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经历最传奇的一位人物,刘秀见了都自觉惭愧

新波聊历史 2023-07-13 17:23:02
儒将的中兴(36)主笔:闲乐生朱晖

这个人物,就是东汉初年的名将马援。

很少人知道,马援其实是战国名将马服君赵奢之后,因赵奢之子赵括有长平之耻,导致赵国沦亡,其子孙便不敢再姓赵,而改姓“马服君”之马,从此日益衰败。

或许还是基因好吧,至汉武帝时,邯郸马氏逐渐开始兴盛,终成燕赵顶尖豪族,其成员有数人做到两千石的省部级高官,封侯拜将,风光无比,后依徙民制度又举族迁到茂陵县定居,成为汉武帝的守陵邑民。

在此期间,马援的曾祖父马通因平定卫太子之乱有功而被封为重合侯,深受武帝宠信,并与巫蛊祸首江充往来甚密,后江充被杀,马氏惧诛,故兄弟合谋行刺武帝,却被驸马都尉金日磾发觉,兄弟皆被诛杀。自此,马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援的祖父马宾以及父亲马仲仍在朝廷担任中级官员,品秩虽不高,却仍保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马仲的几个姐妹甚至选入宫中做了汉成帝的婕妤,声势日振。

看来,这又是一个根基深厚、源远流长的名将世家。这样的世家即便暂时遭受打击,但其人才永远不会断档,到了一定时候,总会有些出色的后代冒出来,重振门庭,再现家族辉煌。

盖中国上承千余年之宗法制,受血统论之影响甚深,故虽屡迁而不忘其祖源,言必称某某之后,一股骄傲感与荣誉感便油然而生,其少年大志往往就有了凭依,足以振奋自己努力,也更易得到别人认同,不像陈胜吴广虽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心里头其实还虚的很,尚须借些迷信符瑞前来帮忙。

于是,到了王莽执政时期,马氏家族的声势达到鼎盛,马援的三个哥哥马况、马余、马员,都做到两千石的高官,非常之有才干。不过马援十二岁就失去双亲,从小是由长兄河南郡太守马况抚养长大。所谓长兄如父,马况之于马援,其感情恐怕比刘氏兄弟还要深。作者读东汉史,往往被这些兄弟之情所感动,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独生子,心内总渴望有个大哥的缘故吧。

马援作为官宦子弟,从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的学历虽然没刘秀高,没上太学,可他老师满昌却是大大的有名,乃王莽新朝“六经祭酒”之一,为《诗经》之最高学术权威,地位堪比当今“中科院院士”,桃李满天下,他最出息的一个学生张邯甚至做到了大司徒。

如果马援一直这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他的家世与人脉,我想他用不了多久必步其老哥与师兄之后尘,当上新莽朝廷的高官。然而马援最终却没有选择这条“学而优则仕”的路,这个志向远大却又有点叛逆的“愤青”,他竟然“离家出走”了。

原来,马援跟满昌学的是《诗经》中的《齐诗》,也就是研究东周时齐国的古风古诗,这种穷究章句的东西自非马援所好、亦非马援所擅也。换句话说,马援还真不是块读书做学问的材料,左读右读也读不出个名堂来,他感觉很郁闷。

恰好当时马家有个世交,叫做朱勃小神童,经常跑来马况家玩儿,这又进一步的刺激了马援幼小的心灵。

与马援不同,朱勃小朋友非常聪明非常会读书,据说十二岁就能将《尚书》与《诗经》两部经典一字不差倒背如流,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更夸张的是,朱勃小小年纪,就穿着一身方领儒服,风度翩翩,谈吐文雅,连走路都用古时儒生的经典“模特步”矩步(指步履回旋皆中规矩,也就是戏台上那种)来走,所以很快在长安的上流社会打响名号,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渭城县令,正宗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学术新星。

一个同龄人如此出风头,还经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即便马援也不免觉得怅然若失。

换做是我们现在很多家长,这时候肯定会拿别人和自己家孩子一番比较,然后语重心长的说:“小弟啊,你要跟人家朱勃好好学习啊,你看看人家,多厉害,多有本事,你呢?还不赶紧好好读书向人家看齐?”

