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小萨勒曼不断巩固和提升着自己在沙特权力场占据的地位。
2015年6月,维基解密(WikiLeaks)披露了一系列文件,涉及沙特外交政策中的诸多敏感事项。作为外交事务的核心管理和执行机构,沙特外交部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扩大软实力输出和提升国际影响力,同时争取国际社会广泛支持并削弱敌对力量。
据传,维基解密披露的这些文件是由伊朗资助的黑客从沙特外交部窃取的,混杂着大量令人困惑的传真、备忘录、电报和汇报内容,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大致描绘了沙特与其他国家及地区互动的细节。
这些细节往往让沙特当局和相关人士陷入尴尬的境地。
艾亚德·阿拉维(Ayad Allawi),一位原本对沙特全无好感的伊拉克政治家,在选举中曾获得了来自利雅得方面的一些特别帮助——他获得了2000个赴沙特朝觐的签证指标,可随意使用(不过遗憾的是他最终输了);黎巴嫩基督教政治家萨米尔·贾杰亚(Samir Geagea)身边簇拥的安保人员层层叠叠,这些人的不菲开销也是由沙特埋单,换得的是他频繁在媒体上为沙特辩护,还证明他“愿意为王国做任何事情”;几内亚国家通讯社向沙特“索要”一笔钱,金额只有区区2000美元,这个数目对许多沙特王室成员而言连零花钱都算不上,但能在很大程度上“解决该机构面临的许多问题”。
不是所有的请求都这般相对“廉价”,很多请求涉及的金额堪称天文数字,还有的请求隐含着不可估量的高风险。
2011年,穆斯林兄弟会在革命推翻埃及总统侯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的统治后,曾明码标价向沙特“喊话”:想要穆巴拉克免除牢狱之灾,必须把钱给到位,起步价格是100亿美元。
有意思的是,维基解密披露的相关文件中有一行手写的注释,显然是参与相关联络沟通工作的沙方某位官员所写,他明确建议不要支付这样一笔“赎金”,因为穆兄会常常言而无信。
事后看来,这个判断极为明智。穆兄会的统治很快就在军事政变中被推翻,而穆巴拉克也最终获得了自由。
这些文件还罕有地披露了沙特的对外传教活动。众所周知,沙特在全球穆斯林社群中拥有着无可匹敌的巨大影响力:它在塔吉克斯坦、菲律宾、英国等国,甚至是在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顿这样的地方,都会出资在当地修建清真寺并雇佣伊玛目。除此以外,沙特还通过资助卫星电视台和分发免费的《古兰经》及其他宗教出版物等方式,将伊斯兰教义传播到世界上的千家万户,而这其中的很多内容都是根植于瓦哈比主义的思想。
以上种种都是沙特官方的惯常做法,但维基解密这一次披露的文件提供了更多新的细节。在一份时间标记为2009年的报告中提到,沙特向位于55个国家的150个实体提供了逾2240万美元的援助,并建造了22座清真寺和16个伊斯兰中心。此前两年的相关报告显示,归功于沙特的努力,仅在加拿大、法国两地就有2495人皈依了伊斯兰教,同时“培养”了1153名传教士。
这些被披露的文件对外展示了沙特政府如何在全球范围内推广伊斯兰教的事实。一般而言,沙特派驻到海外的外交官们会收到驻在国的各类资金请求和建议项目,进而需要评估哪些项目值得支持;在利雅得,来自外交部、内政部、伊斯兰事务部及情报部门的官员会对潜在受助者进行审核和审查。
相关行动规模庞大,但实施过程却显得有些粗糙。比如,一些来自马里或阿富汗等地的优秀学生获得过沙特政府提供的全额奖学金,得以获准在沙特国内的多所大学深造学习伊斯兰教法,但在他们学成回国后,他们的名字却仍然“躺”在沙特的奖学金支付名单上。
这些文件还提到,沙特相关部门曾在几内亚雇佣了14名当地人负责传教,吸引更多当地民众皈依伊斯兰教。在塔吉克斯坦,沙特与当地人会就传教等事宜签署合同,一些宗教领袖甚至完全是在沙特的资助下工作了数十年之久。
沙特政府掏出如此多的资金不单单是为了推广伊斯兰教,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推广“正确”的伊斯兰教。自然而然,利雅得方面也希望借此削弱“错误”的伊斯兰教——什叶派,即伊朗的官方信仰。
