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第三十六回
耿大志婚前被逼分家 陶春亮思后重返徐州
“安第一”的尸首经过县上检查,得出生前曾被人为棒击,后又扔进运河致死。虽然其后脑勺有一块明显的伤痕,但是其口腔和喉咙里发现有泥沙等水中异物,说明“安第一”入水时应该有自主呼吸,这是最后认定“安第一”是溺水而死的缘由。至于是何人所击打,“安第一”又是怎样来到灵山闸坝落水的,不得而知。警察在二十八团街调查一番,也曾经把“花裤子”审了两天两夜,“花裤子”说不出个所以然,警察也不相信“花裤子”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出如此害人之事。“安第一”和“花裤子”不到一个月的交往,团街上有许多老百姓并不知晓他俩的关系到底如何?情杀,起初警察也是朝这个方向侦破的,但是由于“花裤子”的野男人太多,不可能一一拽来对证。所以,最后此案被定为图财害命结案,凶手待查,成了一桩悬案。在这个人如草木的世间,谁会认真地、劳神费力地去侦破一个缺少现场证据的无名之辈的死因呢?
耿明山让苗庆云回西颜集通报,并带领“安第一”的家属前来工地领尸回家入土。一个出门时欢蹦乱跳的大活人,回家时已经变成一具直挺挺的死尸,安家当然悲痛欲绝。但是,其死因确有拿不上桌面的东西,黄大妮也知趣的没有大吵大闹。经过私下协商,念“安第一”是在河工工地意外而亡,又是一个街上的风云人物,耿建儒和耿大彪代表乡、区给予一定的抚恤,至于具体给多少,没有外传。至此,西颜集街上暂时少了一位钉马掌的行当。红颜祸水,从古到今多少活生生的事例告诫世人,可有人就是听不进去,直到身败名裂、搭上性命时后悔已晚。耿宝善用自己喜欢的《红楼梦》中的一句曲词不太恰当地总结形容“安第一”的结局说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一场欢喜忽然变悲痛,世间祸福终归难断定!这世上老天爷掌握着平衡法则,耿宝善虽然熟读“红楼”,但是,他又真正领悟出其中的多少道理呢?其实,生逢乱世、温饱尚难解决,福祸往往就在顷刻之间翻覆,很难给人悟道的时间和机会。
耿大志一天不回家,就是耿家一天的痛苦,也是耿大彪无法直起腰杆的一天。人已经坐在轮椅上无法起身,如果自己的脊梁骨再直不起来,这个区长如何干下去?自从大年初六上午耿大志被徐州来人以涉嫌共党暴动的名义带走,受伤以后不爱讲话的耿大彪变得更加少言寡语,连和媳妇陈小琴也很少用语言沟通。耿大彪脑子里想的什么、肚子里装的什么别人很难揣摩出来。今天从县上传来姚子佳的口信,说最近天把大志要出狱返家,让耿家准备好去徐州城接人。晚饭后,陈小琴把耿大彪推回自己房间安置好,陈小琴手摸起针线筐子,想接着绣给耿大彪制作的新鞋垫。鞋垫上两朵盛开的牡丹花和叶子需要红、绿两种颜色。陈小琴嫌屋内光线暗,便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洋火,划了一根,点亮罩子灯。室内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小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耿大彪看着媳妇收拾好坐在床沿上,说道。
陈小琴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仿佛没听清耿大彪说的什么话一样。她没想到这个时候,不爱说话的耿大彪会和自己商量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呢?
“你望你个傻样?我想和你商量个事。”看到媳妇一头雾水,傻呆呆地表情,耿大彪笑了,又重复一遍。
“小琴,最近我考虑很多,我想等大志这次回来后,我们分家好不好?”耿大彪收起笑容,庄重地说道。
“分家?”陈小琴吃惊地望着耿大彪。“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显然,陈小琴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这么大的家业,分家不是一件小事。陈小琴不知怎样回答丈夫的问话。
这段时间,分家这个念头在耿大彪的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令他寝食不安。按老理,结婚后分出去单独过日子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对于家大业大的家庭来说,分家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分?分多少?财产怎么分、土地怎么分?这对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是一次考验。大家庭分家通常需要很长时间的沟通和商议,这取决于大家长的态度,并由舅舅或其他亲戚作为中间见证,才能顺利进行。耿大彪冒出这个念头,与财产的分配关系不大,他主要是考虑二弟的信仰出现了偏离。
现在,不管二弟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他能把一个实打实的共产党员引进家门,而且和他们一起搞暴动,就是危险行为和危险分子。共产党都是穷人搞的那一套,你说你耿大志一个富裕子弟带领穷人搞“打土豪、分田地”,不是惹火烧身吗?不是败家子吗?耿大彪想想这样,就觉得可怕。
“如今二弟搞穷人革命那一套,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咱们不能和他一起过。不然,哪天再惹事,能把咱整个家底都败坏光。这次为了救他,咱达往外扳多少冤枉钱?”耿大彪忧虑地向陈小琴说道。结婚后,耿大彪言语不多,日常生活里都让着陈小琴,甚至在心里有种把陈小琴当成小妹妹的感觉。耿大彪尊重这个知情达理、厚道本分的媳妇。往后的生活,自己需要媳妇撑起半个天,分家这么大的事情,耿大彪不能不让陈小琴参与进来。
“噢,是这样!”陈小琴听到耿大彪述说分家的理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结婚时间不长,她从没想过这些问题。现在耿大彪猛然提起,她重重地长吁一口气,想理顺自己的思维,前后想想。陈小琴望着耿大彪,眼光疑虑而又担忧,她的担忧和耿大彪不同。陈小琴也不是考虑什么家产,她现在还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智,她重点是担忧如果分出去,自己和耿大彪该如何独立生活?自己能不能伺候好每天坐在轮椅上的夫君耿大彪?
