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第二十六回
修路工智取大获全胜
新媳妇泪洒农民夜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两句古语,哪一句适合徐德敏呢?从他连夜逃离西颜集和挨打的事一大早就能传到耿大彪的耳朵里,这样的结局和这样的速度配得上两全其美!不是吗?
耿大彪起床后,来到前院转转。这习惯和父亲耿万财差不多,有时爷俩能碰上,就一起围在羊圈、猪圈看会牲畜吃食,交流沟通西颜集街上和颜集区里的一些最新情报。耿大彪觉得这段短暂的晨光是自己放松心境、享受家庭和乡村生活的美好时刻,所以,除了雨天出不来,一般他不缺席。
“达,咱家这羊该卖几头了,养这么多干啥?” 耿大彪看着羊圈里大大小小二十多头羊都“唛唛”饿得乱叫,给耿万财建议道。
“现在不是时候,再养一段时间。等地里没有青叶子的时候,快到冬天了,让街上卖肉的马邦勇过来逮。”耿万财算得精明,一是现在卖羊的确卖不上价;二来当年的小羊羔子还小,不压称。耿万财仰头朝天上看看,大概太阳刚露头的时间,东方的天空微微有些红云。“二楞怎么还不过来喂羊?”耿万财朝南锅屋门口正往灶台的铁锅里舀水准备糊猪食的小焕嚷道。
“大爷,他早就挎粪箕子出门上地了。”小焕赶紧回道,小焕也改口跟着二楞叫耿万财“大爷”。出过嫁的小焕显得比以前成熟多了。脸色红润,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身上的印花带边洋布褂子是新的,脚上还穿着结婚那天的绣花红鞋。猛看上去,还是有点新娘子的装扮,和婚前的模样变化大。
小焕的话音刚落,耿二楞背着满满一粪箕子玉米棵叶子走进大门。这会地里的庄稼大都快成熟,玉米棵的叶子渐渐发黄,这些青叶子劈下来能作为青饲料喂牲灵。
“二楞,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看看把羊饿的。”耿万财不满地训斥道。
耿二楞看见耿万财爷俩都脚踏在羊圈的木头围栏上望着他,脸上笑嘻嘻的,挨训也不生气。他在羊圈前把粪及子从自己肩膀上挪下,放在地上。从粪及子里往外拽青叶,然后撒在急睁火眼叫唤的饿羊身上,一群羊争先恐后地抢吃起来。
“大爷,我给恁俩说个事,恁听了一定喜得哄!”耿二楞安排好羊圈里的羊,才抽空和耿万财爷俩搭话。
“你个熊孩子狗肚里能蹦出什么象牙来?”耿大彪嘲笑地说道,不相信二楞那副流鼻涕的熊样能说出来什么喜事。
“哎!大彪哥,你别不信。我说出来一定笑死你!”耿二楞精神一震,一本正经的样子。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耿万财督促道。
“刚才,我劈叶子回来,走到街口的时候,听围着的一群人嘴里说,修公路的那个姓徐的昨晚在‘瑞的娘’床上让人给揍了。说揍得鼻青脸肿的。哈哈哈!” 大概耿二楞本来在街上就见说事的人是笑着说的,同时自己也觉得在女人床上挨揍的确是一件可笑的事。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国人从来都把“捉奸”当成一件既刺激又惊险的事情去做的,当然,这种事情的过程和场面、包括“捉奸”手段是不缺令人津津有味的笑料。如果连耿二楞这样的人物都能觉得徐德敏被打一事是可笑的而“哈哈大笑”,耿万财和耿大彪这样级别的人怎么会领悟不出其中的可笑之处呢?然而,事情出乎耿二楞的意料。耿大彪在听完耿二楞的话后,不但没笑哈哈,反而露出一脸的严肃。耿万财也是露出极短的笑容后,皱起了眉头地和耿大彪对视一下。
“二楞,你说的是真事?”耿大彪眼盯着二楞,问道。
“这还能有假?一群人都在街口围着。”耿二楞辩解道。心想,怎么还不相信人?我说这瞎话干嘛呢?