然而马况不这样,他对于自己这个叛逆小弟,不是打击,而是安慰与鼓励。而且这个鼓励,一针见血,一语成谶。

马况对马援说:“朱勃小器速成,智尽此耳,卒当从汝禀学,勿畏也。”

有的人早熟,聪明来的早,但容易发展定型,其实没有上升空间;而有的人晚慧,潜质非凡,只是一时没开发出来,其实发展空间更大。

道理很简单,但很多人不明白,甚至很多家长还喜欢给屁大点儿小孩报一堆学习兴趣班,总之一切不能输在起跑点上,什么都要早一步,何必呢?

当然,马援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又道:“虽如此,吾读《齐诗》数年,卒不能通章句,而才逊诸生,实在惭愧。”

马况大笑:“汝少有大志,诸兄奇之,今何以自轻?”

马援听得兄长这样说,心中便有了底气,干脆一发狠,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吾思《齐诗》不能经世致用,欲弃之;且诸兄为官清廉,家用不足,故愿就边郡畜牧,以资补贴,何如?”

作为一个官宦贵公子,马援不读书做官,反要去边塞牧马放羊,这要是换做《红楼梦》里的贾政,肯定要把他屁股打烂了,可没想到马况竟对此非常支持,连道:“汝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且从所好。”(成语“大器晚成”典出于此)

后来,少年得志的朱勃,到老了居然还在做县令;而马援功成名就,拜将军,封列侯,为千古之民族英雄,名垂青史。

一个家长,能准确发现自家孩子的优点,进而予以启发和引导,这样才能避免扼杀天才,成就伟人。马况的教育态度很值得我们学习。

然而悲剧的是,马援还未及出发去边郡,马况忽染重病,不久就去世了。

马援十二即孤,一向对马况敬之如父,今马况去世,于情于礼,马援都决定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为兄守孝一年,这一年他便在茔上结庐而居,片刻不离,以为兄守孝,并赡养寡嫂。

据《东观汉记》记载,马援这个人长的很帅,容貌有如画中人物,放在今天那就是日本漫画中的花美男,不过他外表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其实内里非常重视儒家礼节,每次拜见、问候寡嫂,必衣冠齐整而后方敢入内。用西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马援服丧期满后,河南郡的继任太守又征召他担任郡中督邮。所谓督邮,郡之极位也(《汉官仪》)。秩虽不过百石,但位轻权重,不仅负责督送邮书、宣达政令、奉诏捕系、追案盗贼、录送囚徒、催租点兵、询核情实等事,还可对辖内诸侯王、长吏、地方豪族及县署行政官员进行监察举劾,实行双规。刘备和陶渊明当县官时都被督邮折腾过,可见其职掌之大。

显然,这是一个前途光明的职业,只要干得好,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可惜,马援这次还是搞砸了,命运就像一只手,始终牵引着他走向北方,去往那专属于他的不寻常之路。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马援押解郡中一批重罪囚犯去长安司命府,所谓司命府,乃王莽所新创的监察机构,其首脑为王莽亲信“五威司命”陈崇,专门负责督查上公以下各级官吏。我们知道,王莽在这期间正大搞托古改制,其政苛繁,还大搞连坐,所以我猜这批罪犯可能是违反了改制的政治犯,马援对他们非常之同情,竟然半路把他们都放了。

看来,年少轻狂的马援,对王莽这些“新法”并不认同——如果法律不再怜悯他的人民,人民又何必承认这个法律?!于是竟然执法犯法,痛快倒是痛快了,却连累自己,最后把自己也变成了犯人。

马援为自己的“正义”付出了代价,从朝廷命官沦为通缉重犯,大好仕途从此化为乌有,他不敢回家,更不敢回河南郡府,当下便来个溜之大吉,远遁至北地郡(治今甘肃庆阳西北,属凉州)一带,从此东躲西藏,亡命江湖。