“就是,这个二弟这么会走上这条道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陈小琴想,如果不是二弟瞎闹腾,自己的丈夫是不会提出分家的。目前,自己没有分家的思想准备,陈小琴便顺着耿大彪的话回道。
“咱娘知道你的想法不?”陈小琴觉得自己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如果让她拿出意见,她得好好想想。但,丈夫的意见到底是对、是错?完善不完善?她此时想到了亲婆婆杏花。嫁到耿家来,虽说两个婆婆对自己都很好,但其中还是有些许差距。杏花婆婆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如同自己的娘家娘一样,把自己当成既是媳妇又是闺女一样的疼爱。陈小琴平时遇到一些事情,也都是找杏花来过问和解决。
“还没告诉娘。我这不是先征求你的意见嘛?”耿大彪双手把轮椅转到大木床前,贴近媳妇。他用一只手抓起陈小琴的右小腿放在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之上,两只手掐掐砸砸,按摩起来。耿大彪觉得家庭遇事,首先要稳定住老婆的情绪。
初春的微风从窗棂透进来,这些没有寒意的问候让房间里的小两口惬意又愉悦。丢开一天的公务,这个时刻是耿大彪最喜欢的,可以轻松地、自在地享受着甜蜜的二人世界。夫妻二人互相按摩,是晚上这间婚房里每天的必修课。起先光是陈小琴给耿大彪做腰部和腿部按摩,巴望着自己的丈夫有一天能好起来、站起来。陈小琴在婆婆杏花的指导下,按照一定的穴位和顺序,依次又掐又搓。学会后,每天单独给耿大彪按摩一番才休息成了定律。后来,耿大彪见媳妇按摩得辛苦,等陈小琴按摩完毕后反而给媳妇按摩一会,算是感谢。再后来,耿大彪会主动起来,能为媳妇做些事让她愉快,耿大彪自己也高兴。特别是上床在被窝里,耿大彪更加用心,下半身不能尽夫妻之道,那就变着花样让媳妇兴奋。
耿大彪对陈小琴说道:“你把我抱床上去,我睡着给你按摩。”
......(暂略)
耿大彪和陈小琴枣红色的婚床宽大结实,淡淡的大漆油香味还没有完全散去。这张喜床是在耿大彪和陈小琴传柬过后,耿万财在杏花的督促下,从县城找来的木匠在家院子里打做的。木材都是硬料,不是槐木就是楝木。耿大彪和陈小琴俩人在被窝里用自己的方式缠绵一番,耿大彪掀开红绸帷帐,让罩子灯光射进床里。这样,耿大彪能清晰看到媳妇涨红的脸颊,让他有种成就感。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媳妇,她给了自己一个体面的婚姻。作为一个男人,耿大彪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媳妇过上平安富足的好日子,不需要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地生活。分家,只是追求这一切的第一步,往后自己会更加努力地创造幸福,弥补陈小琴应该得到却没有得到的遗憾。
......
陈小琴用白皙的双臂搂住耿大彪的脖子,意犹未尽地继续享用耿大彪带给她的快乐。
......(暂略)
“小琴,我们分家单过就要彻底地分开,与老二再无任何瓜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受牵连,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只是,往后你身上的担子会很重!”耿大彪搂着怀里的媳妇,一只手轻轻摩挲陈小琴的后背,温情地说道。
耿大彪心里对于二弟耿大志的行为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认为他在北平几年的学习期间接触到的东西毁了他,将来有可能会毁了这个家。不分家,耿家几代人奋斗的来之不易的家产成果有可能烟消云散。
“彪哥,我听你的。这个家,你说得算!”陈小琴闭着眼睛回道。
“家里的事务有母亲帮忙,人手不够,我们可以找两个老妈子做做饭、干一些家务,不会让你劳累。但是,你要开始学会管家。家里的收入和支出,你要学着管理。”
耿大志是耿大彪和耿万财、耿孙氏亲自到徐州城老东门外的“青年矫正营”接回西颜集的。走到亲人面前的耿大志目光呆滞、精神恍惚、面黄肌瘦,脸上还带着伤痕,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仿佛换了个人。在办理出营手续上有“令家长严加看管”字样,耿万财拿笔的手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家里将一个共党分子窝藏那么久,让西颜集的人看笑话,让他这个父亲恼怒不已,对耿大志这个学问最高、花钱最多的小儿子又气又怜。他连带着看耿孙氏也不顺眼,怪她怎么生出这么个败家子。
耿孙氏这段时间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就是一心救儿子。只要耿万财下功夫救儿子,怎么骂,她都能受住。当她第一眼看见如此落魄、满身污垢的儿子时,耿孙氏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嘴里嚷道:“大志,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儿子来到这个世上晚,她受到嘲笑和屈辱,她不得不答应丈夫纳妾,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唯一的男人。这个儿子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能失去儿子。
耿大彪一直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睛里露出怪异的眼光,仿佛是见到一只可怕的物体,有一种力量要让他离开,可是无形中又有一条绳子拉住他,让他无法远离。只能坐在轮椅上还要东奔西走、求人告门的残疾区长大哥此时恨铁不成钢。眼前这个让他在众人、在官场遭到耻笑、怀疑、非议的弟弟,他无法理解。几个月的时间里,自己瞎了眼,竟然没看出一点迹象和破绽。耿大彪心里好恼:好啊,花了大钱的大学学习,没见你学业有成,倒先欺骗起家人了,差一点把整个家都搭进去!真如古人云:“只有人心咫尺间,咫尺之间不可测”啊!