据解密的文件显示,沙特曾一次性拨出数十万美元以阻止什叶派在中国、斯里兰卡和阿富汗的扩张;向印度的一个伊斯兰协会捐赠超过100万美元。除此以外,沙特驻非洲和南亚各国的大使均被委派了一项特殊任务——撰写关于伊朗在驻在国活动的报告。沙特驻乌干达大使发送过一份关于该国“什叶派扩张”的详细评估;沙特驻斯里兰卡的一位外交官则汇报了伊朗大使与当地宗教学者之间的私人会议。
文件的泄露让沙特政府深感不安,因为它竭尽全力在公众面前塑造和维持自身的良好形象,希望让外界看来本国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并非是金钱驱动的结果。沙特外交部的一位发言人承认,这些文件是因网络攻击而遭泄露。同时,他提醒沙特公民,分享转发这些文件可能会面临起诉。发言人还试图模糊文件的真实性,声称许多文件“显然是伪造的”,但又傲然指出这些文件反映了“国家的透明政策”和其在“众多地区和国际问题”上的公开声明。
回过头来看,这些被披露的文件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是时间胶囊一样,封存了沙特过往外交政策的运作模式:行事缓慢、躲在幕后,且充斥着各种现金交易。这一体系在小萨勒曼掌权后被逐步抛弃,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直接的做法。
2016年秋天,我和摄影师泰勒·希克斯(Tyler Hicks)登上了联合国安排的一架小型飞机,从东非国家吉布提飞往也门,以见证这一新做法的显著案例。在被任命为国防大臣一年半后,小萨勒曼发起了一场新战争。而我们这次搭乘的航班从吉布提飞往也门就是为了救援被困在那里的联合国人员——由于沙特及其盟友关闭了也门境内的商业航班,这成了抵达也门首都萨那的唯一途径。
飞机刚刚降落,这场战争带来的破坏就让我们触目惊心。沙特的空袭在机场跑道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坑洞,这些坑洞被也门人用混凝土匆忙填充起来,却来不及抹平。因此,每一架飞机都无法在跑道上平稳滑行,只会不停地起伏颠簸。当我们搭乘的这架飞机终于滑行至登机口时,我看到被炸毁的飞机残骸像垃圾一样四处散落。在更远的地方,机库的屋顶和墙壁被炸毁,窗户也被炸飞了。整个机场空空荡荡,像个鬼城一样。只有几名兜售香烟和纸巾的小贩,再就是来处理我们文件的当地官员。
“欢迎来到也门,” 他们说道。
为了更好地观察这场战争,观察阿拉伯世界里最富有的国家对最贫穷的国家发动空袭所带来的影响,我们决定前往也门的西北部。在离开首都萨那之前,我们的车被流离失所的乞讨者们团团围住。他们敲打着车窗恳求我们施舍一点金钱和食物。
在萨那的任何一个街区都能看到建筑被空袭夷为平地。由于胡塞武装占领了政府大楼,沙特一次又一次地派出军机实施大规模轰炸,空袭摧毁了国防部、内政部、军队、警察学院和军官俱乐部、萨那工商会等机构的办公楼,邻近的民宅也难以幸免于难。
到我抵达时,这场战争已经将也门搞得四分五裂。沙特及其盟友支持的也门部队控制了南部和东部,而胡塞武装及其盟友支持的也门军队则控制了西北部。我们走到哪里,叛军就盯到哪里,安排武装人员在检查站严格查验身份。在萨那的老城区(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地,以其壮观的泥砖建筑而闻名),叛军“烈士”的海报像墙纸一样覆盖在建筑物上。运载机枪的卡车飞驰而过,车厢里挤满了战斗人员。城市和检查站墙壁四处喷涂了胡塞武装的口号:“真主至大,美国去死,以色列去死,诅咒犹太人,胜利属于伊斯兰。”
也门的战争并不是从2015年3月沙特军事干预开始的,而是发生在前一年。当时,来自也门北部的伊斯兰主义组织胡塞武装与部分也门军队结盟,占据了国家的西北部地区。
2012年,也门总统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Ali Abdullah Saleh)在“阿拉伯之春”中被推翻,美国和沙特扶持了阿贝德·拉布·曼苏尔·哈迪(Abed Rabbu Mansour Hadi)作为他的继任者,希望哈迪领导的政府能够维持国家的统一。
然而,胡塞武装迅速攻占了萨那,迫使哈迪南逃,也门政府名存实亡。
胡塞武装的武力扩张让沙特竭力确保也门统一稳定的尝试遭遇了重大挫折。哈迪未能统一国家,政府官员们四散海外,大多数人侨居在沙特。与此同时,穿着凉拖、手持AK47步枪的“邋遢”武装分子控制了首都萨那,但他们对提供基本公共服务毫无头绪。