幸好王莽这个人比较迷信,一碰到天异或改元就搞全国大赦,马援的重罪不久也给免了,但他并没有就此回家,而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不走寻常路,留在北地郡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

也就是在这段最落魄的期间,马援说了一句很经典的励志名言:“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这正是马援一生的座右铭。大丈夫在世,就应该永远追求精彩的人生,穷也罢,老也罢,宁移白首之心,不坠青云之志。于是,年过三十却一事无成的马援,终于在北地踏上了他的梦想舞台。

马援的祖父马宾曾多年客居天水,父亲马仲也当过“牧师令”(汉文帝时在西北边郡地区设立了三十六所牧师苑,为朝廷蓄养军马),三哥马员此时又正当着“护苑使者”(畜牧巡查官),所以马家有很多亲朋故旧、下属同僚都在凉州一带搞与畜牧相关的生意,这些人正是马家四公子马援在北地创业的最好资本与人脉,他很快就把这块“蛋糕”给做大做强了。

“如斯为远客,始是好男儿。”由于家庭的缘故,马援从小就有一个边塞梦,只是从前有太多的牵挂与羁绊,才将事情一拖再拖,如今老天指引他亡命边塞,又兼地利人和,万事俱备,他想不成功都难。

于是,前来投奔“马氏边塞畜牧集团有限公司”的人越来越多,最终竟有了数百家宾客依附于他,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畜牧私营企业”。马援就带着大家在陇西、天水一带游牧贩马,开荒种地,几年下来,竟积累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这在王莽乱世可谓富比一郡。然而,马援面对他的巨大财富,淡定的说出了又一句经典名言:“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俗语“守财奴”典出于此)

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马援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将他万贯家财,全部散给了亲友族人以及边塞上为苛政所苦的可怜百姓,可他自己只穿着羊裘皮袴(注1),在西北原野上悠游自在、纵情驰骋,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宗的边塞“牛仔”,与当年风流俊雅的马家贵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发现,马援和马云很像,都号称对钱不感兴趣。由此可见,马援的思维,也是一种互联网思维,先烧钱笼络人心,快速占领市场,打响名声,然后再利用这种无形资产来创业,自然事半功倍无往不胜。

但马援和马云不同的是,他不仅当前对钱不感兴趣,对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感兴趣。他只追求努力奋斗的过程和精彩自由的人生,他才是真正将荣华富贵看做浮云,超然物外无挂无碍,光这一点马援已超越芸芸众生,达到伟大人物之精神境界,只差一个耀眼舞台展现其才华而已。

插一句,由于马援老散家财,宁愿过清苦的生活,所以后世当铺业竟尊他为祖师爷,这可真是中国式的黑色幽默。

转眼到了王莽末年,天下糜烂,义兵四起。为了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王莽从弟、卫将军王林开始广招天下雄俊。当时已名震边塞的马援便被他征召并举荐给了王莽,王莽倒也爱才,竟一口气将原通缉犯马援提拔为省部级干部新城大尹(汉中太守)。这一年(公元23年),马援已三十七岁,果然大器晚成。

然而,还没等马援新官位的屁股坐热,王莽就垮台了,这皇帝的脑袋都被送去宛城给人当球踢,他封的官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马援哭笑不得的扔掉官印,与时任“增山连率”的三哥马员一起跑回凉州,继续去当他们的土财主。“增山”就是西汉上郡在莽朝之改称,而“连率”则是郡太守之改称,如前注所述,连率乃以伯爵担任太守者,足见马氏家族本是王莽集团的重要人物,只是王莽倒行逆施,所以马氏抛弃了旧朝。

这样又过了两年,至公元25年,刘秀在河北称帝,不久建都洛阳,马援与马员两兄弟作为社会知名豪杰,都被刘秀邀去洛阳封官,马员欣然前往,官复原职为上郡太守,数年后死于任上。