最初的几天,耿大志并没有受到审讯。身陷囹圄,他没有在意拘押之所的简陋和昏暗,大概也没有在意每天的一个窝头和一碗凉水。耿大志的心里盛不下别的,他只有彭舒萍。睁开眼睛在眼前,闭上眼睛在脑海,一不小心睡着了,彭舒萍就会出现在梦里。耿大志忘不了他自己被便衣从背后推下车彭舒萍被拉向不知何处去时,,回头看见彭舒萍望向自己的眼神。那双清水般的大眼睛在变幻,先是满满的留恋和爱,然后是期待,最后是坚强。彭舒萍没有用语言告别,她的目光流露出的一切,耿大志都能看懂。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彭舒萍的消息,他不知道她被关押何处,他不知道她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他挂念她,时时刻刻地挂念。他甚至在自己遭受毒打和折磨时,也在想着彭舒萍,而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回到西颜集家里,耿大志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南面这几间偏房原本房间面积就不大,后墙没有窗户,靠院的门旁留有一扇木格窗棂的窗户,光线从一个个小方格中透进来,不至于房间黑咕隆咚。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屋子很小,而自己就象一具快要腐烂的僵尸,他们不让他出去,耿大志自己也不想出去,他想要麻木自己的肉体,他想要麻醉自己的灵魂。隔壁是彭舒萍住过的房间,回来的第一天,耿大志曾透过窗户往里望了望。房间内空间已经被家里人重新布置过,满满地堆放着一大堆玉米棒子。彭舒萍在的时候的用具不知道被挪到哪里去了,没有一点原来的痕迹。看得出来,家人想抹去有关彭舒萍留下的一切。天各一方,不知现在的彭舒萍是死是活,家人先把这个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儿媳妇打扫得一干二净,仿佛她从未来过,连影子都要赶尽杀绝似的。
耿大志闭上眼睛的时候,又觉得房间很大很大,自己身上长出一对翅膀,可以在房间里、梁头上来回地飞翔。和彭舒萍一起飞。他们相拥在一起,耿大彪能清晰地感觉到彭舒萍的心跳,闻嗅到彭舒萍一头黑发里散发出的温馨的香气。耿大彪觉得彭舒萍没有走远,她就在院子里走动,在锅屋里帮忙做饭,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看书备课。她那闪动着灵气的大眼睛、她那迷人的微笑、她那动听的京腔都没有丢失,她没有走,就在自己身边,无处不在!
至于,这几天大哥耿大彪提出分家之事,耿大志没有想到,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大哥会在自己还未结婚就提出分家。但耿大志也没有意见,懒得去问。自己这边,一切都交给亲娘耿孙氏当家作主,他只想自己安静,只想回忆彭舒萍、陪伴彭舒萍。
俗话说:“要想好,大让小!”一个不想来往,一个无所谓,耿万财家里,由于耿大彪和耿大志弟兄俩对怎样分家没有太大的分歧,都不计较财产的多寡,这个家就好分了。难平之处多半是耿孙氏和杏花之间的纠纷。最后在两门舅舅和耿建儒、耿万顺、耿宝善等人的见证下,成功达成协议:耿大彪搬出老院,住进新盖的南院。耿大彪和陈小琴的生活用具重新置办完毕后,家里的现钱和土地三份,父子三人各领一份。父亲耿万财的那份等三位老人百年后,弟兄俩再分。耿万财老泪纵横,他苦心想经营的兄弟和睦一家亲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没有办法,大儿耿大彪说出分家的理由,让他无法不同意。政治决定经济,大彪走的路是对的,他自己也不愿意看到整个家有可能都被二儿子毁掉。
春天不顾一切地来了,西颜集又是一年春草绿。杨树开始发黄芽,柳树已经长出寸长的绿叶。故黄河堤上坡下,巴根草起死回生地在枯黄的根茎上长出新绿,嫩嫩的香荠菜是乡农最爱的时令菜,紫色和黄色的小花间或开放在绿茵茵的草丛里。河水清澈见底,天上不时有大雁北飞,一声声雁鸣仿佛是对南方之家的告别和欢欣。
自打晓红上午突然闯进耿家大院,在耿大志的房间里待了大半天,耿家上上下下、西颜集街上巷里才发现耿大志和陶晓红是久已相爱的恋人。原来,耿大志和彭舒萍是一对假冒的夫妻。这下,以前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一是,耿家从未见过大志和他所谓的媳妇有过亲热之举,倒是相敬如宾。而且,俩人从不谈论婚嫁。二是,陶家终于能想得通这些年晓红从不应允提亲之事。并且,在自己的婚事上不急不躁。两家人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感叹这两个年轻人埋藏得深啊!
