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刘慈欣曾在《三体》里做过一个大胆的假设:宇宙级毁灭危机来临时,人类为了留存文明火种,将那些代表历史的艺术品、文学作品都搜罗起来,在冥王星悉心保管。或许这就是艺术的价值。无论生活多苦多丧,它都保留着古往今来人类的美好感受力和创造力,滋养心灵,记录人性,让我们生生不息。
我常认为,读一个民族的历史,应该从艺术开始。时光席卷一切而去,留给记忆的沙滩的,只有那几粒光洁晶莹的贝壳。人生朝露,文章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大概只有艺术。因此,也可以这样理解,艺术是天际巨大的晚霞,依依挽留着文明曾经的光芒万丈。
金亮的太阳,收起最后一缕浮光,沉入晚霞的海洋。渐渐暗淡的文明之光,就像一道残阳,还燃烧在远方的群山之上。余晖变幻着色调,嫣红、水红、玫瑰红,渐次消失在天涯尽头。所谓艺术,就是如此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穿越时空的美,如金箔剥落一般从天空纷纷下落,漫天的金沙金粉,在晚风中沙沙滑落,任意蹁跹……
为什么艺术必须是巨大的晚霞呢?因为越走近我们自己的时代,就越难以分辨什么是恒久的成就,什么是短暂的时尚。所有的艺术创作都需要时间的检验来水落石出。在正午太阳直射的时候,阳光强烈燠热,最是光芒四射。然而你看猫的瞳孔缩成了一根细细的竖线,琥珀色的圆睛一片迷茫虚无。在阳光炫目的正午,一切都编织在光明的网里,一切也埋葬在光明的网里,一切都等待着光线的收敛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
当夕阳挂在树梢上,光线里已经没有了热和力,却充满了梦幻的色彩。整个天地之间,黄澄澄、亮晶晶,天上流霞变幻,如染料一般的鲜亮亮的。空气的每一个粒子,都染上了颜色,跳跃着,流动着,分秒之间便有种种奇妙的变化。华丽的金、鲜明的橙、酡醉的红、神秘的紫……从夕阳的中心向四外荡漾开,幻化成一片绚丽的异彩。整个大地,整个天空,都笼罩在这奇瑰的光之网里。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这些绚烂的空气被晚风吹拂着,点染着最后的激情。这就是正午人类留给黄昏时分的震撼,穿越时空的艺术之美,四处飘荡,点燃天际,一半是昙花一现、难以捉摸、不可预料的,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可改变的……太阳已经下去了,霞光还在山河间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百年过去,即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的,感动过当年人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在今天仍然感动着我们。
绚烂的晚霞远在天边,同时又将每一个人浸透其中。艺术既高于现实,又最接近生活,它是放大的生命体验,能够把我们每个人的感触延展到我们的个人际遇以外。当你突然置身于这样的黄昏,染料一般的鲜亮亮的暮色笼罩了四周,长期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被晚霞无意义的色彩的浪费所嘲弄。你会感觉功名利禄这些人世汲汲以求的东西,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只有淹没一切的美,挡在人们眼前,把人世间的一切作为变为徒劳。是的,艺术总是比政治更长久。很少有人记得唐代宰辅和节度使的名字,但唐诗人人都读,相形之下,古来将相皆寂寞,唯有文者留其名。在巨大的晚霞的终极审判面前,多少人世间金碧辉煌的东西早已灰飞烟灭,随风飘散。
艺术和美,必须有巨大的晚霞一样高于人世的超越性,我们只能痴痴地仰望,被震撼在原地不得动弹。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很可能挑战甚至颠覆任何一个人的平静。艺术提供某种人生的幻境和错觉,这些幻境和错觉曾经帮助过人们忍耐世间之苦,穿过崎岖岁月。失去这些幻想,我们的人生就失去了对更高原则和价值观的恪守,失去了神圣感带来的狂热和极乐状态,失去了神的诫命带来的确定感和秩序感,失去了能抚慰人心、美化现实的种种虚构物。
任何艺术都不是为了让人们进入神秘主义,如果艺术会有这样的后果,那只是偶然的,也许与艺术的创作过程有关。真正的艺术是一个艺术家无法抗拒的创造性冲动。那是一种无论如何逼近和透视,都难以完全说明和分析的经验过程。艺术并不神秘,如果它有神秘色彩的话,只是因为任何艺术都试图建构某种东西。正是由于眼前的和科学的东西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心灵需要充实感性和情感,所以当我们不满足时,这便是需要诗意、需要远方、需要巨大晚霞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没有边界、只能凭借想象去捕捉的东西,才最让人神怡心旷。
目睹那晚霞的辉煌,目睹火烧云疯狂地奔逸,你目睹的好像是宇宙的本质,在一切文明的繁复建设都消逝之后,留下的那点闪光的结晶。黄昏天空的色调如此绚烂,仿佛一吸气肺腑都将染成绚烂。这混合着宇宙万籁、人间私语、红尘喧嚣、心灵战栗的绚烂,轻轻倾注在你心头。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的存在,如刘慈欣《三体》第三部的名字《死神永生》。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均属于白昼。而黄昏的本质是什么呢?
黄昏是一道界河,河的这边是白日,河的那边是黑夜。夕阳西下的时候,是白昼走到了边界之上,马上就要坠入茫茫黑夜。这一刻,人心百转千回。从白昼到黑夜,归来是一种永恒的心愿。我们一次一次地出发,就是为了一次一次地归来。黄昏是一种依依的回望,我觉得艺术对人类而言,一直是那个挽回的“手势”。果真能挽回么?大概不能吧?但至少是那个依恋的手势,强烈的手势。一切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商人与士兵、母亲与父亲、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万人空巷的超级明星、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终将在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所谓晚霞的本质,大概只是一场依依回望的游戏,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然而严肃的自由游戏。
你看傍晚的天空上,那朵橙黄色云彩的边缘难以名状的芳醇曲线,它有什么目的,它有什么本质?它只是在游荡,在玩耍,千姿百态,聚散无常。你抬头仰望满天的流霞,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壮丽的色彩盛宴中。在天空的舞台上,那绚丽的色彩将渐渐暗淡,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光亮、错杂的暗影。晚霞是迅速的,带有飞翔的性质。晚霞之下的物象全都在陶醉和恍惚之中飞来飞去……而后坠地消失,黄昏如花朵般柔和合拢。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在现实的限制中,只有人的心灵自由是无限的,人对于自由的深切的沉醉使人追求艺术或游戏,哪怕它们只是巨大的晚霞在天幕上分秒流变,一切只是刹那的和灵幻的。
看看那巨大的晚霞吧,在一切历史的尽头,当晚霞除除降临,那一片飞腾翻涌的绚丽幻象,整面天空,全都是到来,全都是消逝……这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当火焰渐次熄灭,烟火人间再无一丝贪嗔。漫漫暮色裹住了大地,一切如许孤独。这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别情,永恒的、超越的生命之问,在浩瀚的宇宙剧场中,始终没有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