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生前对我最大的寄望是:成为一名作家,把我们家的故事写成书。
目前为止,我还没能实现她的遗愿。
但我今天打算把我奶奶的故事在这里写一写。
如果你奶奶还在,看完之后,请一定替我抱抱她。
打我记事起,我奶奶除了辅导我学习,陪我练琴,跟我说最多的就是我爷爷奶奶是如何走过这一生的。
直到有一次,我觉得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总是说,总是说,我都能倒着背出来了!”
奶奶那次被我气到发抖,骂我没用,之后就很少听她讲起来了。
那个画面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奶奶是30年代生人,她告诉我,她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有读书的女孩。
读的是女子师范学院,因为她的哥哥当时是国民党官员,对她甚是保护,一定要供她读书。
但凡村子里有人想欺负她们家,她哥哥就会直接掏枪出来恐吓对方。
所以她虽然不是出身富裕,但也是那个年代稀罕的书香世家门第。
后来她在我们那边一所小学做语文老师做了一辈子。
在我印象中,奶奶的举止谈吐,以及对一些生活细节的要求,对我们行为礼节的教导,都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做派。
小时候对奶奶有些吹毛求疵的要求,我心里还暗暗的想:真是一个大小姐。
关于爷爷,我只有奶奶嘴里听说的形象,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在我爸爸11岁的时候,他被红卫兵打倒,拖着游行,死在了他们面前。
爷爷的妈妈,是清代还需要缠脚的女人,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爷爷是个文人,能写诗,能作曲,能导演,还会好些乐器,是个中学教师。
我唯一跟爷爷最亲近的地方,就是从小看着我家旁边的祠堂墙壁上,他写下的一些已经斑驳的大字报,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大概是毛主席语录之类的。
奶奶说,就是因为太有文化,所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落得了最后那个凄惨的下场。
爷爷在临死前一天去大队上开会,大家说红卫兵批斗到大队来了,大家都觉得最有文化的爷爷,肯定会被批斗。
当时一个隔壁县的亲戚,劝爷爷躲到他家去避风头。
但是爷爷不同意,认为自己行得正坐得正,不该躲。
而且这个会议上的情况,回到家之后他对奶奶守口如瓶,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奶奶才听别人说起的。
结果第二天,爷爷就不由分说地被带走了,并且进行了抄家,让本就非常贫穷的家一贫如洗。
奶奶当时在现场,恳求留下爷爷用过的毛笔,做个纪念,但是不被允许。
爷爷在临死前跟奶奶说: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多孩子活不下去,你们都去自杀吧。
爷爷被打死后,很快奶奶就被抓去监狱里了。
年幼的爸爸和2个姑姑,1个叔叔,家没了,父母也没了。
姑姑们带着叔叔去捡垃圾为生,爸爸认为再苦也不能不读书,于是还跑回学校去上课了。
后来奶奶放了出来,她一股子硬气,非要证明给天上的爷爷知道,她可以把孩子们带大。
关于孩子,奶奶还告诉我 ,她不止4个,其实有5个孩子。
当时有个女儿生出来的时候,兵荒马乱,实在无法养活,于是让曾经帮忙带娃的奶妈带走了。
可惜后来因为又穷,条件又恶劣,那个女儿没多久就得病不治,没了。
记得一件事情至今记忆犹新。
就是小姑给她写信,说自己女儿嫁得不好,那边家庭需要她女儿非常操劳。
奶奶给我读完信,很生气地说:怎么能这么说呢?她也是有儿子的人,那儿子要是娶个不愿意操劳持家的媳妇,是不是她又要埋冤呢?做人要将心比心,公平公道。
这件事情为什么一直深深在我脑海中,可能那是第一次让我意识到,三观正的人,是多么有信服力。
而我的叔叔,奶奶每次提起他,都是满满的自豪,又无限的可惜。
据说叔叔从小都是被学校定义“天才”类存在的孩子。
但是得了心脏水肿,读中学的时候,半天需要在去医院吊针,半天才回学校读书。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可以通过自学,几乎所有学科都是满分。
后来,在我1岁的时候,奶奶出去买菜的一个早上。叔叔倒在了我家厨房,走了。
很可惜,叔叔抱过我,逗过我玩,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甚至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后来奶奶身体每况愈下。我记得,她常常因为身体不舒服发脾气。还会因为爸爸没有及时回家带她去看病大骂爸爸。
有一次在吃饭桌上,爸爸被骂得直接拿饭碗对着自己脑袋砸过去,怒吼一句:“是我没用!”
