臣窃见先帝欲开西域,故北击匈奴,西使外国,鄯善、于阗即时向化。今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复愿归附,欲共并力破灭龟兹,平通汉道。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实愿从谷吉效命绝域,庶几张骞弃身旷野。昔魏绛列国大夫,尚能和辑诸戎,况臣乘圣汉威神,出万死之志,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此班超自谦之辞,因铅刀硬度很差,钝不足用)前世议者皆曰取三十六国,号为断匈奴右臂。今西域诸国,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贡奉不绝,惟焉耆,龟兹独未服从。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臣颇识之。问其城郭大小,皆言“倚汉与依天等”。以是效之,则葱领可通,葱领通则龟兹可伐。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擒。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不比敦煌、鄯善间也,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且姑墨、温宿二王,特为龟兹所置,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有降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万分,死复何恨。臣超区区,特蒙神灵,窃冀未便僵仆(企盼有生之年),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荐勋祖庙,布大喜于天下。
也就是说,班超决定以夷制夷,但凭自己纵横捭阖的手段,来使西域诸小国皆为我所驱使。因此,无需劳烦朝廷大军出马,只求皇帝派一支数百人的小分队,将留侍在洛阳当质子的龟兹王族子弟白霸护送回西域,借助其便可将西域第一刺头龟兹控制于鼓掌之间,从而斩断北匈奴的最后外援。相信在洛阳“留学”过的白霸,一定比其他龟兹人更加清楚大汉的富庶与强盛,因而决计不敢背叛。另外,这支小分队的军饷粮草也完全不用朝廷操心,军饷可在西域各国筹集,粮草则可以屯田解决。咱们自给自足,绝不会给中央添负担。总之请一切都交给我班超,只要数百人加一个白霸,一分钱不花,我班超就还你一个广袤万里的西域!!
汉章帝自从放弃西域后,已经好几年没班超消息,他几乎都把这个不肯回朝的怪家伙给忘了,如果没有这道奏疏,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西域这几年竟然在班超手里发生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真如班超所奏,可用西域之人、西域之粮、西域之才、西域之兵,以平西域之不服者。如此伐交之道,帝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完成西域大业,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章帝立刻召集廷议,群臣听说班超这些年竟偷偷摸摸干了这么多大事,手头还控制了十几个西域国家的力量,自然也非常受鼓舞,大家一商量,很快就批准了班超的奏请。但一切还是太迟了,班超是公元78年四月上书,可到了公元80年大汉援军还没到,没办法,西域太远了,征集部队,筹集辎重出发,来来去去都要时间,结果,这一拖可不得了,西域局势顿时急转直下,班超的处境再次陷入了极端危险之中。
原来,班超苦心建立的“杀龟联盟”中最不安定的因素终于爆发了。疏勒国继任黎弇的都尉番辰见汉朝援兵迟迟不至,觉得班超在吹牛皮,竟然倒向龟兹,起兵叛汉。而南道大国莎车国见状,也举兵与龟兹联合,向班超攻来。班超压力陡增,端的是心急如焚,头发都要愁白了。
就在班超焦头烂额四处灭火之际,建初五年(公元80年)夏,护送龟兹侍子白霸的汉朝援军终于到了,领军者叫徐干,正当朝廷万马齐喑谁也不肯去西域冒险的时候,他奋而上书,甘愿远行万里去做班超的伙伴。明帝壮其志,任命他为假司马,率领一支由冒险者与充军罪犯组成的千人远征部队,前去西域助班超一臂之力。巧合的是徐干也是平陵人,竟是班超的老乡,史书中未提及他从前官职,也未提及二人是否旧识。只说徐干素与班超同志,且善章草书,估计也是个投笔从戎的文人。
