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存在的庭院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1-09 01:11:42

作者:黎荔

深深庭院,每每落笔于古人的诗词画境里,其中,又以宋词为最。“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是宋代大词人欧阳修《蝶恋花》中的名句,一排排杨柳堆起绿色的烟云,一重重帘幕不知有多少层,这个曲径通幽的深深庭院,刻画了令人魂牵梦绕的中国古典生活美学。那时的词人,无论皇帝、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还是僧人、风尘女子,大多居住在某一处庭院里。宋词里的中国庭院,凭藉美妙的人生情怀和审美意趣,一直影响着宋朝以降的中国文学乃至日常生活。

如今,在灰蒙蒙的城市生活久了,举目皆是钢筋水泥,玻璃幕墙,高楼大厦,壁垒层层的围堵在我们的眼前,视野无法开阔,呼吸不能舒畅。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想象,寻找一处青山绿水环抱的地方,住在传统的旧式庭院中,书房简单却不简陋,闲时坐在舒适的木头椅子上,手拿一本喜爱的书,静静地读上一个下午,读着读着,抬头蓦见,斜穿雕花窗棂的一缕阳光浮尘飞舞;或是春秋佳日,约上几个知己好友,在藤萝架下泡上一壶好茶,看庭院种植的芭蕉在微风吹拂下摇曳生姿,蕉心卷缩,蕉叶舒展,这一卷一舒,像是含情脉脉,相依相恋,情意无限深挚绵长……每每想到这些迷人的画面,似乎日子就可以和心情一样的悠闲。

如果我有一个小庭院,我一定会日复一日莳花弄草。莳花弄草,是根植于国人心灵深处的雅致。百花丛中,萋萋草木,如清泉般浸润眼界。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莳花弄草总能让人身心在不经意间慢慢地静下来。除了广植梅花、山茶、杜鹃、牡丹、幽兰、蔷薇等花卉,我还要让庭院里爬上满壁的紫藤,蜿蜒生长的藤本植物绿意葱茏,使室内绿荫满窗。我还要筑台凿池,在小小的池塘边上,种上依依杨柳,池中则种上睡莲,如此便有了东方式的闲逸情趣。垂柳波澜,天光云影,而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如同幻觉般的睡莲。盛夏时节,睡莲叶子大片大片地在水中平摊开来,粉色花朵半沉半浮, 每一瓣都带着雨的气息。庭院中还要种上高大的中国梧桐,梧桐树下梧桐雨,这庭院里丝丝缕缕的愁绪飘散开来。到了秋天,在庭院中徘徊踱步,迎着落叶纷飞。留着层层落叶不扫,让桐叶像金色的潮水涌过小径路面,脚步踏在枯干落叶上发出瑟瑟声。此时,最宜领悟一棵树的生老病死,读懂一片落叶的禅意。

当然,除了梧桐,我还想种下更多不同品种的树木。树木生长缓慢,但没有关系,我想这庭院不仅耐得住时光,还因为这时光而愈发醇厚。一个动人的庭院需要花上十几年或者更久长满苔藓、枝繁叶茂,小径上石板的残缺融入周围,树干和岩石上长满厚厚青苔。一个有悠长韵味的庭院,它不介意氧化、残缺、雨痕,反倒以岁月的痕迹来积淀岁月本身。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这个深,可以不用理解为是一种景观感觉,它更多的是内心的东西。这个深,是情感的深,当人对植物用情很深的时候,植物也会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通过各种感官把深情反馈给人。植物的静谧和丰饶,对应着人的丰饶和静谧,这中间有一种同质的气息交流和能量互换。在这种交流和互换中,有一种很深的东西在滋长,庭院的悠长韵味就是这样养成的。

同钢筋水泥的现代生活相比,古典生活显然更有诗意,人与土地、与自然相处时的自由感,中国文明赋予庭院的文化灵气,在青山绿水间,在晨暮变换间,在清风白露里,在春绿秋黄里。山水自然从来就是中国人精神里的诗意栖息地,几千年来始终如此。如今,许多人还记得“又见炊烟升起”的歌,其实我们已基本看不到炊烟。许多人背诵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诗句,但几乎绝少有人能看到溪流井栏边,用棒槌捶打衣服的场景。许多人读过宋词里的中国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但我们已基本没有庭院生活的经验了。我们在城市楼房中,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摆入庭院的一汪水、一座桥、一间舍、一棵树,我们只能拥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在各种日常杂物的拥挤中,勉强置入一叶草、一粒石、一朵花、一片苔,奋力辟出一方天地给自己,静享植物带给自己的治愈与安宁。以前的庭院,春秋冬夏,四季更迭,庭院里总有悉数不同的小动物们在逡巡来往,各种声音交织如斯,好不热闹。如今我们已难觅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蝴蝶,一只瓢虫。

浏览网站,看到在“百度知道”的词条中,“莳花弄草”这个词是个贬义词,其解释为:在现代社会中,“莳花弄草”这个成语通常用来形容某些人过于闲散,没有实际的工作或事业,只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我想,提供这个词条的人,也许从小没有被“深院静,小庭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袅情丝吹来闲庭院”这样的诗词情韵滋养过,否则他的心灵或不至于那么麻木、冷漠。工业文明之后的人类,心灵大大地沙化了,已萌发不出绵密的春意。生活在狂躁、拥堵世界里的我们,已难以专注和细腻地观看世界以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了。

可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庭院的时代。因为,欲使庭院或花园在空间充分可见,需赋予它一种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不允许的悠远绵长的时间。处于主客观维度关联交汇中的时间,是让园中百花缓缓绽放的无形环境。等待草木荣华,观者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真正看见花园。大多数人早已失去了这么做所需的功夫和意愿,更不用说心神的专注。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

《南 方》博尔赫斯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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