耿二楞平时说自己的事时,有可能玩点虚的;说人家的事时,没大说过谎话。见二楞不像假话的样子,耿大彪顿时觉得事情的严重性。他立即吩咐耿二楞说道:“二楞,你马上到东头区公所跑一趟,看看徐德敏的情况去,回来汇报。”耿大彪认为,必须尽快了解清楚徐德敏被打一事的原委。
“好,我这就去。”耿二楞见耿大彪爷俩听说以后不光没笑,反而一脸难看,知道这件事可能不是什么值得好笑的简单事,扳下手中的活,急忙就往大门外走去。
“达,这可能是有人故意捣乱的,我得赶紧吃饭,早点去区公所。”耿大彪说完,一个人走向里院。
给耿二楞娶个媳妇,让西颜集街的老少爷们没有不夸耿万财和杏花两口子的,提高了耿万财和杏花在耿姓家族里的威望。大家都说,要不是杏花张罗,二楞这孩子打一辈子光棍没跑。自打耿万财和杏花心里有谱后,是杏花亲自找小焕娘说的。
小焕娘思考两天,终于答应了二楞这门亲事。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呢?当家的男人埋在这里,闺女嫁在西颜集好歹能经常到她爹的坟上看看。二楞这孩子虽然有点憨愣,但是也属穷人家的孩子,慢慢调教或许能变得好些。况且二楞家自己有几亩地,耿万财答应只有二楞成家就把他家的地退给他。只要有地,就会有饭吃。二楞好好种地,小焕将来至少饿不死。再说,还有耿万财这样的大户亲戚,相信日子不会比老家山东差。闺女大了总要嫁出去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眼不前先让小焕的两个弟弟吃饱饭、拉扯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就这样,二楞和小焕二人的婚姻大事算定下来。说好后,杏花又喊来西颜集的媒婆李娘们走过场,做到明媒正娶。
耿万财找人把二楞家的老屋院子收拾一下,家里的物件修修补补,多少象个新房的样子。根据二楞和小焕的生辰八字捡个吉日操办了几桌酒席,从大河堤北吹吹打打把小焕娶进耿家门。迎亲队伍经过大河堰时,小焕还特地下轿跑到她爹的坟头上哭一场,给她爹报告一声自己出嫁了。当晚圆房,耿二楞终于有媳妇成家了。
地里的庄稼还没收,耿万财打算秋来收后再在把土地还给二楞,给他些小麦种子,再分点过冬的粮食,让他们自己独立生活。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二楞在耿万财身边从一个懵懂小屁孩长到毛头小伙,耿万财对二楞多少还是有些儿女之情,心里希望二楞过好。尤其大彪现在是区长,需要收买人心,耿二楞的几亩地已经不入耿万财的法眼了。目前,二楞小两口仍旧在耿家帮忙,小焕娘在区公所帮厨。小焕娘准备阴历年前带着两个男孩回山东老家。
耿万财一直在前院转悠,就是在等二楞从区公所回来报信。按理说“捉个奸,打个人”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这次被打的人是徐德敏就不一样了。没有一点能耐和目的的人,是不会轻易对这位修路监理大员下手的。这明显的大手笔让耿万财和耿大彪不能不把此事与正在罢工的事情联系起来。在这一点上,爷俩有不约而同的看法。
看到二楞气喘吁吁地进院,耿万财忙迎了上去,没等开口,耿二楞喘着粗气说道:“大爷,不好了,徐德敏天不明就走了。”
“啊,上哪里去了?”耿万财吃了一惊,眨巴着眼急切地问道。
“看大门的说,徐德敏让他开门,说要赶早回徐州。”耿二楞慌里慌张地说道,那神态就像徐德敏不在区公所里是因为他造成的一样嫌怕,怕耿大彪熊他。至少二楞知道徐德敏这一走,肯定不是值得好笑的事。
“这麻烦了!”耿万财低低地说了一句,也朝里院走去。他要把这个新的情况抓紧告诉耿大彪。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耿万财在自己心中嘀咕起来。
“看样子揍得不轻,轻了的话,徐德敏不会趁黑走。”耿万财介绍完耿二楞从区公所带回来的消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赶紧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说。”杏花招呼耿万财说道。耿孙氏和耿大志、彭舒萍大概都还没起床,或者起床后在看书,饭桌旁只有杏花娘俩。听了父亲的话,耿大彪没停下手中的竹筷,笑着说道:“达,你看这叫什么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骂道:这个徐德敏惹出这丢人现眼的事,真不是玩意!
