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大姑就说我长得像奶奶。

我右眼角下有颗美人痣，黑溜溜的，像颗芝麻粒。上学时，总有同学问：“你这是痣啊还是脏东西？”我不爱说话，摸摸那颗痣，低头走开。

大姑每回见我都说：“你这模样，跟你奶奶一个样！”我不信，我三岁那年奶奶就走了，印象里只有她躺在床上的样子，瘦瘦的，脸色发黄。

这不，今年清明，爸让我回海宁老家帮着收拾房子。那是间老四合院，青砖黛瓦，檐角上长满了青苔。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遮住了半个院子。

我跟着爸进了西厢房。他指着角落里一个老木箱子说：“这是你奶奶的箱子，你看看有啥要的不。”

木箱子上落了厚厚的灰，我用袖子擦了擦。箱盖打开，霉味扑面而来。最上头是几件旧衣裳，底下压着一个红布包。我打开红布包，里头是一叠发黄的老照片。

这些照片有的已经泛黄发脆，有的边角都磨破了。我一张张翻着，突然看到一张照片，定在那里。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对襟布衫，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右眼角下有一颗痣，跟我一模一样！

“爸，这是奶奶吗？”我喊了一声。

爸凑过来看了看，点点头：“是啊，这是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仔细端详着照片。奶奶二十出头的样子，眉清目秀，皮肤白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那颗美人痣衬得她更添几分俏皮。

“爸，你咋从来没说过奶奶也有颗痣？”

爸摆摆手：“这有啥好说的。”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爸这是想奶奶了。他是个闷性子，从来不说想念的话。每年清明，他都自个儿去上坟，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抱着照片去找大姑。大姑住在隔壁村，骑电动车十来分钟就到。

大姑正在院子里择豆角。她头发花白了，腰也驼了，可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

“哎呀，我的小心肝来啦！快进来坐！”大姑一见我就笑。

我掏出照片给大姑看：“大姑，你看这是不是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

大姑戴上老花镜，接过照片看了又看：“可不是嘛！这是你奶奶十九岁那年照的。那会儿她刚从上海下乡来，是咱们村里最标致的姑娘。”

“大姑，你给我讲讲奶奶的事呗。”

大姑放下手里的豆角：“你奶奶啊，是上海知青。那年她来村里，可把小伙子们的魂都勾走了。你爷爷第一眼看见她，就说非她不娶。”

“就因为这颗痣？”

“可不是嘛！你爷爷说，看见这颗痣，就觉得特别眼熟，好像前世就认识似的。”大姑笑着说，“后来你爷爷托人打听，才知道你奶奶是上海师范毕业的，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拉二胡。”

我轻轻摸着自己的美人痣，心里暖暖的。原来我和奶奶不仅长得像，连这颗痣都一样。

“你奶奶来村里教书，一教就是三年。她性子温柔，可骨子里有股倔劲。你爷爷追了她两年，她才答应嫁给他。”

“那后来呢？”

“后来啊，日子过得清苦，可你奶奶从没抱怨过。你爸出生那年，遇上大旱，村里断粮，你奶奶饿得晕过去好几回，还是坚持给你爸喂奶。”

我听着，眼睛有点发酸。

“你奶奶最疼你爸。你爸小时候淘气，从树上摔下来，她急得直哭，可又怕吓着孩子，偷偷躲在房后抹眼泪。”大姑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那奶奶为啥走得那么早？”

大姑叹了口气：“命该如此啊。你奶奶得的是胃癌，发现时已经晚了。走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

“我记得奶奶走那天，爸一声没哭。”

“可不是嘛，你爸这性子跟你爷爷一样，闷葫芦。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爸在院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到天亮。”

天色渐暗，我跟大姑告别。骑车回去的路上，想起大姑说的话。原来爸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口。

第二天，我把奶奶的照片带回了杭州，放在办公桌上。同事们都说，照片里的姑娘和我像姐妹。

我结婚那天，化妆师要帮我遮住美人痣。我摇摇头：“不用遮，这是我奶奶传给我的。”

前几天去医院产检，医生说是个女孩。我摸着肚子，想着要不要给孩子取名叫“晓芬”，就像奶奶的名字一样。

窗外春雨绵绵，我望着照片发呆。奶奶，你在天上还记得我们吗？那些未能相识的岁月，又该如何补全？我轻轻摸着自己的美人痣，仿佛摸到了时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