徐干这一来可雪中送炭了,简直给班超这只老虎插上了翅膀。说到底,再怎么以夷制夷,那还是祖国的军队最亲。班超再能打,也需要一股核心力量,不然怎么镇得住西域这帮刺头?当年虽远必诛的陈汤就说过,一汉当五胡,无论在装备上还是制度上,汉军的战斗力都远超西域胡兵。特别是到了东汉时代,中国的冶炼技术进一步提高,各种装备也更牛了。1974年在山东苍山发现的“东汉永初纪年铁刀”,更见证了汉军的“制式装备”。这款铁刀长一点一五米,含碳量百分之零点七,刀背厚度一厘米。砍杀效果比起同时代其他国家的各色刀具,威力都可以说碾压。
当然,来得这一千西域远征军也都不是啥善男信女,要么是豪侠混混,要么是犯罪分子,全是社会不稳定因素,朝廷派他们来当守夜人,不仅是帮班超,也有点让祸水外流的意思。好在班超已是军中传奇,无论威望魄力,还是临机权变都非凡品,否则换个人还真管不好这支罪犯兵团。
于是,班超领导亲自带队,镇压叛乱,他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夷,不避死亡,使大汉犯罪兵团战斗力大增,遂一举击破疏勒都尉番辰,斩首千余级,这下疏勒人终于老实了点。
而有了久居洛阳的龟兹亲汉贵族白霸,就可以从内部攻破匈奴走狗龟兹国了。白霸乃欣然领命,接连派人偷偷与国内旧部联络,准备在适当时机给予其致命一击。
接下来,班超决定拿下屡服屡叛的莎车,以稳固后方。不过,为免腹背受敌,在此之前最好能拉拢一下西域第一大国乌孙,就算不能让他们帮自己打龟兹;也不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扯后腿。于是班超再次向汉章帝上书,言:“乌孙大国,控弦十万,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章帝心想不就是再派个使节去拉关系吗?小事一桩!于是建初八年(公元83年),章帝将班超官升一级,拜为将兵长史,秩千石,假鼓吹幢麾(注3)。同时徐干也由假司马升为军司马,秩比千石。接着又派卫侯李邑携锦帛护送乌孙使者回乌孙,与其交好。所谓卫侯,也就是卫尉手下领兵屯守的诸屯军官,秩六百石,汉朝时常以此职务官员为使节护送异国要人,如《汉书·冯奉世传》:“前将军(韩)增举(冯)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
而龟兹王尤利多听说白霸回来了,生怕自己王位不保,于是在匈奴的支持下,不断发兵攻打疏勒,西域北道战火连天,班超虱子多了不怕痒,也就是兵来将挡火来水淹,早以为常事,可卫侯李邑久居中原太平之地,他哪见过这个,结果才走到于阗就害怕了,既不敢再往北走,又怕回去挨皇帝责罚,为了自保,这小子竟起了歪主意,上奏朝廷说西域这地方乱的不得了,班超不可能成功,还信口雌黄说老班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异域,根本无意为国效忠,故其所有先后奏请,均不可从也。
这可真是自相矛盾到令人傻眼的可笑言论。既然西域乱的不得了,那么班超待在一个如此危险的地方,为何还能乐不思蜀?
弱小的人,往往也觉得别人跟自己一样弱小。这天下无数大事儿,就毁在这样的鼠目之中。唉,做男人难,做好男人更难,做西漂的好男人难上加难,做既要建功立业又要爱护家庭的西漂好男人简直不可能哪!班超此时也只得一声长叹:“身非德高之曾参而有三至之谗,恐见疑于当时矣。”无奈将妻子狠心赶回中原,以示清白。
班超这就有点过分了。无论古今还是中外,无论在情在理还是在法,无论边疆大将还是驻外武官,都没有听说过不允许带亲眷的!何况班超老妻从长安万里之遥走了好几个月的路才来到疏勒,夫妻好不容易才团聚了几年,现在又要她再走几个月的路可怜巴巴回去,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班超为何要如此爱惜自己的政治羽毛呢?几句闲言闲语就这么可怕?
就是这么可怕。
汉章帝一朝因为儒教气氛浓厚,其对内对外大政方针都是非常保守的。实干家们但凡有丁点儿出格之举,都会被儒臣们的唾沫湮灭。而对于重新经营西域,本来就朝中就有诸多非议,所以班超绝对不能给他们落下半点口实,否则他的西域大业必将夭折。
班超老妻走后,班超又扎根在西域奋斗了近20年,这二十年他们未能再见面,直到班超在临死前回到家乡,在老妻灵前一声长叹。
这一走,是生离,也是死别。
吴起杀妻求将,班超逐妻止谤。这真是英雄独行,仗剑天涯;刀光血影,孤绝天下——叹,难道要做英雄,就注定要抛却一切个人私利与私情,此生只能与孤独寂寞相随吗?