对于晓红,耿万财和耿孙氏没有任何不满之处,这个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姑娘,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陶家是中医世家,家境和人品都不错,和陶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没有门第差别。
“去了个彭舒萍,接着就来个陶晓红,恁耿家祖坟上不缺烟!”晚上,耿孙氏和耿万财上床后,耿孙氏欣喜地说道。
“我说怎么晓红这孩子在街上一见到我就躲,原来和大志早就有情况。”耿万财也掩不住的高兴。
一笑解忧愁!几天来为了分家之事闹得有些精疲力尽的耿孙氏和耿万财顿觉心情舒畅、精神抖擞。相信有陶晓红的及时出现,对于儿子大志走出低谷、恢复常态会有很大帮助。
“他达,大志他俩这样私定终身不行,你看还要找人去陶家说媒不?”耿孙氏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婚姻大事,传下来的礼节和过程还是必须要走的。
“是呢,我也在想这件事怎么办好。现在,虽说晓红自觉和大志好,但是陶家老的什么意思,咱们还不知道呢。”耿万财沉吟一下,思有所想地说道。
“让大志问问晓红不就清楚啦?”耿孙氏嘴角一抿,轻蔑地看着耿万财说道。
“你知道个屁!”耿万财把耿孙氏刚刚翘起来的尾巴,按了下去。“你看现在大志那个熊样,没精打采的,能干什么?”一提起二儿子大志,耿万财仍气哼哼地。从前,耿万财瞧不起大老婆耿孙氏,是觉得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现在连儿子大志也一起埋怨了。
“那你说怎么办?”耿孙氏急于求成,儿子是她的一切。耿大彪都结婚了,但是,耿家繁衍下一代的重任还得落在大志身上。耿孙氏期待早抱孙子,这也将是和杏花一辈子的争斗中的一场重大胜利。耿万财没有很快回答,他双唇紧闭,上下牙齿紧紧咬合,两边嘴角微微下陷,一付沉思不语的模样。
初春的夜晚,天气还凉,耿万财斜靠在床头上,耿孙氏把被子往上拉拉,给耿万财盖到腰际处。耿万财有个好处,随着年纪的增大,自己在住屋里的时候很少抽旱烟,咳嗽毛病也好多了。好大一会,耿万财慢慢地说道:“咱们不能表现得太急,得稳住。陶广德就这么一个闺女,平时当宝贝供着。虽说咱家条件不低、门槛高,但是他那个老家伙的眼光也高。再说,大志这么一闹腾,不知他有什么想法。我想,还是稳几天,看看大志和晓红两个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晓红铁了心要跟定大志,我们这边就好办了。还得麻烦建儒二哥前去打前站,如果陶家一切顺利,再让李媒婆正式说媒提亲。一切按明媒正娶的步骤来。”耿万财心里不踏实。其实,耿万财心虚的是耿家和陶家平时没什么来往,好像有些说不清楚的彼此不感冒、不热络。陶家当家的到底什么态度,耿万财心里没底。万一自己热脸碰个冷屁股,到时就难堪了,这事还得慢慢来。
说到明媒正娶,耿孙氏极力赞成,丈夫说到她心坎上了。她认为这才是男婚女嫁的正道。这也是她在耿家立足扎根的根本。“行,他达,听你的。”
陶广德知道晓红去耿万财家看耿大志的消息,是在陶晓红刚刚踏进耿家大院没多久,有好事者专程到陶家药铺汇报的。一开始,陶广德不相信,他眉头一皱,疑问写满脸:“你看清楚是晓红?”