长期以来,沙特对胡塞武装都心存不满。此前,沙特官员曾向美国表达过他们对胡塞武装组装导弹的担忧。胡塞武装在也门夺权的野心进一步加剧了利雅得方面的这种担忧,沙特人担心这些发源于也门北部山区的民兵武装在占据更多实控领土的同时,还会夺取大量的也门军队的库存装备和弹药。
沙特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胡塞武装开通了定期往返德黑兰的航班,明确表明他们在地区冷战中的立场。
小萨勒曼对此做出的反应是组建一个包括阿联酋在内的联盟,并发起一场旨在驱逐胡塞武装、恢复哈迪政府的军事行动。这一切都是匆匆完成的,沙特在最后一刻才向美国报告这一想法,实际上是在逼问白宫:“你们究竟支不支持我?” 时任奥巴马(Barack Obama)政府的首席反恐顾问丽莎·莫纳科(Lisa Monaco)回忆道。
这场战争将奥巴马政府置于窘境。一方面,白宫并不愿意卷入另一场中东战争,因为这场战争与美国本土安全没有直接关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结束。另一方面,美国对沙特的国土安全有着长期承诺,一些官员认为在也门问题上与沙特站在一起可以缓解其对伊核全面协议的不满。
综合权衡下,奥巴马政府最终同意向沙特提供有限的援助,重点支持其军事行动、保障边界安全,但不直接参与战斗。这一决定中隐含着微小希望,相关人士认为此次参与将使美国在地区干预行动中发挥一定影响力。然而,事实证明这一想法是极其幼稚的,因为美国的参与程度不足以主导行动,却又足以让它和沙特一起承担重大失误的责任和后果。
在沙特,几乎没什么人对战争本身或小萨勒曼——这位时年29岁的新任国防大臣是否具备领导能力提出质疑。人们也很少研究也门的历史,要知道这个国家曾让每个试图通过军事手段改变其内部政治的外部势力都吃了苦头。几个世纪以来,罗马人、奥斯曼土耳其人、英国人、埃及人甚至沙特人都曾派兵进入也门,结果都以失败告终,狼狈撤退。
是的,也门就是阿拉伯半岛的阿富汗。
然而,在华盛顿和利雅得的沙特官员却告诉他们的美国同行,战争将在几周内迅速结束。对此,沙特王室中更资深、更有经验的成员们对此持怀疑态度。除军队外,沙特还有两个主要的强力部门,一个是内政部,另一个是国民卫队。在战争初始,这两个部门均在小萨勒曼的掌控之外。子承父业的内政大臣穆罕默德·本·纳伊夫(Mohammed bin Nayef)在安全部门的根基极深,他十分担心这种草率的军事行动会造成混乱,给也门境内本就势力强大的基地组织分支创造可乘之机。沙特国民卫队的最高长官是前国王阿卜杜拉之子穆提卜·本·阿卜杜拉(Mutib bin Abdullah),他则是在沙特空军对也门完成了第一次空袭后才得知干预行动已经开始。
“这是一场独角戏,”一位国民卫队的前高官后来告诉我说。他怀疑,发动这场战争的决定与保护沙特王国的利益并无太大关系,更多的是为了抬升小萨勒曼的声誉和地位,给他塑造一个手腕强硬的领导者形象。
“你是想为自己做点事情,还是为你的国家?”这位官员问道。“如果是为你的国家,那么大家都会支持你。”
最初,沙特主导的军事干预把胡塞武装赶出了亚丁及其他南部地区,这无疑是沙特领导层期待的胜利。但战争很快陷入僵局,沙特军方不仅无法打破这一僵局,还在目标定位上遇到了大麻烦。自战争开始,关于大规模空袭破坏当地公寓楼、学校和其他平民场所的报告层出不穷。2015年,一场针对当地婚礼的轰炸造成了数十人遇难。在我到达之前不久,沙特领导的联军对一家医院的袭击导致了15人死亡。
不断增加的平民伤亡数量在美国-沙特的长期联盟关系上添了几笔阴影,而这一联盟在很大程度上是靠每年数百亿美元的武器销售加以巩固的。沙特大部分军事装备——从战斗机到卡车再到坦克——均为美国制造;许多沙特军官接受了美国的培训。
几十年来,美国政府一直假设沙特不会轻易动用这些武器,并基于这一假设来推动双方的军事交易。然而,也门战争使这一假设不攻自破,因为也门平民在沙特空袭的废墟中找到了各种美制炸弹的零部件。一般情况下,人们很容易推定这些来自美国的炸弹是从美国制造的战斗机上投下的,而这些战斗机还可能是美国空军提供的加油,飞行员也是接受过美国培训的。
尽管战争造成的平民伤亡愈发明显,美国对沙特的军售额在奥巴马任内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持续地快速增长。2015年11月,奥巴马批准了一项价值12.9亿美元的大规模武器销售项目。在他的两届任期内,美国批准的对沙军售总额达到650亿美元,超过了此前任何一任总统的纪录。