汉章帝见班超做到这份儿上,也终于明白了李邑的小人心肠,于是下诏痛斥:“若班超拥妻抱子,其属下千余思归之士,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一句话骂的李邑哑口无言。然后令他立刻前往磐橐城,接受班超节制,其用意也就是任由班超处置。同时又下诏班超:“若李邑能胜任于域外,便留与从事。”
班超是缺手下,但对于李邑的麻烦人物,班超却是一眼不想多看。还是让他完成出使任务,带着乌孙侍子回洛阳吧!平定西域不是冒险游戏,更不是小孩儿玩过家家,不想干的人又何必勉强。
徐干对班超的做法很不理解,大丈夫有仇必报,现在李邑这小子总算落咱手里,让他遭遭洋罪好了,干嘛就这么轻易放过?这要是让别人觉得咱们好欺负,动不动在洛阳说咱们坏话,咱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于是徐干劝道:“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若遣之回京,其小人也,必多生事端。今何不缘诏书留之,更遣它吏送侍子乎?”
班超不以为然,什么都是浮云,它们遮不住太阳,更遮不住我的双眼,因为事实会证明一切!何况李邑这么胆小,显然只是个没用的官二代,真不用和他一般见识,否则还显得咱们小心眼了。
于是班超哈哈一笑:“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忧人言!如必留难李邑在此,称快一时,则非忠臣也。”
徐干长叹,班老大果然牛,这就是境界,这就是格局啊,佩服,佩服!
一年后公元84年,东汉朝廷又派了一支远征军去支援班超,即假司马和恭所率八百人。这样西域的汉军终于达到了两千人以上,虽然数量仍很少,但班超认为足够了,于是立刻征发疏勒与于阗的军队,与汉军一同对莎车进行南北夹击,这一记重拳顿时把莎车王齐黎打晕了,向龟兹求援吧,远水解不了近渴;献城投降吧,心里又不甘心;想来想去,齐黎终于想到了一个妙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置班超和疏勒国于死地。
他决定收买一个人,一个足以扭转整个战局的关键人物。
这个人,竟是疏勒国的最高领导人——疏勒王忠!
难以想象,一个一直坚持在抗战第一线的国家最高领导人,竟然会背叛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临阵倒戈,投入到敌人的阵营中去。这简直就是前所未闻的大卖国贼,虽说莎车国私下给了他大把大把的银子,但这也实在难以称其为可信的理由。唯一的解释,恐怕疏勒王已经中了跟李邑一样的毒——恐惧。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班超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与无坚不摧的意志。所以弱小的人,往往必须投靠强者才能生存。疏勒王忠或许相信班超的能力,但他却已不再相信班超的实力。这,大概就是他卖国求存的原因吧!
班超深深叹息,人心软弱至此,情义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现在,他必须展示自己真正的实力,才能让事情回到原先的正常轨道——嗟夫,路漫漫其修远兮,所有无法想象的巨大困难,都来吧,统统都来吧!如果我班超倒在此处,这说明我也只不过是这点程度的男人,不死何为?
当前情况,疏勒王忠已率领部众临阵倒戈,向西退保乌即城(今新疆乌恰)。班超只得再立疏勒府丞“成大”为疏勒王,让他率兵前去攻打乌即城。至此,历时半年的疏勒内战爆发。这段期间,班超三面受敌,西边儿疏勒王忠,南边儿莎车王齐黎,东边儿龟兹王尤利多,轮番跟班超干架,班超以一敌三,堪堪不落下风,但就在这时,北边儿的康居国突然也掺和进来,派兵支援疏勒王忠,这下班超以一敌四,顿时险象环生——不久,姑墨石城被龟兹夺回,鄯善、乌孙等盟国见势不妙,纷纷骑墙,作壁上观。这下糟糕了,班超面临近十年来最危险时刻,压力山大,他该怎么办?