“大彪,我觉得徐德敏被打这件事不简单,没有人会为‘瑞的娘’这个老破鞋吃醋到砸县里来人的黑砖,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咱得把这件事往复杂里想。”耿万财有些忧心,慢慢地端起稀饭碗。“你最好把‘瑞的娘’审清楚,查查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好能查出来是那些人干的,这样也好给县里一个交代。
前两天,王集王乡长的三叔被打,今天徐德敏又被打。这是在向区里施压。所以,不论如何应该尽快让修路民工复工。不然还不知接着出什么故事眼子来,那样会越来越被动。”耿万财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前几天王集乡修路罢工工地上出现的打人事件,在他看来,这些老百姓越来越难管了,说不准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共产党活动的影子,毕竟搞农民运动是共党分子的拿手戏。
原本耿万财只知道有个国民党,还差点入了党,后来大帅来了杀党人,耿万财曾庆幸自己没有加入。干乡长和集董那会,这片土地是大帅的地盘,国民党远在南方,没什么印象。近些年又兴起个共产党,据说是穷人的组织。开始不太知道他们到底是干啥的,倒是两个儿子讲得清楚,这个党是专斗地主老财的,在南方和国民党一起搞打土豪、分田地。那还了得,耿万财不喜欢这个党。如今的国民党在蒋总司令的领导下,和共产党分道扬镳,采取保护私有财产的政策。能保护祖上留传下来的土地和家产,自己怎么能不拥护呢?
“达,我也是这么想的。吃罢饭到区公所,我立即安排马志武去通知三个乡长来西颜集开会,答应民工的三项要求。我手头上现钱不够,就借磨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秋忙之前先把路基土方垫好再说。徐德敏不回来,我就实情向县里汇报,他被打之事说出去也不好听,估计县里会无声处理,换一位监理负责人过来。新来的人,咱一样招待。”看来,耿大彪也考虑成熟了,耿万财听了直点头。
耿大志和彭舒萍办农民夜校是经过耿大彪和耿建儒点头认可的。耿大志找他们说出自己办校的理由是:小学恢复后的招生要到寒假,过年后才开学。这段时间,小学校的设施逐渐完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利用起来教教成年人认字,以及教一些农业知识。拿到尚方宝剑,办夜校就名正言顺了。由于所办的是夜校,吃晚饭后上课,耿大志就不叫家不住西颜集街的李亚东问事了,只让他白天负责招生工作。
“舒萍,小焕你做好上夜校的工作没?”耿大志朝着埋头备课的彭舒萍问道。
“小焕答应了。倒是你那位兄弟憨二楞死活不愿意学,真是托不上墙的癞皮狗。”彭舒萍抬起头,合上手中的本子回道。
“怎么,我又没得罪你,你骂我干嘛呢?”耿大志撇着嘴。
“骂你?我什么时候骂你啦?”彭舒萍一脸雾水,耸耸肩,不解地问耿大志道。
“还不是骂?你说俺兄弟是‘癞皮狗’,那我是啥?”耿大志装出生气的样子。
“哈哈哈!”彭舒萍反应过来了,明白这是耿大志又给自己开起了幽默玩笑,不由得大笑起来。耿大志总是这样抓小辫式的开玩笑,彭舒萍喜欢这样先惊后喜的喜剧形式,总是被耿大志逗得欣喜开怀。
“在我眼里,你也是一只小狗,一只可爱的小狗!”彭舒萍也给耿大志个回击。彭舒萍喜欢眼前这个既文雅又幽默的帅哥。
彭舒萍和耿大志上学期间不在同一所学校,他们是在北平组织街头飞行集会时认识的。彭舒萍是典型的北方女子,河北张家口人,说出话来一口正宗的京腔。她父亲是张家口电灯厂的锅炉工,为人豪爽、仗义,是电灯厂工会的积极分子,多次参加张家口工人运动,组织工人对资本家开展清算运动进行斗争,保护工人利益。彭舒萍自幼生长在这样的工人家庭,耳濡目染,养成了疾恶如仇、不畏强暴的坚强性格。在北平学习期间,是学校学生运动的骨干。由于表现突出,被共产党的北平组织秘密发展为党员。认识耿大志后,逐渐引导耿大志走上革命的道路,是耿大志加入共产党组织的介绍人。这次以恋人关系回到耿大志的家乡徐州,开展党的宣传发展工作。这一切都得秘密行动,对耿家也绝对守口如瓶。
“舒萍,告诉你个好消息,战备公路修路民工今天复工了。农民们终于取得了胜利!”耿大志兴奋地说道。开过玩笑,耿大志没有忘记自己急着前来要告诉彭舒萍的重要内容。
“好啊!”彭舒萍听后高兴地鼓起掌来。一个多星期的罢工迎来了民工们想要的结果,真是大快人心。
“那你哥耿大彪又得多掏很多钱,你后悔不?”短暂的欢快后,彭舒萍收起笑容,认真地向耿大志发问道。
