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6日离开家乡,在江南颠沛流离半年,1949年5月20日跟着国民党残兵败将溃逃到台湾的大舅,没想到43年后,才终于返回家乡——这一块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土地。
1991年4月4日晚,从台北桃园县一早出门,辗转36个小时,抵达家乡,他见到的第一个亲人,是位于大高庄西北十几里的三姨(因为包车从南京出发,先送车内其他人回家)。
大舅离开家乡时,三姨还没出嫁,再见到,三姨都是做奶奶的人了。
大舅见到了三姨,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脑海中的小姑娘已经两鬓斑白了,他这个做大哥的又何尝不是?
三姨哆嗦着泪流不止,看到大舅,想起往昔爷娘在时的情形。
怕大高庄的家人等得着急,兄妹匆匆聊上几句,三姨让三姨夫赶紧找车,送大舅和舅妈过去,她明天就赶过大高庄,一起给爷娘烧纸。
大舅在返乡之前,家信中写过,4月3日一早从台湾返乡,预计4月3日晚、或者4月4日抵达大高庄,从黑龙江五原县返回家乡的大姨、李集的二姨、我母亲、二舅、三舅等人正在祖屋等待她们。
三姨夫把大舅、舅妈送到大高庄,天都快黑了。
1.近乡情更怯
大舅乘坐三姨夫“突突突”的小三轮,行进在乡间土路上,心情随着颠簸、跌宕起伏。
进了庄口,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大舅泪眼朦胧,他颤抖地讲话,让三姨夫把车停一下,他要下车走一走,缓一缓心情。
低垂的夜色、和煦的春风、庄里回圈的鸡狗鸭猪的嘈杂声,多少掩盖了大舅激动的心情,纵使如此,大舅还是走得跌跌撞撞,一边走、一边看,家乡的房屋、树木、道路、河坝变化太大,一时难以和脑海中的记忆重合........
庄头有几个老头正坐在路边聊天,看见西装革履的一个陌生人走近了,东瞅西看,竟眼含热泪,一时不明所以。
几个老头先是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中,表达着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年轻的小老头。
一个白胡子老头,磕了磕烟袋,问大舅进庄找谁?
大舅听声音耳熟,凑近一看,颤抖的说,“我找大周(大舅的乳名),大周住这庄么?敢问您.......您是汪(塘)东头的三豁牙、三叔么?”
那个外号多年没被人提起过的、瘦老头触电似地站起来了,扔掉大烟袋,上前几步,握住大舅的手,“俺滴老天来,你不就是大周么?你回庄了。大周回来了,大周回来了........老天爷,都四五十年了。”
大舅43年的思乡之泪,那一刻迸发了,一时语塞,爷娘不在了,这个庄里的豁牙三叔还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对着这一位当年比他大十来岁,如今已垂垂老矣的汪东头三外姥爷,大舅眼泪绷不住了,哭了出来。
“三豁牙”外姥爷赶紧踢了一脚旁边的几个小孩,“小宁、小东,赶紧跑去告诉你二老爷、三老爷,说台湾大老爷回来了,让赶紧来接.......我的老天,都说你在台湾,你在台湾,你终于回来了,满庄还有几个知道我叫三豁牙的?当年咱们爬树,我摔断门牙时,你也在场.......”
几个小孩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
听着熟悉的乡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亲情,大舅简直迈不开腿了,他说第一次进庄时,两条腿都是软的,不知该迈哪条腿........
几个老头也赶紧忙不迭的拉着大舅的手,朝祖屋里引。
这时,守在祖屋里的大姨、二姨、二舅、三舅等人闻讯也赶了过来,亲人相见,相互之间都热泪滚滚,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2.满庄人都跑来了
大舅从台湾回来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整个庄子,近房远房、长辈平辈、本姓外姓、男女老少,好像赶庙会一样,都朝着二舅居住的祖屋涌来,看热闹。
(大舅离家之后,二舅有过短暂的婚姻,后因两口子口角,二妗子雨夜离家,黑灯瞎火的滑进了河里,当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两人的婚姻也没孩子,二舅也没再娶,一直伺候多病的姥娘,姥娘去世后,二舅就鳏居祖屋,一个人生活;
大舅离开大陆时,三舅才五六岁,这43年间,三舅结婚生子,已分家单过了,房子就在祖屋的前排;大舅在老家也有房子的,位于祖屋的后面,三兄弟的房子距离都很近。)
大舅回来之前,已经有信件、照片来往,众人认出大舅不是难事,何况大舅穿戴一新,是农村人只有从电视上看到的“西装革履”,而精神矍铄的大舅,相貌看起来只有五十多岁,比土里刨食半辈子、小他五岁的二舅还显得年轻。
大舅旁边的舅妈比大舅年轻二十多岁,白胖胖的、笑呵呵的,就更显得年轻了;尤其是舅妈衣着鲜艳、性格开朗,讲话带着闽南口音,和大舅离家多年仍然未改的乡音对照,更显得奇妙,让人觉得真是神奇——跑了43多年,竟然突然回来了,而且还是一口纯正的老家话。
大舅离家43年,已经两鬓斑白,但众人还都认出了他,纷纷向他寒暄问好。
他应接不暇,仓促之间,难以分清每一个人,也难以一一回应,只好双手合十,朝着父老乡亲们不停感谢致意,接过来二舅、三舅准备好的糖果,散给大家;
这边平安表哥已经燃起了长长的鞭炮,震耳欲聋的响声直冲天际,硝烟散入人群,大家都为这一刻迟来的团聚而感动。
大舅放下行李,在众人热切的关注中,在二舅的引领下,疾步走到了自己的房子,和留守大陆的大妗子见了面,陡然之间,却又无言,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大表姐莲姐带着儿女,扑腾腾地跪倒在大舅跟前,伏在膝上喜极而泣,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留守的大妗子在一边也直抹眼泪。
大舅激动得热泪盈眶,抚着莲姐的头,手不停的在颤抖,心潮起伏——回想43年前,他离家时莲姐才六个月大,如今莲姐人到中年,也已经是儿女绕膝了。
对父母、对大妗子、对莲姐的无限亏欠,复又何言?
3.遗像前的感伤
大舅回家当晚,本来想去姥爷、姥娘坟前烧纸、祭告的,返乡前,在信中嘱咐莲姐准备了祭品。
众人说话间,夜色中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小雨,也许是姥爷、姥娘在天之灵看到了离家40多年的大儿子的回归,感动落泪了吧。
大姨见天下小雨,夜色渐深,祖林的小路不好走,提议第二天再去祭祖,告慰父母。
大舅激动的点点头,也没有坚持。
围观的众人散尽,亲人们吃罢晚饭,让大舅早点歇息。
大舅在晕黄的灯光下,看着条几上姥爷、姥娘的遗像,无限感伤:想起43年前离家时的情形,姥爷没赞成、也没反对;姥娘则支持他跟着学校走,还担心路费不够宽裕,第二天一早跑到三姑奶家,烙好一大包煎饼给他,让他带在路上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一大包煎饼,离家带走时,觉得负担重,却是大舅一路辗转颠沛,饥饿时的美餐,吃起煎饼,就想起母亲的嘱咐和慈爱的眼神.......
43年再回来,姥爷姥娘均已离开人世,触景生情、想起往事,怎能不令年逾花甲的大舅感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