孙子曰“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班超重新审时度势,发现自己之所以痛失好局,又一步步陷入泥潭,原来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小心被忽略了。这个因素就是康居的奇怪态度。
当初,班超“杀龟联盟”一成立,康居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成为助班超发兵攻打姑墨的唯一西域外围国家。现在,疏勒接连爆发内乱,康居却忽然倒戈,又成为援助疏勒王忠的唯一西域外围国家。种种迹象表明,康居加入“杀龟联盟”只是他们插足西域事务的一个幌子,其实怀有不可告人之阴谋。甚至有可能,康居才是莎车叛变与疏勒内乱的真正幕后黑手,班超一直忙于交好乌孙,却无意间漏掉了这个可怕的隐藏boss,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战略失误。
好在,这只是一个失误,还不是失败,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因为,在西域一片混乱之中,更遥远的西方却有一个强大的农耕帝国,对这一切保持着非常克制的冷静。班超敏锐感觉到,这个大国本不应这么冷静才对——其态度耐人深思,值得利用。
这个国家,就是西汉初年被匈奴人赶到大夏(今中亚阿富汗)定居的大月氏。大月氏本有五个部落,至两汉之交,五部落中的贵霜部落逐渐强大。贵霜部落最早依附大夏巴克特里亚王朝的南方残余势力希腊王赫尔谟尤斯。当安息国王岗多弗纳斯攻灭赫尔谟尤斯后,贵霜趁机崛起,摆脱希腊人的控制,还吞并了其余大月氏四部落。后来,岗多弗纳斯去世,安息国王一度衰败,贵霜趁机南下,攻得原属赫尔谟尤斯的喀布尔河谷,于公元65年建立了贵霜王朝,并四处扩张,成为中亚第一大国,与东汉、安息、罗马并称世界四大帝国。
康居面对如此强大一邻邦贵霜帝国,说他们没有危机感是假的,所以才未雨绸缪,先与贵霜和亲,换取后方稳固,然后再想法儿控制疏勒这个国际著名商埠与物资集散地,进而掌控整条丝路,以为争霸中亚的强大资本。
分析到这儿,班超豁然开朗,他的目光又变得无比坚定犀利,于是急遣使者,给贵霜王送上大批财物,要他帮忙开导一下康居王,叫康居别过分嚣张、干涉疏勒内政。贵霜王最爱中国锦帛,又觉得不能让康居这强邻坐大,于是亦遣一使臣,去与康居王言明利害。康居王不敢失和于贵霜,只得宣布退兵,并顺带把疏勒王忠带回康居,以为后日翻本之资。至此,疏勒内乱宣告结束,同时贵霜与康居之间的联盟关系又出现了裂痕。班超此次外交行动,一则平乱,二则离间,轻轻松松一举两得。
关于这场平叛,我们能找到的历史资料很少很简单,短短几句话,仿佛转眼一场大风波平息无痕——而其间使者往来,合纵连横,多少内幕却无从得知。盖既称内幕,断非局外人所能知,故我等读史者也只能根据其结果略测其端倪。想来三方肯定经过一番惊险激烈的外交斗法,最终康居王勉强接受妥协,但又要带走疏勒王忠,这显然是他在让步之后提出的条件。如此班超当然也不能要求过多,以免对方狗急跳墙,即便他明知疏勒王忠是个巨大的隐忧。
看来,西域诸城邦由中国、印度、希腊、波斯四大古文明与北亚游牧文化汇流而成,其人种繁杂,风俗迥异,且彼此相距遥远,故离心力甚强,实难形成合力。另外由于昆仑山脉与蒙古高原的阻隔,汉朝势力又很难透入塔里木盆地,而北方草原民族却极易进出,这些都给班超的西域战略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与阻力。在这种情况下,班超最终认识到,疏勒虽有地控中枢的好处,但同时是四战之地,若还没将外交工作做到完满,便贸然发动战争,恐怕只会使局势更加复杂莫测。
孙子曰:“衢地合交。”如今之计,还是应先交后战、静观其变,一面加强疏勒与南道诸国的联合与管控,一面收揽人心、蓄势待发、积极备战。班超只要随时摆出进攻的姿态却又稳坐钓鱼台而无懈可击,这些敌人总有坐不住的一天而不小心露出破绽,到那时,就是他发动全面反攻的伟大时刻!