可是,马援却没有跟三哥一起去洛阳,一则他舍不得边塞的故旧及宾客,二则更重要的是,当时凉州之主隗嚣非常欣赏和器重他,对他极力笼络,要他留下来辅佐自己。

隗嚣显然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谦恭爱土,义薄云天,常常倾其所有与江湖好汉结交,这一点倒是很对马援的脾气,再加上马援在凉州经营牧场也多受隗嚣照顾,于情于理,他都拉不下面子一走了之。

结果,马援就当了隗嚣的绥德将军,参与军政大事,为其心腹幕僚。

恰好这时候,公孙述也在成都称帝了,隗嚣感觉非常彷徨,他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对未来深深迷茫,急需有人为他指点迷津。而刚好马援少时曾与公孙述同住关中茂陵县一条里巷(名“成欢里”),长大后又同在河南郡为官(马援任督邮,公孙述任清水县长),不说是发小,也可称是老街坊兼老同事的老交情,于是决定派马援去成都走一趟,看看公孙述是否一成大事之人,跟刘秀比到底怎么样,以确定凉州军事集团未来的政治方向。

当然,作为志存高远的马援,他也很想比较一下这天下三大巨头(刘秀、公孙述、隗嚣)的高低上下,选择一个真正的明主来投效。所以这对他也是一个机会。

公元28年十月深秋,马援终于成行,来到成都,见到了公孙述。

马援本以为,以二人故旧,久别重逢,公孙述定会与他促膝长谈,忆往昔旧事,握手欢如平生。

然而,公孙述让马援失望了,他这位同乡兼老朋友,竟大大的摆起了皇帝的架子。言谈举止之间,得意洋洋之情毕露,浮夸炫耀之态毕显。

首先,公孙述搞了个盛大的“老友见面会”,从成都城门到皇宫,整条大街戒严,两边站满礼仪卫队,老百姓全不许出门,马援就这样一路被引进大殿,远远遥望公孙述满脸威严的坐在皇帝宝座上,想去握手打个招呼啥的,却发现人根本没叫他上前的意思,只是与他隔空行交拜之礼,然后叫太监传了些客套话,演一番仪式,便请马援先回客馆休息。

马援满心郁闷的回到客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愤愤的就想睡觉,没想到这时又来了一堆裁缝,围着马援一通比划,然后给他量身定制了一件白疊布的单衣礼服,和一顶叫做“交让冠”的大礼帽,让他第二天穿戴齐整去宗庙参加国宴。俗语有言:“丈夫之高华,只在于功名气节。鄙夫只炫耀,但求诸服饰起居。”看来,公孙皇帝要将摆谱进行到底了。

第二天,马援无奈跟成都文武百官来到宗庙。正午时分,公孙述的皇帝车驾终于来了,但见鸾旗旄骑,武士警跸,前呼后拥,好不气派,到得宗庙门口,公孙述煞有介事的走进来,宣布礼飨百官,场面极尽盛大。看来,公孙述毕竟曾做过王莽朝的封疆大吏,王莽那一套派头倒还学得挺溜。席间,马援被安排在旧交之位,这下子总该跟老友好好聊聊了吧,可没想到公孙述二话不说,直接给好处,要封马援为列侯,并授予大将军之职。

马援心内一声长叹:公孙述这些年肯定去领导学院进修了一番,超会摆谱,作秀一流。

当然马援身边的随从们并不这么认为,大家都觉得公孙皇帝出手大方,又很有领导派头,这个列侯大将军更是拉风,怎么也比凉州那有名无实的绥德将军强,不如就留下来干得了,盛情难却嘛!

马援摇头笑:“公等所言差矣!今天下雄雌未定,公孙不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法,而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修饰边幅,如偶人形。孔子曰:‘俑人不仁’。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

一句话,马援看不惯公孙述的形式主义。盛世搞搞形式主义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领导要有领导的派头,但如今天下还未定,成败也未可知,就搞起了这些花里胡哨的花架子,装腔作势,夜郎自大,真可谓沐猴而冠。只有脓包才会被这种花架子所慑服,看到英雄豪杰眼中,徒惹失笑!