“嗨,晓红我能认不得吗?”来人信誓旦旦地保证。
晓红去耿家干吗?陶广德坐在凳子上,脸色沉了下来,长长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摸起旱烟袋,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火抽了起来。最近耿家和陶家一样遇到难事,两家都涉及共党分子事件,也许晓红见耿大志回来,去问问有关他二哥春明的情况吧。陶广德压根就想不到晓红和耿大志早已暗通红叶,是恋人关系。心想:这孩子,也不知道个深浅,在家老实待着不行,乱打听什么?共党是个需要极其回避的字眼,何况耿大志是个大活人。再说,自己是个大姑娘,独自去找一个小伙子,算什么事?陶广德心里气得脸色铁青,但是,当别人的面又不能表达发作出来。
陶广德想不到晓红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大胆地、毫无顾忌地踏进耿家的大门。她忍耐得太久,压抑得太久。以前有个彭舒萍,像拦河大坝一样矗立在她和耿大志中间。如今搬去了彭舒萍这座压在心头的大山,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理由再耽搁下去?而且,耿大志被抓后的遭遇,她比谁都更急,耿大志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她思念耿大志。耿大志回到西颜集好几天了,自己度日如年,难道还要一直苦苦折磨自己吗?在向老刘问清耿大志所在的房间后,陶晓红甚至都没太注意耿孙氏看到她后那张口结舌的吃惊表情,直接冲进耿大志的住所。
陶春亮是吃晚饭时才听娘说起晓红去耿家大院的事的。陶春亮坐下来准备吃饭,没看见晓红,问了一句。广德家的撅着嘴嘟囔道:“让恁达嚷哭了,在自己屋里不愿出来吃饭呢。”广德家的详细说了陶广德和晓红爷俩抬杠之事,结果,一个躲在闺房不出来吃饭,一个端着碗到诊所里吃去。陶春亮听完,叹了一声。陶春亮倒不显得意外,二弟过年在家那几天,好像说过有关晓红和耿大志之间的事,但是,没说详细,陶春亮也没在意。现在有些明白了,晓红早已和耿大志扯不清。
有些事情,别人是不好直接明说的。陶广德从他们的眼神里揣摩出一些,但是没有明确的答案,心里就始终悬着,如同被井绳吊在井口的水桶,吃力却拉不上来。
“他达,你把闺女嚷的不吃饭也不是个法。你得问清楚她上人家干啥去的?别不是纯粹的看同学吧?”晚饭后,在诊所里趁着无人,广德家的担心地对陶广德说道。
“唉,谁说不是呢!”陶广德有些失落地回道。因为,陶广德清醒地认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只是苦无确凿实锤。但事情往耿大志和女儿的婚事上想,没有错。这些年,说这个媒那个媒,晓红都不答应,原来是在等耿大志!
“他娘,你当娘的,去找晓红好好说说,如果真是和耿大志俩人自作主张,只要承认,既往不咎。纸里包不住火。早晚都得跟家里说,晚说不如早说。你今天晚上上晓红那屋睡去,娘俩多聊聊。”陶广德也想开了,这件事虽说不是太体面,目前还有挽回面子的余地。
下午,陶春亮挎着粪箕子去北大河堤薅草去了。秀贞走后,除了在诊所看病、制药,陶春亮不想在家里、院里待着,尤其是自己住的那个房间,他觉得抑郁。他喜欢到北大河转转,有时赶着羊,有时牵着马。天地辽阔,空旷的原野让他放松,带给他轻松自由的感觉。秀贞的坟头就在大河堤上那块田埂之中,离秀贞越近,陶春亮感觉心里越踏实。有时,他会坐在秀贞坟头旁的地上,自言自语地和秀贞拉呱说话。诉说自己心里的不快和想法,仿佛还像秀贞生前那样,需要秀贞给他拿主意、出点子,还想让秀贞起来替他操办生活上的一切。
坟头前露出一株柳条芽,那是埋下的“哀棒”开始了生机,陶春亮觉得柳棒的根联系着躺在土里的秀贞。即使远近空无一人,陶春亮也没觉得害怕,常常一坐就是老半天。远处别家的坟前、小路边的柳树、刺槐都长出了绿叶和枝条,蓝天白云,辽阔的大地拥抱万物。陶春亮感谢这片天地,感谢这片日月光华,这里属于秀贞。他喜欢和秀贞在一起,喜欢这种感觉。他感觉秀贞没有走远,她在护佑着这块自家的田地,护佑着一家老小。
“秀贞,你不知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原谅我吗?”陶春亮躺在秀贞坟堆的黄土之上,仰望着远处的天空,用手背遮挡刺眼的光线,喃喃地念叨。陶春亮转身拔根身边的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尾巴不断刺激着自己的鼻孔。一会人间、一会天上的挑拨自己的神经。