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就在这里,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豪迈孤傲、野心强烈的班超,竟又能如此隐忍待机、甘于雌伏,就这超强素质,足可胜过这世上百分之百九十九的庙堂者了。
次年汉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由于小冰期的进一步发展,北方高原的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而班超在西域给北匈奴的“断奶”也发生了巨大作用,最终,生存资源的紧张,让北匈奴爆发了严重的内乱,各部落纷纷离散反叛,前后竟有七十三批人投奔到汉朝边塞投降。于是东汉朝廷推波助澜,令南匈奴攻其前,北丁零寇其后,东鲜卑击其左,西域诸国侵其右。北匈奴经济被封锁,又四面受敌,生活的相当艰难(注4),乃至再也无法在蒙古高原一带立足,只好继续向西北迁徙,班超压力顿减,伟大时刻进入倒计时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终于坐不住了。元和三年冬,原疏勒王忠向康居借兵,率领这支外国军队回到疏勒西北部的损中城,然后派一使者秘密前往龟兹。数日后,他又派一使者来到磐橐城,竟提出要向班超投降,说在外漂流不好过,再亲没有祖国亲,上次猪油蒙了心,这次一定会忠心,只要让我回疏勒,当个小兵都甘心。
班超看着小忠的请降书,哑然失笑,心想我班超难道看起来很好糊弄吗?于是撒出情报网一查,果然在龟兹发现几个身份神秘的康居人,再深入跟踪一番,小忠忠的阴谋昭然若揭——这种先诈降然后与龟兹里应外合夺取疏勒的小把戏简直就是侮辱班超的智商。既然如此,班超断不能枉费小忠的搏命演出,遂将计就计,全力配合,敲锣打鼓,热烈欢迎小忠前来自投罗网。
小忠自以为得计,大喜,遂率轻骑三百来见,班超大摆鸿门宴,置酒高会。席间歌舞升平,宾主尽欢,双方互飚演技,一个是弃暗投明的回头浪子,一个是笑泯恩仇的好好先生,端地是胶漆相投,深情厚谊。然而小忠乐极生悲,酒正半酣,班超忽使出眼色,小忠还没回过神来,脑后脖子一凉,头已滚落地下。其余康居人见势不妙,皆一哄而散。
看着小忠的脑袋,班超胸中却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孤独与苍凉,只觉心散如沙,没着没落。从前,他们是最好最好的战友,他们生死同舟、患难与共,可惜……
小忠践踏了班超的真心,班超砍了小忠的脑袋,他们扯平了。
不过,班超还得给可恶的康居人一点教训,于是带兵杀向损中城,击破康居军队,杀七百余人。康居王自知理亏,不敢抗议,只得吃下这个闷亏来,从此再不敢妄动。
班超面前的钉子一颗接着一颗被拔去,距离他发动全面反攻的时机日趋成熟。
次年汉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鲜卑攻入北匈奴东部地区,大获全胜,斩杀优留单于后凯旋而归。北匈奴连遭惨败,不得不放弃了安侯河(注5)以东的单于庭及广大周边牧场,而退缩到了安侯河以西的山区之中,并再次爆发大内乱,屈兰储等五十八部落共28万余人南逃至汉朝边郡投降。西域诸国闻讯大惊,有的惊喜,有的惊惶,而班超自然是最惊喜的一个。
——他发动大反攻的伟大时刻终于来临了。
危机,良机,转机,无论什么机,择机最重要,何时动手,事关成败。
是年秋,班超征调西域各国军队总计二万五千余人,对莎车展开围攻。莎车王无计可施,只得紧急向龟兹求援。龟兹王尤利多也明白最后的大决战打响了,遂遣左将军征发姑墨、尉头、温宿三属国共计五万人的军队支援莎车。
读史至此,我们这才发现班超在西域的处境多么艰难。就算经过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他所能调动的军队依然不足敌人半数,这也难怪大家一直以来都不相信他能平定西域,实力不足嘛,这仗怎么打?现在似乎只有撤退,才是他唯一的明智之举了。
果然,大战将临,班超召集汉军将校与于阗国王开了一个军事会议,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然后在一片慌乱准备撤退之中,不经意间放松了对俘虏营的监管,结果,汉军之前俘虏的几个龟兹、莎车探子趁机偷跑了。
班超这边军令下达没多久,龟兹王尤利多那边马上就得到了消息,大喜,心想班超这家伙还真阴险,不敢打还故弄玄虚,原来要夜里假装击鼓进攻实则秘密撤退,又煞费苦心借于阗军队做为烟雾弹转移注意力,其撤退计划不可谓不完美,只可惜百密一疏,你始终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强龙难压地头蛇也。
于是,龟兹王亲领一万轻骑,火速绕道往西准备截杀班超汉军,同时派温宿王率领八千骑兵去东面迎击于阗军队。其余三万步兵,则留作预备队,待伏击成功则从后夹击班超。
龟兹这边刚分兵出发,班超那边也已然得到情报,于是一道密令,命诸军改变作战计划,于约定地点紧急会和,等待鸡鸣时分回师直奔莎车军营,打它一个大梦初醒摸不着头脑!