奶奶常常说她晚上睡不好,神经衰弱,还有风湿,半夜的时候,上半身会发热,下半身又发冷。
为了治病,她学会了给自己针灸,艾灸。
她会让我拿着艾团点火,直接烫到她的身体指定穴位上。
然后我会看见她身体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从胸的左下方一直到右下方。
她告诉我,那是因为有一年她身体里长了两颗瘤子,是爸爸带她坐飞机去广州做了手术。
当时的手术把她半个身子都切开了,所以也导致她后来身体总是上半身和下半身感觉差异很大。
大概是我初中的样子,有一天晚上,她去家附近堂哥开的大排档,被一辆摩托车撞飞20多米远。
我在家听到了摩托车刹车声,还听到了很多人大呼的声音。跑阳台看了一眼,心想:又出车祸了,这里总出事。
没想到马上邻居来告诉我,奶奶出事了。
当我赶到医院,听大人说,奶奶小腿断了,骨头都露出来了,在救护车上整整接了一桶血。
奶奶被送去手术室,据说要打钢钉。我听到奶奶痛不欲生的哭喊声。
我站在手术室外面的树下,一边哭,一边向天祈祷:如果能让奶奶好起来,我可以少活几年。
等手术过后,我进入病房,看到奶奶的头和脸肿得完全变了个样,脚跟上穿过两根1厘米粗的钢筋,另一头吊着铁砣。
我想,还活着就好。可是,本来就被睡眠折磨得很痛苦的奶奶,这段时间该怎么过呢?
后来肇事者时不时过来看奶奶,奶奶还跟他们说,他们经济也不好,别总破费了。
之后我记得那家人过去了好几年,每年都会来看奶奶。
奶奶在我高中的时候,突然中风偏瘫了。
一开始是还能慢慢走路,但是说话说不清楚了。后来发病几次,医院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硬是让我爸爸给照顾好了,她就瘫痪在床,整整躺了11年。
一开始,她头脑还很清醒,这让她非常痛苦。
因为表达不出自己的需求,行动又不便。
印象中有一次她说要个什么东西,我们一家人轮流猜了大半小时,都猜不对。
她就发脾气扔东西,躺在床上大哭,砸床。
后来总算猜对了,原来她要穿某件指定的毛衣。
爸爸因为照顾生病在床的奶奶出了名。
医院的医生说,做了几十年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孝顺,这么细心的儿子,能把病危的老人照顾那么多年,那么好。
奶奶躺久了之后,长了褥疮,爸爸去山里采草药,自己弄成药泥给奶奶敷好了。
为了让奶奶营养好,爸爸还买了灵芝种子在家里种,出了灵芝孢子粉,每天煲瘦肉汤给奶奶喝。
期间也有请保姆帮忙照顾,但是好的保姆太难找了,要么做事做不好,要么嫌弃奶奶不会动还重。
还好爸爸所在的学校校长很好,给爸爸排课都安排在半天里面,让爸爸有课的时候才去学校,其他时间都在家照顾奶奶。
有一次病危入院,大家给爸爸说,奶奶常年不能动,不能再给奶奶太补了,否则对身体负担也重。就那之后,我爸爸才没有执着于弄各种补品给奶奶。
但这时候的奶奶,已经神智不清了。常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又不会说话,只有有需求的时候大喊大叫,而且常常是半夜三更的时候。所以爸爸的作息也是混乱的。
为什么只有爸爸照顾?
因为我大姑姑嫁去了新疆,太远。
小姑姑嫁去福建,倒也过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奶奶,可是奶奶不要她照顾。
而且她也要操心自己家几个孩子。后来奶奶还在,她却在去看儿子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走了。
我妈妈做生意,倒也有时间会帮着爸爸照顾,但是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出开店的。
而且奶奶和我妈妈关系一直不好,这里边的婆媳关系,可以另开一篇故事详细分享。
爸爸那时候还被学校向市里申请提名“五好市民”,不过爸爸那时候说,觉得没啥意义。最终也没评上。
后来遇到我家拆迁,爸爸一边上课,一边照顾奶奶,一边搬家租房子,再重新找地方,建房子,争取让奶奶走之前能够住上新房子。
那几年我读大学,工作了。我看不到这一切过程,但是我看到了自己有了一幢新的舒适的家,奶奶也一直还在,直到在新房里住了一年多,卧床的第11年,88岁,寿终正寝。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奶奶了。
但是一旦想起奶奶,她留给我的记忆和影响,就会像旋风一样卷起来,久久无法平静。
奶奶的这辈子,很苦很难很曲折。
可是奶奶在我的这辈子里,却很温暖,很幸福。
夸夸每一个她她的无限可能舒女王Suven[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