“我和杨桂花在徐州城就有了那个事。我没有把持住,我对不起你!”陶春亮第一次用声音把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心事表达出来,让这个世界听见。他心想,不管怎么,我昭告过朗朗乾坤了,我给秀贞坦白了,我取得了秀贞的默认和谅解。所有这一切做过后,陶春亮觉得自己内心的压抑减轻许多。往返多次,每一次过后,陶春亮都有一种轻松感。犹如田地里的麦苗和青禾,一天天在加重欢快的绿色。
夜晚,哄睡儿子小强后,陶春亮躺在被窝里睡不着。他想起二弟春明过年时给他讲过的一些故事。二弟建议他学些西医知识,走中西医结合的路子,突破祖辈医术的路径。这也是徐州王大夫曾经说过的话。西医的确有见效快、疗效明显的优势,用二弟的话说是“科学”。而且,服药方便。特别是一些手术治疗手段,是中医没有的。中医里传说什么刮骨、锯脑,那都是古代名医的传说,现代没见过那位中医这样做过。西医不同,那些刀、锯、钳、镊、卡子等等金属医具,洋大夫、洋医院都有。
作为大夫不能拒绝新的治病方法和手段。以前在徐州学习“种牛痘”时,陶春亮就对西医发生了浓厚的兴致,亲眼见过西洋大夫看病。陶春亮想到这些,打算找时间和父亲商量商量这件事。不过,学习西医,得回到徐州城。陶春亮觉得人的一生漫长,而决定其命运所然的也就是几次机会或和几个遇到的人有关而已。如同一条大道,岔道口总是有数的几个,好事坏事同样的道理,都能改变命运。好事好人能推着自己往前走,坏事坏人能把自己引入斜道歧途。陶春亮认为如果能够系统地学习和掌握西医技术,一定会让自己的命运走上新的台阶。
三月中下旬,黄淮地区气温上升,越冬作物稳健生长。春播工作渐渐全面展开,抓住时机,备耕备种很重要。东门外那块地,邻近耿万财当作运动会会场的那块大田,陶春亮上午准备往地里送两趟农家肥。
吃罢早饭,陶春亮把板车推到大门外东南角的粪堆旁,为了增加装载量,陶春亮特意在车上装置用竹竿和蒲草编织的围挡。这样,两趟绝对能拉完这堆粪。陶春亮摆好围挡,先铲几铁锨粪土压了一圈,让围挡站稳。然后,脱下夹袄,只穿一件白色的单褂,一锨一锨地干起来。
“亮,往地里拉粪呢?”汪宝玉穿个烂袄,肩挑两筐大粪从街路上往西走,欲挑往北大河前的一块租种地。见陶春亮装粪,打招呼道。
“是呀,宝爷!”陶春亮边干活边回道。“会呢?这活让小会挑,你老该做些轻巧活了。”陶春亮见汪宝玉挑得吃力,想起汪宝玉的儿子小会来。
“指望他?指望他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别看他舞刀弄棒时精神,一干农活就头疼没劲。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汪宝玉停了下来,卸下肩上的扁担,歇会。“亮,你是大夫,哪天我把他拽来,你给治治。”汪宝玉笑着说道。
“这个病不需要花钱看医,你汪宝玉也能治。等小会干活喊头疼的时候,你两耳巴子乎在他脸上,一次就能治好。”没等陶春亮说话,在陶家药铺门口和几个闲人拉呱的刘传壁咋呼说道。
“哈哈哈!”听了刘传壁的话,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陶春亮装完板车,套上马。自己走到板车的中间双手抬起板车两个车把,把板车驾了起来。这种板车比马车的车型小,一般情况下都是人拉的,车装重货才套牲口。套牲口的拉绳比较长,在人前有一定的距离,防止牲口的后蹄踢到人,驾车的人连带赶牲口。往田地里送货,一头牲口拉车劲小,一般不用大车,怕大车陷在松土地里。
陶春亮驾起板车沿着街道朝东门而去。路上遇见熟人打着招呼。袁本山的家正对着路南的水塘。他家的大门外面,用一堵半截人高的土影壁挡着。袁本山和老伴、儿子小六三口人在家院的东边一块空地的边缘埋苇子做院墙。这里原是袁本山家种菜的一小块闲地,地势高出街道,一直用脚脖高的土疙瘩矮墙隔挡着。儿子大了,需要盖新房娶媳妇,袁本山准备把这块菜地利用起来拉院子。爷俩用䦆头和铁锨挖出一条小沟,并排栽上芦苇,再培上土填好沟。为了加强苇子的扛倒力,在苇子中间的内外两边横向绑上一溜苇脊。这样做出来的院墙能撑一段时间。
“春亮拉粪呢?”袁本山见陶春亮的板车走到眼前,招呼道。
“是的呢。恁这忙了,好啊,六儿快娶媳妇了!”陶春亮对袁本山家庭情况熟悉,知道小六才提过亲。
“今年不行,明年再说吧。今年能把口屋弄起来就不错了。”袁本山笑着回道。
在往东一家,是田荣福的院子。田荣福的儿子怀保和新过门的媳妇正在大门外脱土坯。怀保蹲在地上掌握木模具,这是用小木板做成的四面长方砖形,活好的湿泥在模具里成型,然后磕出来,晒干,就能垒墙用了。不过,这种简易砖不怕太阳晒,就怕雨淋雪盖,容易散。垒砌的土墙最好上面盖一层草木。怀保的新媳妇手拿铁锨负责往模具里除泥。怀保见到陶春亮,忙起身招呼道:“陶大夫,拉粪呢?”
