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九月,奉天省洮昌道,瞻榆县。
金秋时节,蒙古大草原上刮过来的风已经露出凛冽的峥嵘,又带来了远方悠远苍凉的牧歌。此间游牧与农耕的界限十分模糊,乌珠穆沁的牧民经常赶着勒勒车,拉着盐袋子、皮货前来寻求交易。
这一天,“占人和”绺子压在一个名叫“三十户”的市集,带来一些杂货与牧民交易——该市集经营交易是被当地豪强“大老韩”垄断,然而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一般绺子不敢来抢食,但须知也有“不是猛龙不过江”。
“占人和”就是这条过江的猛龙!
交易很顺利,绺子带来的糜子、烧酒、糖茶、火柴都是受欢迎的紧俏货,一伙年轻的蒙古女人在卖了四匹马以及一车皮货之后,兴高采烈的在灰白色毛毡帐篷里痛饮达旦,饿了就吃糜子做成的软糕。
大掌柜“占人和”今天很高兴,因为用一些杂货就换到了二十匹好马、十车上等皮货。再一个正赶上自己五十岁大寿,此时“白梨花”正跑前跑后的张罗着给他过寿。
“白梨花”是绺子的二柜兼炮头,今年才二十五岁,相貌不敢说沉鱼落雁,那也一定能闭月羞花。瓜子脸白如玉瓷,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乌黑秀发披肩,体态修长丰腴。
上身穿红色泰西绒斜开襟短褂,下面是黑色线缎紧腿夹裤,脚踩深棕色牛皮长靴,腰带上插两把乌黑发亮的匣子枪,手里提着二龙出须的马鞭子——真是一个“枪马俏佳人”。
而这“白梨花”却是大掌柜的媳妇。
按理说,关东绺子大掌柜不能成家,但这两人算是例外,因为在起局之前就是两口子——说是两口子也不太准确,因为“白梨花”以前其实是“占人和”的三姨太……
等到夜晚来临之后,绺子也学蒙古人那样用带根树墩子点起篝火,宰五腔肥羊,高粱小烧喝了一坛又一坛,热烈庆祝大掌柜五十寿辰——在那个时代,五十岁的男子已可自称“老夫”了。
结果酒肉进肚、篝火将熄,到临秋末晚的时候大掌柜竟然失踪了。
绺子上下大惊失色,鸡飞狗跳的找到了天亮,仍然未果。
绺子的“粮台”紧皱眉头:“莫不是其他绺子来趴风?还是‘大老韩’背后使故东?”
其他人听了一起摇头: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二柜“白梨花”不去直溜他们就偷着乐吧,哪敢来作死捋虎须?
咱大掌柜虽说是……咳咳,他们本想说“吃素的”,但又怕二柜发火——大掌柜尽管没啥本事,但是堪比穆桂英再世的二柜却把他当成狗头金,平时手上扎个毛刺儿都心疼得掉眼泪。
后来还是市集打更的刘瘸子提供一个线索:半夜时一伙蒙古女人骑马套车匆匆忙忙的走了,有些反常!
“白梨花”听了直跺脚,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伙蒙古女人偷着绑走了自家男人,这焉能善罢甘休?
于是她撇下绺子,发了疯一样单枪匹马进入大草原,踏上漫漫的寻夫之路,更是多番掀起血雨腥风……
01
在清末民国时期,郭尔罗斯的查干淖尔大水泊(即今吉林松原查干湖)边上有一个“太平沟屯”,屯东头的侯家大院乃是这一带著名的大粮户(地主在当时称为“粮户”或“地户”)。
侯家先祖在大清同治年间闯关东来到这里落脚,先是给人开荒扛活,后来攒钱找蒙古租子柜买荒,历经三代的筚路蓝缕,终于置下了偌大家业。
到清末时候,老侯家已经拥有良田三百晌,在集镇开办了烧锅、染坊,而且还攥着方圆数百里水泊的官凭黄契,打渔的窜冰下网那得交钱。
这侯家大院是一个大家庭,有大三房、小七房合股。
其中长房次子名叫侯长信,出生时就已经是家兴业旺,过的是锦衣玉食的阔少生活。上了五年学堂之后,因为不是读书那块料,也架不起买卖铺号的担子,于是索性过起了悠哉的躺平生活。
侯长信外号“大驴的”,十六岁成亲,二十九岁那年在夫人大力支持下娶了二姨太,等到四十二岁那年又捂着脸娶了三姨太。
大夫人与二姨太没啥可说的,都是老实贤淑的性子,就是这小姨太确实是出挑,进门时候才十七岁,不但相貌俊俏得出奇,性格更是十分火烈。
平时针线活那是半点儿不会,撒网打渔倒是一把好手——毕竟娘家爹就是大水泊上的“渔把头”,她五岁就跟着上冰走网,十二岁已经能一口气刨八个冰窟窿。
在成为侯长信的小姨太之后,自然是不适合再上冰,但也不想消停过日子,迷上了骑马打枪。
旧时东北地主少爷基本都有一手好骑术,从小就会玩枪。侯长信的骑术非常好,而枪法却稀松平常。但是并不耽误他收集好枪,炕柜里有三支德国原装匣子枪,其中一支还是少见的“大红九”。
侯长信开开心心的教小姨太骑马打枪——在当时来说,地主家女人打枪很正常,甚至在一些家庭半夜都是女人在炮台上挟枪瞭哨。
但骑马可不一样,侯长信费尽心思的花重金购来一匹二岁口的枣红马,纯种阿拉伯血统,十分珍贵稀有!