“我后悔什么?那些本来都是老百姓应得的血汗钱!”耿大志不屑一顾地回答道。“你以为我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耿大志抿下嘴,装作委屈的模样。
“好好,算我诬赖你好了吧!”彭舒萍一副大姐姐哄小弟弟的口吻。对外必须装成恋人,俩人独处时又是中间隔着男女鸿沟的同志,彭舒萍有时觉得两副面孔示人让自己的心里好累。但是,这是党的工作,为了工作能顺利完成,自己某些方面的牺牲没有办法,也是值得的。
“舒萍,你看这次修路民工的罢工斗争里,有没有我党人员的参与呢?”正式谈论有关党的工作的时候,耿大志会收起一切戏耍的玩笑,变得严肃而又沉稳。彭舒萍是他的领导,耿大志会认真领会彭舒萍的指示,尊重她的意见,服从她的安排。俩人相处久了,耿大志也会在彭舒萍面前毫无顾忌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耿大志和彭舒萍在和耿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里,从大哥和父亲讨论的话题或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内容。耿大彪和耿万财爷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边竟然坐着两个与自己有截然不同政治立场的异党分子。
“这次罢工组织严密、措施果断、斗争坚决,时间不长就取得了完全战果。我个人认为即使没有我党同志直接参加,也有我党指导的影子。这说明颜集一带我党开展的活动还是有力的。我们俩背后有支撑力量,今后的工作会好做些。”彭舒萍经过一番思考,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那我们是不是要和徐州的党组织尽快取得联系,获取指示呢?”耿大志问道。
“这样吧,我们先把农民夜校办起来,在西颜集开辟和坚守一个斗争的阵地。如果夜校里能物色一些积极分子组织一个农民团体领导农民运动, 然后再设法和当地的党组织取得联系,汇报我们的工作成绩。你看怎么样?” 徐州的党组织,以前直接受中共北方区领导,民国15年春天才开始划归中共江浙区领导。彭舒萍认为自己和耿大志作为从北平过来的党员,要在西颜集做出些成绩,不至于两手空空地去面见当地同志。
“好!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耿大志坚定地回答。
农民夜校设在区公所南隔壁新建小学的教室内。北三间教室里的课桌和北墙上的黑板都布置停当,课桌是朱孝轩前几天拉过来的。南面三间暂时空着。不过,北教室里没安排板凳,这需要学生上课时自带。
耿大志和李亚东三天前就把上夜校的时间、地点通知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又各家各户挨个找了一遍,为的就是晚上能多来几个人。第一期夜校,彭舒萍、耿大志他们考虑招一些年轻的农民。这部分人家务事少,有精力,易于接受新鲜事物,不论是认字还是领悟启发都比较快。如果能有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的活动自然就会顺利。天没上黑影,彭舒萍和耿大志吃罢晚饭,带着讲义本早早地来到小学校里。先把教室里摆放整齐,耿大志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农民夜校”四个空心美术大字。然后,二人来到小学大门处,等学员进校。
不是冬季,一般乡村的晚饭吃得晚。耿大志和彭舒萍在门口等燥了才陆陆续续过来人,每个来人手里都拎着个木凳,这是通知时就要求的。
“抓紧,抓紧。早上课早结束!”耿大志扯着喉咙朝街里喊去。
彭舒萍站在耿大志旁边清点着进院的人数。数到二十多位的时候,彭舒萍拉拉耿大志的衣角说道:“大志,不能等了,不然时间会持续很晚。咱们先开始上课,晚来的晚听。”
彭舒萍进到教室里,点亮讲台上两盏托“宝光百货行”专门从徐州进货来的新式罩子灯,柔和的灯光顿时把教室的前半部照的剔亮。接着,耿大志把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象赶鸭子一样赶进教室,就着光线,耿大志看看今天来的都是男的,通知的朱老三家的灵儿、汪宝玉家的思美、赵景云家的冬梅、耿平信家的大妮等女孩、小媳妇等都没来。教室里原先设计男女分开坐,看来也没有必要了,耿大志就招呼大家道:“坐,坐吧,尽量朝前边来。先随便坐,等有女学员来,大家再让。”
“女的,还有女学员?这个时候谁家女的不在家刷锅洗碗?”家住西颜集东南角的小青年黄超伦咋呼道。