遮遮掩掩半天,班超终于摊牌亮出了自己的剑——欲战而示之退,欲速而示之缓,欲取而示之舍,欲彼而示之此,从而调虎离山,闪电奇袭,而且回军又迅速又隐秘,其战术执行能力实在是强!另外于阗诸王在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情况下能坚决执行班超的将令,也说明班超在西域诸国军队中已经建立了崇高的威望与控制力,指哪打哪,如臂使指。虽然班超在历任西域都护中起点最低,但他也许是其中实际权力最大的一位。
于是,莎车人的噩梦降临了,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班超两万五千大军铁马冰河杀入梦来,顿时惊乱奔走,一通大逃杀,被斩首五千余级,其马畜、财物、粮谷也损失殆尽。莎车王齐黎穷途末路,输的屁蛋精光,只得向班超乞降。龟兹王等人埋伏了大半夜没等来班超,却等来了莎车失陷的消息,这才发现中计,不由气沮心怯,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再打就傻了,龟兹各军遂各自退散回国,闭城据守,从此再不敢生事。经此一役,班超威震西北,诸虏为之胆落。北匈奴闻风震慑、龟缩于车师以北,龟兹联盟土崩瓦解、名存实亡。而莎车国则彻底一蹶不振,至汉安帝时,先属于阗,后附疏勒,并在魏晋时终被疏勒所并。
总之,班超辛苦浇灌的西域之花,至此终于华丽绽放,只待花谢果实,便可丰收采摘。
正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洛阳忽然传来噩耗,班超乐极生悲,心情顿时低落谷底。
注1:在今新疆阿克苏一带,农牧发达,矿产丰富,西去龟兹670里,长期为龟兹之仆从国。
注2:见范晔《后汉书·西域传》:“班固记诸国风土人俗,皆已详备《前书》(即《汉书》)。今撰建武以后其事异于先者,以为《西域传》,皆安帝末班勇所记云。”
注3:鼓吹、幢麾皆大将之威仪,超非大将,故言假,以示特殊待遇,言其可以长史之职代行大将之权。
注4:罗新指出,北匈奴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相当严重的政治和经济危机,特别是经济上可能遭受到周边敌对部族的严密封锁……反映到考古发现中,就是东汉的器物和文化元素(如东汉流行的砖室墓)很难在北匈奴遗址中找到。研究者发现,外贝加尔地区的匈奴考古中的华夏因素,反映的往往是秦与西汉早期而不是西汉中期以后的华夏文化。塔米尔河河谷地区匈奴遗址出土的漆器可能是东汉以前就流入匈奴地区的,而同一遗址出土的铜镜的情况也应如此。”(《汉唐时期漠北诸游牧政权中心地域之选择》)
注5:即今蒙古国鄂尔浑河。历史上以蒙古高原为主体的草原帝国,一般都是以鄂尔浑河为核心,这里水草丰美,为其经济腹地,同时也是政治中心。今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便是在鄂尔浑河支流图拉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