他自己舍不得骑,直接送给小姨太。
02
这一教不要紧,没想到娇俏的小姨太竟然有超凡绝伦的用枪天赋,很快就能两把匣子枪左右开弓,场院上的老家贼真是遭了殃。
后来甚至能开枪专打飞鸟的左眼皮,真是神乎其神!
于是小姨太在方圆百里出名了。
后来,因为小姨太性子直来直去,与大院妯娌姑婆处不到一块,连累得侯长信也不得烟儿抽。
于是侯长信索性带着她们从侯家大院搬了出来,用攒下来的身股分红单独修建一处院子住下。
这新院虽然也有围墙和炮台,还雇了数个炮手,但是与老院相比那肯定是差太远了。有绺子算计着下手捆秧子——如果能把老侯家的大少架走,可保绺子三年花销,而且还是铆足了劲的那种。
但又忌惮小姨太的能耐,枪法如何虽未亲眼所见,但想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某天,插千的发现小姨太赶集买胭粉去了,于是伪装成过路老客来到侯长信的辕门外:
“侯长信搁家呢吗?”
护院炮手:“来人不行靠近——找我们东家干啥?”
“他小夫人在集上闹病了,让我们路过这给捎个信儿……”
侯长信听说之后,扔下小牌,急得直抖搂手:“哎呀,我的三妹儿——这可咋整啊……”
大夫人道:“啥咋整啊,赶紧去带人扎古,县城西门里的医院不是请了东洋人当坐堂先生吗?”
“所言极是!”
侯长信出溜下炕,光着脚跑到后院卸下碾米的骟马,套上大车抡起鞭子飞奔出门,炮手都顾不得带。
结果刚出门就窜过来四个人把他用麻袋套上:“喔喔,驾驾驾……”
直接开路了!
炮台上的炮手怕误伤东家,不敢随便开枪,只能对天放空枪示警,出门追的时候却被土匪连连开枪逼退,眼瞅着大车越跑越远。
小姨太在大集上右眼皮子直跳,顾不上挑选胭粉,骑上枣红马就往家走,半路上听到枪声:她打耳朵一听,就知道是“意造卡六”在放枪!
这枪可不好整,只有侯家炮手才用!
紧接着又有匣子枪声响起。
知道坏事儿了,马鞭子狠命的抽起来,一路飞奔,真就堵住了这伙土匪。
柳眉倒竖、凤眼怒睁,手腕一翻,两把匣子枪叫起麻雀头:
“放人!”
真是怕啥来啥,但到嘴的肥肉如何甘心吐出来?于是不动声色,还想要讨价还价一番。其中两个抽出匣子枪还想要动响,奈何小姨太的马不停走动,身体又有意识的伏在马背上,所以这两人都没把握开枪。
小姨太却觑得亲切,抬手“啪啪”两枪:不偏不倚,正中击锤。
枪不但废了,溅起来的铜茬铁屑还把两人的脸划出血。
紧接着又是左右开弓,连打四枪,把四个土匪的左耳垂分别打飞。
只见小姨太勒马而立,两把匣子枪镇压全场,娇斥一声:
“滚!”
土匪已经被吓麻爪了,以前只听说这位小姨太枪法如神,现在发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两个耳垂飞得不冤。
于是扔下马车,抱头鼠窜。
小姨太,就是这么尿性!
03
太平屯的老侯家曾大炒“羌帖”(沙俄发行的纸卢布,当年在东北曾广泛流行,被很多地主老财热炒牟利),却在民国八年(1919年)因沙俄倒台而跌成白纸,赔了一个底儿掉,埋在地窖里的“吉林大翅宝”全亏没了。
紧接着又卷入蒙古王公与吉林督军之间的斗法,站错了队,于是家破人散。
侯长信此时已经年近五十,属于老地主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分出去过也没用,一样吃瓜落。
索性把家当折腾卖掉,又托人将两房夫人送到了公主岭租界,然后在北荒铺局建绺——实际家也变相安在了公主岭,因为每年冬天绺子都得猫冬,两人正好去那里一家团聚。
实际侯长信的本事稀松平常,虽不至于是“上炕认识酿们,下炕认识鞋”,但也没多大能水,远远达不到绺子大掌柜的一般水平。
但是架不住有厉害的小姨太,所以还是顺利当上大掌柜,报号“占人和”。小姨太报号“白梨花”,是绺子二柜,兼任里四梁之一的“炮头”。
“占人和”绺子能够在北荒站住脚,全靠“白梨花”操持,前打后别、砸窑对缸。
已经是半大糟老头子的侯长信,擎等着吃现成的就行。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威风不减当年,属实是能干!