然而,这些来自美国的大量武器并未从根本上提升沙特军队的战斗力,未能使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更加有效。“果决风暴”并不果决。在行动推进一年后,一位沙特官员被迫承认,战争并未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
“我们最初希望这是一场快速的军事行动,胡塞武装会意识到攻击沙特对也门人没有任何意义,” 时任沙特信息大臣阿德尔·图莱菲(Adel al-Toraifi)在华盛顿的一次讲话中表示。
然而,他补充道,“战争没有结束的前景。”
当希克斯和我抵达萨那时,也门人已经意识到了美国在他们的土地上所扮演的破坏者角色。在我到访的许多地方,当地人都抱着炸弹残骸跑过来,指着上面的“原产地标识”给我看。在萨那的一面墙上,一幅大型壁画宣称:“美国在杀戮也门人民。”
在萨那城郊,战争代价的最新例证和沙特对平民生命漠视的证据赫然在目。大礼堂曾是一座高耸的机库,举办过无数社交活动。一个月前,数百人在一个炎热的星期六下午聚集在这里,为当地一位政治家的父亲举行葬礼。客人们穿着也门男性的传统服饰,腰间别着标志性的弯刀。当古兰经在扬声器中播放时,他们懒散地倚靠在沙发上,一边嚼着卡特叶子一边聊天。
突然,一声巨响震撼了整个大厅,宾客们被冲击波掀翻在地,房间瞬间被火焰和烟雾所吞噬。能跑的迅速朝出口冲去,其他人或被倒塌的巨大棚顶砸倒,或是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死。
爆炸声回荡在首都,救护车和民众急忙赶来救助伤员。然而,在他们到达后不久,第二枚炸弹击穿屋顶,击中了那些在第一次爆炸中的伤员和赶来的医护人员。
这两次轰炸将礼堂化为一片火海地狱,甚至点燃了地下车库的汽车。惨状令人震惊:超过140人遇难,许多尸体严重损毁无法辨认。除死难者外,还有数百人在空袭中受伤,包括20多名儿童。医护人员不堪重负,广播电台不断播放卫生部对休班医生的求助信息。在城市医院外,绝望的家庭恳求路人为他们的亲人献血。
联合国的一份报告后来称这次袭击“实际上是双重打击”,人权观察组织则称其为“明显的战争罪”。联合国官员给我提供了在现场找到的弹药残骸的照片,其中至少有一枚美国制造的500磅激光制导炸弹。
由于这次轰炸过于惨烈且显然是针对非军事目标,美国罕见地公开予以谴责。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位发言人表示,美国将针对美方对沙特的支持进行“立即审查”,并可能进行调整,“以更好地与美国的原则、价值观和利益保持一致。”
沙特最初对责任避而不谈。联军发言人艾哈迈德·阿西里(Ahmed Asiri)表示,沙特官员知道有报告称发生了轰炸,但暗示爆炸可能有其他原因。沙特资助的阿拉比亚电视台(al-Arabiya)一度声称,联军在该地区没有进行任何空袭轰炸,但阿西里本人告诉我,报告是准确的。第二天,沙特宣布将对“关于令人遗憾和痛心的轰炸的报告”进行调查。
这次轰炸造成了萨那当地多名政要遇难,包括时任市长阿卜杜勒卡德尔·希拉尔(Abdulqader Hilal)。他在胡塞武装接管萨那后选择留在首都,但拒绝成为胡塞政治力量的一分子。关注冲突的外交官和分析人士认为,希拉尔是一个能同时收获双方足够信任、推进战争结束的难得人选。如今,他在这场灾难般的空袭中离去了。
这次空袭是也门战争的一个分水岭,席卷了也门网络和社交媒体。“每过一个小时,我就得知我认识的人要么被杀,要么受伤,”也门记者阿里·沙巴尼(Ali al-Shabani)说,他在第一次轰炸后逃出了大厅,并在附近目睹了第二次轰炸。
“那就像是我们的广岛。”
在关于战争的公开声明中,小萨勒曼依然乐观。“我相信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政治解决方案,” 他在2016年4月如是说。“但如果情况恶化,我们会准备好应对方案。”
在后来的多次采访中,他反复辩解称这场战争是十分必要的,目的是铲除那些妄图推翻政府、干扰国际航班、威胁沙特安全的武装分子。
“如果我们稍微等一等,威胁会变得更加复杂,沙特和地区国家以及国航运通道都会面临威胁,” 他在2017年5月坚持这样的观点,“我们别无选择。”
批评沙特并不等同于支持胡塞。事实上,胡塞武装绝非善类。