看来,马援的政治思想颇有先秦古风,所谓“士贵耳,而王者不贵。”拥有独立人格的士人,在精神上比世俗统治者更高贵。马援生于专制渐强之时代,却不为功名富贵所惑,通明时势,士风浩浩,真是难能可贵,可敬可佩。

马援拒绝了公孙述的好处后,告辞回到凉州,向隗嚣报告:“子阳(公孙述字)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成语“井底之蛙”、“妄自尊大”典出于此)

隗嚣很高兴,公孙述果然不咋地,那接下来就看看东方的刘秀是何等人物了。希望马援也能带回一个同样让他满意的答案。

于是在公元28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马援再次启程,前往洛阳。

对于刘秀,马援倒是素无交情,只能说是久仰久仰,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

然而,两人的这次历史性会晤,却发生的极其平淡,既无鲜花掌声,也无鞭炮齐鸣,更无旗鼓仪仗(注2),只有空荡荡的宣德殿,一个小太监,还有一个便服罗巾、满脸微笑、帅气无比的青年人。

这个青年自然是刘秀,当时比马援小八岁,正在三十出头;只见他亲切的降阶相迎,与马援握手言欢,这等平易随和,竟然一点帝王的架子 都没有。

相同的帅气兼洒脱,此二人倒是同类。

果然,两人走近一个照面,心中便各赞了一声好帅,二人生平,从未见过这等风流如画的人物,这一对眼,大概就叫一见倾心吧!这世上不管是男女之情,朋友之谊,甚或是君臣之义,往往就在这一眼瞬间。

于是刘秀放声笑道:“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

好一个器宇恢廓的刘秀,盛名高位至此,仍自言惭愧,马援心内的好感不由又多了几分,于是低眉轻笑,顿首辞谢,可同时又问了一个敏感问题:“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后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

马援道出了一句在后世大独裁者看来甚是离经叛道的话,他说这君臣就跟老板伙计一样,是可以双向选择的,同时也暗示自己就是那随时准备跳槽的好伙计,天下老板都想高薪挖走自己。

刘秀见马援坦率至此,且语带机锋,心内也是非常激赏,忙紧握住马援的手,哈哈大笑:“卿非刺客,顾说客耳。”意思说你装啥刺客,别装了,你小子也就是个探风的吧!

此言一出,即便是见识广博、心高气傲的马援,也不由为刘秀推诚结纳、自信从容之领袖魅力所倾倒,情不自禁告白起来:“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这世上没人不喜欢告白,刘秀当然也不能免俗,遂与他日夜相伴,促膝长谈,不亦乐乎!不久,刘秀起驾南巡,又让马援随行,先一起到黎丘劝降秦丰,后同至东海指导平乱,行间尽显其战神风范,让马援佩服到五体投地。

巡游回到洛阳后,刘秀又拜马援为待诏,日备顾问,经常向他咨询西北大事。转眼到了次年正月,马援提出该回凉州了,刘秀依依不舍,乃令表弟太中大夫来歙持节一路相送,规格极其尊崇。

马援一回到天水,就被隗嚣拉到自己府中,同起同卧,跟刘秀邓晨般,躺在床上开起了“卧谈会”。

隗嚣迫不及待想知道东方的情况和刘秀的优劣,马援直言不讳:“前到朝廷,上引见数十,每接宴语,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

听到马援对刘秀如此崇拜,隗嚣顿感不悦,于是满心醋意,酸溜溜的问道:“卿谓何如高帝?”