这两口子的绺子是“耍清钱”(严格遵守规矩,不欺压良善),不但如此,侯长信还管的宽:一旦听说附近哪个绺子“耍混钱”(横推立压,抢男霸女),就要提枪上马,前去兴师问罪!
然后就是被小姨太慌忙拦下,由她出马,自是无往不利,威震北荒!
结果万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五十寿辰那天晚上,侯长信只是到背风处撒尿的一会功夫,就被一伙蒙古女人绑起来驮走了……
蒙古女人有三个,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才十八岁,而且长得也都不赖,在买卖交易时候一致看上了侯长信,趁着夜色鸟悄的摸过来,正赶上侯长信在撒尿,于是捂嘴的捂嘴,抬腿的抬腿,七手八脚的弄走了。
中间还仔仔细细的帮他系好裤带。
她们把侯长信带到了大草原上,视为上天的恩赐,稀罕巴叉的,除了不能放人之外,其他都是百依百顺。
开始白天放羊临出门之前把他绑起来,晚上再解开。后来也不绑了,只是白天不在的时候会把马都赶走了放——这天似穹庐的苍苍茫茫,要是没有马,可真是跑都没地方跑。此外,草原狼合起伙来甚是凶猛,饶是东北虎也招架不住。
侯长信见天啥也不用管,每天早晚给小供桌上的那尊韦陀铜像点一炷香,然后就是盯着韦陀手持的降魔杵,发愣。
只说这光阴如电,流水华年,转眼就磋磨过去了三个春秋。
说来也是奇怪,他以前先后娶过三房夫人,却一直没有一男半女的,外号早已从之前的“大驴的”变成了“活骡子”,很是没面子。
但是到了这大草原之后,可能是换了水土的关系,两个胖小子已经能走路、会说话了。
就是吃饭方面一直不大习惯,平时就是各种奶制酪浆,有时撸两捧说不清是草籽儿还是燕麦,胡乱搓一搓,带着壳和奶皮子一起煮了吃。别看有数百头羊,还有二十多匹马,但吃肉却费劲,只是偶尔能杀一个羊解馋,大部分都进了侯长信的肚子……
04
这三年时间里,小姨太一直在草原上寻夫,餐风饮露,不辞辛苦。出发之前,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让绺子里的“字匠”在一块白绸布上写上“侯长信”三个字大字,用竹竿挑起来插在马背上,是一面旗帜。
她骑着枣红马,马后面驮着行囊。两支匣子枪,一支在腰带上插着,一支在木盒子里挎着,马肚子旁边还斜挂一杆意大利造的“卡尔卡诺” 步枪——六发弹仓,精度极高。
一路走来,把多股穷凶极恶的草原马匪杀得遍地躺横,一杆大枪、两把匣子,简直就是催命判官的点名簿。
以至于自持剽悍的草原马匪将“白梨花”三个字当成忌讳,平时提都不敢提,免得大腿肚子转筋。
又纷纷积极主动的替她打探消息,祈盼这个祖奶奶尽快找到那个谁——是“长信侯”还是“侯长信”的,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名字。
这天侯长信正在蒙古包前面哄两个孩子玩,离老远就看到一面白色旗帜如同云朵一样飘过来,等到近前才发现:三妹子来了!
侯长信激动得直蹦高,扑过去拉着三妹子的手,委屈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身后两个小小也扎撒着手喊爹,要过来一起抱抱。
小姨太虽眉眼之间染有风霜,但却风采依旧,此时俊脸十分发懵:
“咋?这是——两个大小子?”
“嗐,你要是再不来,指不定多少个呢……”
说话之间三个女老(六)赶着羊群、马群回来了,其实她们也绝非善茬,多烈的马都能降住,一般也并不介意在蒙古包后面挖个坑。
但是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挎两支匣子枪、马背上还有一杆大枪,俏脸含威带煞,不由得从脚底板到头发梢,全是打怵。
实际小姨太恨不得拔枪把这七百五给挨个崩了,却因为整出来两个孩子,真是葫芦搅茄子——团团糟!
最后经过协商,每年给她们一百斤烧酒、两千斤糜子、半车各式杂货,侯长信需在交割时亲自看望,约定地点选在一个名叫“胡宝山”的市集。
此外,以后大草原那边马匹、皮货交易的事情就让她们三个经管起来,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恋恋不舍的送别目光之下,侯长信和小姨太打马离开。出大草原原本十天的路程,两人足足走了两个月——转过年来,小姨太生了一个胖小子,在公主岭自然有两个人欢天喜地的精心抚养。
而他俩则是继续码人,铺局闯荡。侯长信仍当大掌柜,报号却改成了“老头六”。
只是他晚上再起夜的时候,小姨太都会不厌其烦的拎着两把匣子枪保驾护航,生怕自家男人再被谁给驮走。
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是经不起造巴了……
这女的真有情义
这段扯的有点离谱![呲牙笑]
看了半天这长信侯就是一个嘚儿大,连蒙古娘们儿都宝贝他
挺有意思的
有种西部电影的感觉,如果作者做编剧,有个好导演,肯定能火。
这故事有意思,有情调。就是太短了,写个长篇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