“有女老师,还能没有女学员?你知道个啥!”苇子店老板李长富的儿子廷奎挤出来谝能说道。廷奎上过几年私塾,认识几个字,他来参加夜校是抱着晚上没有事,玩玩凑热闹的态度。再就是女老师是耿大志带来的媳妇,城里来的姑娘长得漂亮,在夜校能有机会近距离多撒目几眼。别看廷奎长得跟他爹一样人有人、个有个,一表人才。但肚子里充满花花肠子,论老实本分,比他爹差多了。
耿大志站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地点名查人数,他看到佃户田荣福家的小子怀保、李光琪家的二栓、苗庆云家的桂民、袁本山家的六子等都来了,耿大志感到欣慰。耿大志从小就喜欢和穷人家的孩子打交道,喜欢和他们一起玩耍,常常偷偷地从家里摸出一些好吃的与小伙伴们分享。这些身穿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庄稼汉倒是显得中规中矩,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大志,恁家有钱,俺来上课,恁还发点什么东西不?好吃的也行。”在西颜集街上摆摊卖水饺的老汉王国璋的儿子小顺起哄嚷道。
耿大志在台上听了觉得好笑,转脸看看彭舒萍,发现彭舒萍也在“嗤嗤”地笑。“你天天在街上吃恁达包的水饺还没吃够?”耿大志知道小顺是故意出风头,年轻人在一起比着看谁能吊台,反问道。
“俺家那水饺是卖钱的,我可不敢偷吃。偷吃,俺达拿起勺子就往我头上扔。我饺子没吃着,头上得剋个大包。”小顺做出勺子砸头的动作,高声叫道。
“哈哈哈!”教室里响起一阵大笑。
“干脆让老师给你发个媳妇不散熊了嘛!恁爹肯定不打你,得喜得屁流滴!卖的水饺里面就全都是肉了。”说这话的是不甘寂寞的廷奎。他把小顺达王国璋卖水饺馅里肉少的老底都揭出来了。在这群人里,廷奎有种天生的优越感,自家开着苇子店铺,丰年贱年生活基本上都过得去。只要不遇到土匪、当兵的抢掠烧杀,他这个小小的少东家不知道愁是个啥味。廷奎常光顾王国璋的水饺摊,饺子馅里肉的多寡,他是有发言权。不过,这种场合揭老底总是有些不地道。
“哈哈哈!”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廷奎说话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大家无拘无束地笑了一会,气氛热烈。耿大志感觉火候到了,便用手敲敲讲台桌面,端出北平大学生的气度和姿态说:“好,时间不早了,咱正式上课吧。”坐在下面的学员们都渐渐老实起来。
“在座的都是咱西颜集上的年轻人,咱大部分都是从小认识,而且在一起玩大的伙伴,彼此都熟悉。你们有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的,没进过学堂,有的上过两年私塾,但对农业知识的理论也接触的少。从今天开始,咱们一起认字读书,学习有关生产理论,慢慢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对自己对社会都有很大的好处。希望大家能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另外,学习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大家不要急躁,每天认识几个字,一个月下来就能熟悉不少,几个月下来就很有收获。问题是要坚持学,不能半途而废。知识靠积累,积累多了就能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俺爷爷就租恁耿家的地种,一年到头跟土喽疙瘩打交道,还吃不饱饭。跟你学习就能改得吃饱喽?”苗庆云家的桂民打断耿大志的讲话,插话道。
“大清王朝都能改成民国,你说还有什么不能改的?”耿大志没有因为插话而生气,他喜欢这样的提问。跟学员们讲道理、提高他们的认识,正是开办“农民夜校”的目的。学员们自己提出疑问,比老师设计问题更易于解惑。耿大志也常常引用事例反问,让对方自己思考,使其加深认识。正在耿大志想进一步讲解的时候,门外响起女人的说话声。耿大志转脸一看,是耿二楞的媳妇小焕和耿平信的儿媳妇郭彩兰。她俩站在门口又想进来又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似的扭扭捏捏。一屋子的男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两位迟到的女学员。彭舒萍见状快步走到俩人面前,彭舒萍拉着郭彩兰的手说道:“嫂子怎么也来了,好啊!”