“哎!”陶春亮微笑着,点头示意并应了一声。
陶春亮拉完第一趟,回到陶家药铺前。一趟连装带卸活不轻,陶春亮进院拿几把青草出来放在马的头下,让马简单吃点。牲口是庄户人的帮手,必须善待。陶春亮自己也歇一气。第二趟刚出东门,陶春亮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和耿万财田地的接壤的地边。耿家的长工老刘手里拿着马鞭、牵着缰绳。马车旁,耿二楞和刘大炮跟着。不用问,这辆马车里一定是耿大彪坐在里面。
这块大田是耿大彪分家分来的,由于被农民运动会占用,耽误了一季冬麦的播种。耿大彪前来察看,做到心中有数,为即将到来的春耕播种准备。自己分到的三百亩田地,有二百多亩种上了麦子,这不到百十来亩的闲田,耿大彪看过后再参考老丈人陈济良的意见,看看需要种些什么?耿大彪的本意是租出去一半,自己留一半采取“二八锄”的方式,种一些自己喜欢吃的瓜果和棉花。西颜集一带的黄河滩上沙土地里,花生是一大特产,个大粒满,一颗结三籽,远近闻名。耿家年年种不少亩。自己无法下地,耿大彪只好在马车上坐着走马观花一番。
陶春亮拉粪一出东门,耿大彪就看见了。他没有急着返回,耿大彪知道陶家的田和自家的地连边相接,陶春亮肯定要过来,他决定等等陶春亮。
“亮子!”趁着陶春亮的粪车走近,耿大彪双手一撑身体,把上半身探出马车棚,朝陶春亮喊了一声。这是陶晓红勇闯耿家大院后,耿家人和陶家人第一次直接接触。耿大彪用温和的口吻和亲切的态度,想和陶春亮聊几句话。
“噢,是区长!”其实,陶春亮的心里也是和耿大彪一样的心思。彼此都想了解了解、接触接触对方,只是面子上大家都把脸皮绷得紧紧的,陶春亮仿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亮子,我最近一直想和你聊聊,你看你哪天有时间到区公所去一趟?”耿大彪对陶家有一种矛盾心态。陶家作为中医世家,在西颜集享有威望,人品和医品都没得说。本来可以好好地相处。可是,偏偏出了个有名的共党分子,连累家庭,陶家一下子成了望而生畏的共党家属。原可以敬而远之,可陶、耿两家差点变成“同病相连”。没想到现在又出现大志和晓红这么一出。
这叫什么事?二弟大志不是一个娘生的,隔一层差一层,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当不了二弟的家,不让他娶陶晓红,他会听吗?这不,管不起,躲得起!分家以后,瓜葛就少了,各人混各人的日子。他耿大志走他的阳光道,我耿大彪走我的独木桥。自己与陶春亮是发小,作为一区之长,如果能把陶家老大争取过来,为党国服务,也是功德一件。想到这里,见没有吭声、仍双手驾辕的陶春亮无动于衷,耿大彪重复问了一句:“亮子,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现在忙于地里的农活,忙完后,准备去徐州城里学习西医去。有什么情况,你找俺达说吧,家里他当家做主。”陶春亮猜想耿大彪大概是和自己谈谈妹妹的事情,陶春亮不想亮出自家的口风,因为他和父亲没有沟通,他不敢表态。此时,在晓红和大志的关系上,陶春亮倒想听听耿家的意见。陶春亮没想到耿大彪找他还有其他的话题。
“你去徐州学习西医?找好医院了吗?如果没找好,我给你找个好一点的医院。”耿大彪听说陶春亮想学习西医,觉得这是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便自告奋勇地要为陶春亮做点事。
今天初5大集,西门外的牲口市熙熙攘攘、人流如水。牲口市,老百姓习惯上称之为“牛行”。近途的人家一般牵着牲口、赶着牛羊就来了;远道而来的客家需要驾辕赶车才能不耽误事。西颜集的牲口市原先在南门里靠近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上。民国后,牲口市交易规模越开越大,远近闻名,周围几十里都前来买卖,是苏鲁豫皖交界地区骡马牛羊、猪驴鸡鸭的集散地。市场就改在西颜集的西寨门外,门外南北寨墙和护寨河之间的两块空地都用上了。大牲口处原来栽有几排木桩,建区后,耿大彪用收上来的“商会税”换成木架子,这样缰绳可以拴在上面的横木上,增加了上市牲口的容量。县商务局在此设有专门管理交易税收的人员,颜集区只是坐地收取“地皮税”。人们习惯往来这里交易,看中的是西颜集“牛行”出货量大、规模大的缘故。
春天草盛,牲畜不缺吃的好养活。这时节,大畜价格平稳,幼畜的价格高,因为买家多。自从媳妇秀贞走后,陶家就没喂养过牲畜。今年过了年,陶春亮和母亲合计想家里喂只羊,一来有点事做,二来可以增加点收入,家里的剩汤剩水也有了可用之地,但一直没付诸行动。今天吃早饭,广德家的又在饭桌上提起养羊之事,陶春亮决定趁着今天大集,上市的牲口多,不妨买只羊羔回来,也算是去徐州之前了却一桩心事。陶春亮在药铺忙活到近晌午,才得闲遛遛“牛行”。
“香烟,花生米!”、“香烟,花生米!”徐二妮坐在西门南侧的土寨墙根,望着经过面前的赶场人吆喝着。
“咦,二姐,怎么是你?”刚出西门转弯往南欲进“牛行”的陶春亮,看到吆喝的女人,眼睛一亮,连忙上前招呼道。
“哦,是陶大夫!”徐二妮见是陶春亮,也是略显惊讶,随即表情羞涩地微笑着回道。
陶春亮在徐州博爱街开药店时,认识徐二妮。二妮常到药铺给婆婆拿药。由于大半年没到西门来了,对于“牛行”附近的事,陶春亮还真说不清楚。对于能在这里碰到徐二妮,并且徐二妮在此摆摊卖香烟,感到很意外。
“徐二姐,你这是……?”陶春亮右手挠挠头,一副摸不清楚、充满疑惑的神情。
徐二妮心中明白此时陶春亮想要知道什么,只是这广庭大众的不能详细说明,只淡淡地回道:“陶大夫,俺和婆婆来西颜集走亲戚,闲着没事,就摆个摊想挣两个。”
“亲戚?恁和西颜集谁家是亲戚?”