他们之所以攻占首都萨那,是因为在协助也门政府摆脱“阿拉伯之春”的动乱后对后萨利赫时代的权力分配感到不满。控制萨那之后,胡塞武装建立了自己的安全体系、控制了残余的政府,并派人负责管理医院、学校等公共设施,即使他们毫无经验。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建立了一个复杂的战争经济体系:在检查站额外收费,对商品征税,同时重新分配来自多双边机构的人道主义援助。
讽刺的是,正是沙特此前多年对外输出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的做法助长了胡塞武装最终演变为威胁力量。该组织正式名称的音译应当是“安萨尔·安拉(Ansar Allah)”,字面意思即“真主党”。起初,这是上世纪90年代在也门北部的宰德派(Zaydi)穆斯林中兴起的宗教复兴运动,旨在抵制沙特灌输的瓦哈比主义。该组织的名称来自其创始人侯赛因·巴德尔·埃丁·胡塞(Hussein Badr Eddin al-Houthi),2004年他被也门军队杀害,其追随者随后发动叛乱,先后引发了6场内战。在“阿拉伯之春”爆发前,胡塞武装一直未能实现其在政治、军事乃至宗教上的目标,但通过不断的军事抗争已培养出了一批经验丰富的游击队员,掌握了对抗沙特的军事技能。
激进的宗教背景又使他们产生了一种“革命者”的理念,类似于黎巴嫩的真主党和加沙地带的哈马斯,后两者均声称目标是清除那些依附于外国势力的腐败领导人。
在一个被胡塞武装占领的萨那军官俱乐部里,我遇到了一位为加入胡塞而辍学的战士。他略显激动地对我说,“我看到他们(胡塞领导人)站在正义和被压迫者一边。”
他补充道,“目标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帮助被压迫者和弱者。”
利雅得方面并不这样认为。在沙特统治者和普通民众眼中,胡塞武装是一个从属于伊朗的危险代理人力量,被德黑兰方面利用来扩大影响。因此,针对胡塞武装的这场战争是十分必要的,最终目的就是以防止胡塞武装以真主党威胁以色列的方式来威胁沙特。
但现实情况远更为复杂。
历史上,胡塞武装与伊朗之间的联系十分有限,伊朗的宗教权威们并不认同胡塞武装的宰德派信仰。但战争开始后,胡塞武装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武力过于强大,转而张开怀抱欢迎来自伊朗的军事援助和财力支持,借以反击沙特。可以说,胡塞武装与伊朗的联系是在沙特发动的这场战争中不断加深的,也使得沙特人口中“来自也门的伊朗威胁”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自我实现的预言。
当我在2016年底访问该国时,最新一轮和平谈判已破裂,交战双方重新寻求在战场上的优势。胡塞武装已成立政治委员会来治理他们实控的地区;流亡总统哈迪将中央银行从萨那迁至亚丁。在此过程中,中央银行停止支付该国120万公务员的工资,许多也门人难以养家糊口。
一轮又一轮的空袭加剧了人道主义危机。霍乱蔓延,数百万人挣扎着获取足够的食物和饮用水。可是,几乎没有目标能逃脱联军的轰炸。沙特及其盟友轰炸了学校,摧毁了连接深谷中社区的桥梁,还炸毁了当地的发电站、禽类养殖场,甚至是生产酸奶、茶、纸巾和可口可乐的工厂。
在此之前,沙特主导的联军轰炸了也门西海岸的主要港口——荷台达,损毁港口的几乎全部港机。这是一个大麻烦,因为也门90%的食品、燃料和药物依赖进口,且主要是通过荷台达输入,而现在这些重要物资几乎无法进入也门境内。时任联合国驻沙特高级官员杰米·麦戈德里克(Jamie McGoldrick)告诉我,空袭的模式表明这是在蓄意打击也门经济,以迫使胡塞武装投降。
“这是一种全面实施的经济压制和窒息策略,导致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切身感受到,” 他说,“这一切都是目标一致的——港口、桥梁、工厂——它们正在被拆除,目的是对政治施加压力。”
某一天下午,我参观了一间开业三十年的家族经营工厂。它是也门第一家零食工厂,生产的零食是几代也门人的童年记忆,包括海盐、奶酪、醋和番茄酱等不同口味的薯片,以及包装上印有《芝麻街》中的厄尼(Ernie)形象的玉米卷。给我导览的会计穆斯塔法·埃拉吉尔(Mustafa Elaghil)表示,他的姓氏与品牌名很相似,每当他遇到其他也门人时,他们都会问:“你们是做薯片的那家吗?”