他刘秀再牛,也不能跟我大汉朝开国先帝比吧!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于是马援斟酌了一番,又语带机锋道:“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

马援果然是一个“说客”,口辩无双,既政治正确,又灵活中肯,言辞之间颇有意味。盖刘邦为人随性,虚衷无执,做事情毫无定法,心中也没有明确的黑与白,只要能达成目标,不出原则性问题,一切都可随机变通,不必拘泥于条条框框,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终达到无招胜有招的领导化境;而刘秀这个人精于吏治,生性谨慎,重视制度,行事调度讲究章程,还具有极强的自制力,连酒都不怎么喝。这是因为一个王朝就跟一个公司一样,创业阶段的经营往往是个人风格式的,而规模经营的阶段必须是规范化的;创业阶段过于追求规范,就有可能扼杀活力;而后期过于突出个人风格,则可能破坏制度。换句话说,刘邦开创大汉、是摸索创新型的领导;而刘秀中兴大汉、是继承发扬型的领导。在境界上,其实刘邦更高,已高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而刘秀则是靠个人勤奋与后天努力才走到这一步。马援评价,可谓中肯,但隗嚣偏偏听不懂他的话,当下就不快道:“如卿所言,今上岂非反胜高帝一筹?岂有此理!

马援哈哈一笑,从此无语,摆出一幅“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样子。隗嚣再问不出什么,心中直打鼓,只得让马援护送自己的长子隗恂去洛阳为质,向刘秀表忠心。

就这样,马援作为隗嚣与刘秀之间的联络人,以“凉州驻京办主任”的身份,携家眷与宾客一同来到洛阳,开始了他的“纵横家”与“说客”生涯。

由于马援身份敏感,刘秀一时也不好安排他什么职务,只能将他暂时冷落一旁,关键时刻再用。

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马援成天在洛阳吃闲饭,感觉很不爽,何况他手底下宾客众多,饭量也都不小。马援考虑,自己是关中茂陵人,在老家还颇有一些宗族势力可以利用,况且自王莽赤眉之乱后,长安上林苑一带沃野千里,地却全荒了,实在可惜,不如就去那儿屯田以供养宾客,同时也为恢复关中生产做一点贡献。刘秀照准。

这就是马援,从来不甘平淡,片刻也不得闲,人活着就是要做事情。他宁愿做个特殊的农夫、幕客,也不愿接受隗嚣的将军、公孙述的列侯,因为三方遨游后,他的慧眼已完全看清了天下大势。

转眼又过了半年,至建武五年(公元29年)冬,刘秀基本平定东方,可这时隗嚣却在部将王元的煽动下,开始谋划独立了,因与群臣商议,军界表示支持,而文臣表示反对,隗嚣狐疑不决,首鼠两端,心内非常纠结。

如此优柔寡断,隗嚣果然不是个成大事的人,要反就早点反,等刘秀搞定了东方才想反,这岂不是找死么?

马援非常无语,决定与隗嚣划清界限,于是一个劲写信规劝、责备隗嚣,不料隗嚣却认为马援胳膊肘往外拐,背叛自己,心中越发恼火,终于在建武六年五月起兵拒汉,两边大打出手。

马援明白,现在就是他选择站队、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否则再拖下去,他将永无出头之日。于是向刘秀上书,诉说衷曲,剖明心迹,并请求面见皇帝,具陈灭嚣之术,言:“臣与隗嚣,本实交友。臣初次诣阙,嚣曾与约事汉,不料他反复如此。臣非负嚣,嚣实负臣。故臣愿献密议,决除此虏。”历来叛徒大多为人所不耻,可马援却为何没有背上叛臣的恶名呢?这就是由于马援和隗嚣的政治切割做的很好。马援表示:自己和隗嚣不是君臣,而是朋友,且当初是一起归汉的,可隗嚣却背叛了当初的承诺,这就是不够朋友,所以自己要和他划清界限,更要代表正义尽快消灭他!

刘秀览章大笑,关键时刻,还是马文渊站出来了,这一子棋他埋伏至今,如今就要发挥大作用!