“俺家大孩和姜家是二世老表。俺婆婆和姜家老奶奶是姨姊妹。”徐二妮眼光瞅着地和摊子,扭捏地解释道。大概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一定顺心,徐二妮轻声细语,神情上略显紧张。这年头婆媳俩个寡妇,到哪里能受欢迎!
“徐州的家呢?不问了?”陶春亮知道孙家在博爱街奎河沿有两间土坯房,还知道徐二妮原来在徐州西门牛羊市也摆个小摊。此刻,他想不出来徐家婆媳为什么在西颜集落脚?
“锁着来,以后还得回去。”徐二妮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凄然,像是心中有种无法表达的委屈。徐二妮依旧穿着陶春亮认识的那件斜襟大褂,只是褂子更加显得洗旧。头顶灰色方巾,一头黑发严严实实地收藏起来,原本白里透红的面孔,多了些沧桑感。春风吹过,方巾的边角随风抖动。从穿着上乍看起来,徐二妮与乡间女子相仿无异,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天生的城市从容气韵,陶春亮还是能觉察得出、感受得到,一种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
“孙大哥还是没有音信?”这句问话涌到嘴边,陶春亮原本想把它咽回去的,可挣扎一会还是问了出来。这分明就是一句废话。
“要是回来就好喽!”徐二妮长叹一声。对于陶春亮的这句问话,徐二妮倒是没有什么反感,只是涉及孙大孩的话题,看得出来她强忍着内心的不适。
“怎么想起来来西颜集的?”陶春亮又试探着问道。
陶春亮的这个问题,让徐二妮愣在那里,一副欲吐还休、遮三挡四的神态。或许在心里考虑太多,有顾虑,良久没有回答。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陶春亮猜想这婆媳俩来西颜集投亲之事并不简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如果不是遇到无法排除的难事,谁愿意背井离乡身处他乡生活呢?徐二妮不说,一定是遇到什么难言之隐。陶春亮有些尴尬,觉得不便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二姐,你忙着,我到里边看看羊去,得闲再聊!”陶春亮满怀一种复杂的目光和深切的同情之心,直视一眼徐二妮,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转身缓缓地向羊市走去。
“好,好!”徐二妮有心想和陶春亮多说几句,怎奈面前看着商摊,人来人往的地方,多有不便也只能作罢。陶春亮是她在西颜集除了姜家之外唯一知道、认识的熟人,而且听亲戚说过秀贞之死,心里难免为陶家忧伤过。在徐州城里时,自己知道陶家药铺在老家西颜集与亲戚认识,但徐二妮从未在陶春亮和秀贞的面前提起过这门姜家亲戚。徐二妮是那种喜欢把事情藏在内心深处的女人,况且姜老爷子在世时两家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对于陶春亮的突然惊奇,徐二妮能理解,因为他事先不知道情况。婆婆和姜家老奶奶年轻时姐妹情深、亲密无间,当初,婆婆带着孙大孩可以来西颜集长住、不见外,但后期不知何故生变,婆婆便很少再来西颜集走亲戚。这其中的原因,徐二妮对于结婚之前的事情当然不甚了解。今天和陶春亮的相见,既在预料之中,又出意料之外。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碰撞,都是缘分的使然,谁也无法预料和阻碍。任何的理由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任何的到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来到西颜集,特别是听说秀贞病死后,陶春亮这个人影就一直在心中晃悠,徐二妮觉得这个不到三十岁失去妻子的男人孤身只影也够可怜的。
陶春亮找到专门羊市,欲按照母亲的想法挑一只不大不小的羊羔。期间,他的眼睛多次暗暗回眸寨墙下风中的徐二妮,觉得徐二妮仿佛土寨墙上盘踞的一棵随风摇摆、不挡日晒雨淋的野草,又仿佛是一粒故黄河水随波搬运而来的下沉黄沙,一种无以言状的感叹涌上心头:穷苦人的命如草芥、沙尘,不知道哪天会被大风刮向何处,被浪抛在何地。想到这些,陶春亮心里增添了一些难以平复的牵挂。
(全书目前字数420138字)2023年2月16日今日正月二十六。此稿为正式投《中国言实出版社》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