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咥”,是 陕西关中、河西走廊一带的方言土音,是吃的一种方式,从字面意思看,吃至极致,即为“咥”。“咥”是陕西话中出镜率非常高的字之一,发音听起来铿锵、干脆,在陕西话中,咥面,就是很过瘾的吃面,吃美了就叫“咥美了”。在陕西,“咥”的基本特征为老碗盛食,狼吞虎咽,波澜壮阔地吃,很粗野也很雄壮地吃,这个字真把北方人的豪爽展现得淋漓尽致,张扬的是那种“大快朵颐”的精气神。
说到“咥”字,我想到了《易经》中的履卦。这是《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卦,上天下泽,天泽履卦。履卦的上卦是乾,是刚健之君;而下卦是泽,是恩泽之意。卦辞原文为“履虎尾,不咥人,亨”。乾卦像是老虎,具有强大的力量,泽卦对付不了,可能很危险,就像是踩在老虎的尾巴上,必须非常小心,以免被老虎咬伤。而实际上,乾卦至大至刚、素质良好,不需要从泽卦获取利益,只要泽卦具备和悦的德行,谨慎处事就可以做到这只老虎不咬人。泽卦只需走自己的路,详细考察乾虎的行为,与之周旋就很吉利。
卦辞原文以“咥”字用于老虎,可见这个“咥”字的吃相之凶猛,如饿虎扑食一般风卷残云。“履”之卦象是说以柔顺对付阳刚,以适应天下万变。我觉得履卦应是周文王的人生实践所证得,周文王因反对商纣王被囚禁在羑里(今河南汤阴县内),传说被囚期间,他把伏羲的八卦演化为六十四卦并加上卦爻辞,因此司马迁说“文王拘而演《周易》”。其时周文王在暴君的管治之下,充满了“履虎尾”一样的危机,所以以力求恭顺。此时此刻,稍不有顺,就会满盘皆输,所以要坚定信念,量力守份,才能亨通。
为什么陕西人吃饭要用“咥”如此的虎狼之词?《说文解字》把“咥”释义为“咬”之外,还有一种“xi”的读音,从口至声,大笑也。这“咥”除了身体好、食量大,吃得快、用时短,还有在进食时发出刺溜刺溜的声音,甚至发出大笑的意思。我想象不出一边进食一边大笑的样子,二者有机地结合形成的情景,就是吃出高兴,吃出欢乐,吃出气氛。要用“咥”的进食方式,食物当然得是惊人的巨量,面条像腰带,蒸馍像锅盖,吃饭的人举着一只由粗瓷烧成的老碗,碗口直径可大到一尺,碗面厚度在三分之一左右,碗底厚度可达两寸以上,一只空碗的重量少说就有一斤多,碗里一次盛饭也在一斤上下,比一般的小盆儿还要大。没有一把子力气与饕餮海量,都吃不成真正的陕西面。
看啊!土墙根,槐树下,石碾旁,大门口……三五一堆,或蹲或站,那些膀大腰圆的陕西汉子,一人一大碗,如狼似虎、满头大汗地呼噜着吃面。陕西人用这种随意率性的姿势来完成“咥”的过程,无需坐席,无需规矩,一老碗油泼面,一个个馍馍,在心急火燎之中吃得汗流满面,在咀嚼与吞咽之中咥出豪迈,咥出自由舒展和酣畅淋漓。
作为外来者观察陕西人的“咥面”,我体会到其中极力张扬的一种兽性之美,也可以说是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把这“咥”的境界从吃饭引申到其他方面,在陕西话中,“咥活”是厉害、干大事的意思,把这货“咥一顿”就是打一顿。无论把“咥”这个词和其他什么词组合,都是扎扎实实地生猛,都无法掩饰其中的粗犷、豪爽,雷厉风行。咥是一种生活状态、是一种生活方式,尽管如今许多人认为“咥”是一种野蛮与粗鲁的表现,但我以为这其中所体现的正是数千年积淀的秦风与秦韵,它的高亢、激昂、豪放、厚重是其它文明无法比拟的。
在《易经》履卦中,“咥”是用来形容乾虎的。乾卦虽然是龙卦,但乾的本意是指日出时光气舒展的形象。乾由纯粹的阳气构成,象征着最纯的阳,最高的健。以乾之刚,用百兽之王猛虎来形容亦无不可。有时,我走在西安街头,一眼瞟到沿街摆开桌椅的面馆面铺中,那些满头大汗、狼吞虎咽咥面的精壮汉子,心中会油然浮出“履虎尾,不咥人”的句子。这些饿虎都在手擎老碗轰轰烈烈,油泼辣子惊心动魄,横扫六合,舍我其谁,一门心思地低头咥面呢!旁边的店铺伙计手里拿着盘好的长条扯面,围着大锅下着面片,灶膛里烈焰熊熊,大锅里白浪翻腾,一段段裤带面在锅里跳跃。
这样的咥面人民,本真极了,摄生命之所需,承生命之所重,不做作,不作秀,只要是痛快至极、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天塌下来要了命也要立马就干,直截了当,不用磨蹭、无需掩饰,也毫不含糊。履虎尾,看他们咥面,是极有意思的事情。看群虎咥得坦荡,咥得快意,在腾腾的进食中燃着生命之火的熊熊烈焰,真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原初文明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