他的祖父在1970年代末购买了工厂的土地,后来也门政府在隔壁建了一座军事基地。整个家族从来没想过这个邻居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摧毁他们一切的导火索。即便战争开始后,沙特空军轰炸了基地,他们依然天真地相信,正规军可以区分开民用和军用设施。
但是,沙特并没有。
在我访问前几个月,沙特在一次空袭中轰炸了该工厂,导致厂房屋顶坍塌,火灾蔓延,25名员工被困在里面。消防员赶来扑灭了大火,但最终有10名工人遇难。当工厂负责人进入轰炸后的厂房废墟时,他们发现遇难员工们烧焦了的尸体仍定格在工作岗位上。其中一名工人自工厂开业以来就一直勤勤恳恳地在这里工作,原本将在不久后光荣退休。但这场空袭引发的大火将他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他的女儿只能通过他的金牙才能辨认出来。
埃拉吉尔估计修复损失需要300万美元,而这笔钱对于已经失去几乎一切家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这就是我们的产品,” 他一边说着一边撕开一个烧焦的包装袋,将里面的薯片倒落在地上,“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全部。”
在阿姆兰(Amran)镇,我参观了当地一家国有水泥厂。这家水泥厂曾雇佣数百人,但在一轮轮空袭后被迫停产,期间共有15人遇难。工人们承认胡塞武装已占领了该地区,但表示武装分子并未干扰工厂的日常运作。他们带我进入一间办公室,那里收集了工厂被轰炸后遗留在现场的弹药残骸。大多数是锯齿状的弹片或扭曲的金属,其中一件显然是产自罗德岛(Rhode Island)的集束炸弹部件。
我还拜访了两兄弟,他们经营着家族的农机生意。60年前,他们的祖父创立了这家公司;他的黑白照片仍挂在他们的办公室里。他们进口拖拉机、发电机等设备,还与一家意大利公司合作生产水泵。在战争开始前,他们与另一家意大利公司合作建造一座管道工厂,正等待技术人员安装软件以便开始运作。但当骚乱开始时,意大利人推迟了他们的行程,工厂因此闲置。
然后,沙特轰炸了这两座工厂——两次。
“他们彻底摧毁了一切,” 管理水泵工厂的哈立德·索尼达(Khalid al-Sonidar)在我们走过废墟时告诉我。他估计,损失超过5000万美元。
他的兄弟阿卜杜拉(Abdullah)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开设管道工厂,他说:“我8年的生命化为乌有。”
这对兄弟都曾在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太平洋大学(Seattle Pacific University)获得学位,随后回到也门从事家族生意。“我知道美国为何与沙特合作,” 阿卜杜拉·索尼达告诉我,“他们必须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我认为美国并没有强烈的兴趣去阻止沙特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但他希望美国人能够看到这种合作的代价。
“向沙特出售武器有助于美国经济,但一旦看到这些武器的使用情况,就应该有道德理由停止军售,” 他说,“我们谈论的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是人们的生命和维持生命所需的基础设施。这样的轰炸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境。”
我将工厂废墟里发现的弹药残骸照片发送给一位同事,他确认这些是美国制造的制导套件,附加在500磅和1000磅炸弹上,以提高其准确性。
在我的旅行结束后,我曾向沙特方面问询其我在也门到访过的这些地点,联军发言人阿西里告诉我,沙特拥有“准确的情报”,认为胡塞武装在其中一些地点存放了武器或作为指挥控制中心。但他并未说明具体是哪些地点,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
在我随后把也门之行的见闻感受公开发表后,我接到了阿西里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愤怒地质问我为何写沙特正在拆解也门经济,而他曾告诉我并非如此。
不久之后,沙特禁止记者乘坐联合国的航班前往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