于是刘秀立刻召见马援,马援为之具言谋画,道:“陇西山险兵强,不可强取,应做缓图。可先翦羽翼,继攻腹心。臣居此半生,故旧甚多,因请往来游说陇将羌豪,为陈祸福,以离嚣支党。”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刘秀会心一笑,发给马援五千突骑,让他率队纵横于凉州各方势力之间,往来游说高峻、任禹等陇将羌豪,策反、瓦解隗嚣党羽,

携区区五千骑,马援深入敌境,虎口夺食,这胆量,这气魄,千载之下,让人绝倒。宋太宗赵光义赞马援说他“词辨分明”(李攸《宋朝事实》),其纵横家之卓越口才,对其帮助亦不小。

可惜,关于马援这段纵横家之旅,史书并未记其详情,只全文录载了一封马援写给隗嚣大将杨广的劝降信,其书恺切动人,合情入理,乃东汉文学史上名篇,惜篇长未录,大家可自去搜,以观马援文采。马援非以博学鸿儒著称,但毕竟跟过名师,文章写的还真不赖。其实文字这东西,讲究的是天赋,绝非苦读可就。

建武八年六月,来歙占领略阳,隗嚣心腹大坏,刘秀趁势亲征,至漆县(今陕西彬县)陇山之下,召开战前军事会议,诸将都认为王师亲征,事关重大,且前方得报,隗嚣在陇山设有重兵把守多处关隘,大军实不宜深入险阻,不如暂且回兵,再做计议。刘秀一时犹豫未决,就想起马援这个“凉州通”,赶紧召他来军中议事。

马援闻召,连夜赶至,然后根据这些年所掌握的情况,给大家详细分析了陇地兵将的现状,并断言道:“今隗嚣侧足无所立,将帅有土崩之势,王师兵进必破之!”

诸将听马援说的风生水起,心内却大不以为然:你说必破就必破了,也不知是隗嚣必破,还是你的牛皮必破?

马援见大家表情仍有狐疑,便吩咐兵士去取一斛米来,笑道:“援破敌之策,便在米中!”

诸将更加莫名其妙:马援你拿这些米来作甚?肚子饿了就跟你妈妈回家吃饭,现在开会呢!

马援当然不是肚子饿了,而是要创一项世界军事之最。盖西北地形复杂,以地图这种平面模式已无法适应军事指挥的需要,于是马援大胆创新,在世界战争史上首次使用了战争博弈论与立体沙盘推演作业(注3),确切的说,是“米盘”,即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以直观展示陇地道径、险要,从而明确汉军的最佳进军路线。诸将见了这等新鲜方法,不由啧啧称奇,就连身为超一流名将的刘秀,也不由兴奋赞叹:“幸有马文渊,虏在吾目中矣。”

结果,马援这极富想象力的天才创举,让汉军轻松穿越数处关隘,在巍巍陇山之中如履平地,几乎不受任何阻碍便北上至陇北要塞,高平第一城(今宁夏固原),与窦融的河西兵团顺利会师,然后继续按照马援的沙盘推演,从陇山北部的平缓山区迂回,沿着宽阔的陇水河谷南下,一路势如破竹,终于没让来歙成为悲壮的弃子。

接下来的一年里,马援都在凉州随诸将平乱,数次力挽狂澜。诸将每有疑议,都向马援请教,对他十分敬重。至建武九年六月,刘秀拜马援为太中大夫、兼任西征大军副监军,算是正式进入了东汉朝廷的军界高层。又经过一年的辛苦征战,至建武十年十月,马援与诸将终于攻破落门,全歼隗嚣父子割据势力。

凉州略定,刘秀就可以专注于成都公孙述了,陇地诸军也开始积极筹备南下伐蜀,但就在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

注1:羊裘,即老羊皮做的裘衣;袴,同“裤”,即皮裤。《淮南子·齐俗训》:“贫人则夏披葛带素”,“冬则羊裘解札”。因此衣羊裘,穿皮裤,乃是说马援生活简朴。

注2:刘秀一生简朴,称帝十余年都没有设仪仗队,直到蜀帝公孙述被灭,蜀郡太守张堪把成家皇帝的仪仗、乐器收起来运到洛阳,东汉王朝才有了仪仗队。

注3:战争博奕论,即运用随机数学的理论和现代计算机技术,研究如何通过沙盘作业和军用地图作业,拟定与论证有关的作战计划,组织军事行动等,以培养提高军队指挥人员及参谋人员指挥作战能力的一门学科。马援发明此等沙盘作业,据说比欧洲军队早180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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