“小焕上俺家喊大妮来上夜校,正巧俺娘觉着不舒服,让俺妹在家伺候。小焕就把我拽来了。”郭彩兰解释道。郭彩兰常到大志家找彭舒萍谈论女人服饰的话题,所以熟络不生疏。
“来来,还不算晚。”小焕和郭彩兰能来,耿大志心里一阵高兴。有女的带头,其余的女孩就敢跟着出头露面,这也是非得让彭舒萍动员小焕来的原因之一。“你们几个男的往东边让让,给她们俩个女的留片坐的地方。”耿大志赶紧指挥着给两位女人腾挪桌子。
男学员们有点乱哄哄。“好!赶紧给老急的媳妇让个地方,不然会嫌咱急的。”廷奎边起身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脸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故意把说话的语速放慢,让字一个一个地从牙齿里蹦出来,并特意把“急”字的音量放大。廷奎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当即惹得身旁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几个人听懂廷奎所讲话的内涵,知道廷奎讲出来的用意。但是,此刻只许会意,不能言传。这带有神秘成分的暗指,比三老妈子指桑骂槐的骂街更高一筹,说的、听的都会因为意犹未尽的感觉而心里滋。
男学员都靠东墙多半边,西边一溜小边原本就是准备安排女学员坐的。小焕和郭彩兰坐在在前面靠近讲台的位置,两个女人也是从各自家里自带了小木凳。郭彩兰不忍心小焕一个人走黑路,特意陪她前来。两人都是耿姓家族的媳妇,也能拉得来。
人是能变化的。和耿二楞结婚后的小焕,脾气性格与婚前为闺女的时候变了不少。明媒正娶的西颜集的媳妇就是和寄人篱下的要饭逃荒者不一样的地位。从前胆小见人不敢抬头说话,整天小心翼翼地,唯恐自己不注意惹了人、招了人。婚后,不论生人熟人,都能从容应付得当;从前懦弱做事谨小慎微,像个口婆婆面前的团儿媳妇。现在大大方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对耿二楞既不怕也不怨了,疼爱有加。这大概就是常说的:结婚是女孩成为女人的蜕变吧。你们说二楞憨、二楞傻,只要我小焕不嫌弃,都是白搭。
耿大志见小焕、郭彩兰和男学员都端坐好,准备让彭舒萍开始按照小学生课本教案教大家认字。谁料那个不行事的廷奎斜着脑袋偎过来朝着小焕又来一句:“二楞嫂子,你舍得把老急一个人放家里?”这个廷奎哪里是来学习的,分明是来捣蛋、惹是生非的。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上非得砸块坷垃头子,弄出点波浪来才好受。
“老急?哪个老急?”小焕搞不懂廷奎问的什么,眉头拧紧,侧脸疑惑地问道。
“哈哈哈!”后面有几个男人再也憋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他们的目光聚集在小焕身上,如同关注一只玩猴一样。他们的笑声里明显有一种戏弄和淫荡,仿佛小焕是一件拿在手中的战利品。弄得不明事理的小焕又疑又急。当然,不明就里的还有讲台上的耿大志和彭舒萍,他们俩也是疑问重重,心里找不出这些男人到底为何发笑。
只见“噘嘴鲢子”郭彩兰在小焕耳边低语几声,耿大志便看见小焕脸上的表情急剧变阴,顷刻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浓云密布。接着又羞又怒。小焕站起身来,狠狠地骂道:“奶奶个比,恁这些万人揍的龟孙,不得好死!”骂完,离开座位跑出教室。郭彩兰跟在后面就追,还没等耿大志张开嘴喊,两个女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看见两个女人突然跑出门外,室内顿时象船沉海底般鸦雀无声,变得异常安静下来。
“李廷奎,怎么回事?”耿大志厉声地问道。
廷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见小焕夺门而出,立刻知道玩笑开大喽,象泄了气的皮球崴在那里,低头不语。
这时,小顺悄悄走进耿大志,也是贴着耿大志的耳朵说了一会。耿大志听了骂道:“廷奎,你能干什么好事!”眼看自己辛苦换来的夜校第一课被混子廷奎搅得人心涣散、乱七八糟,耿大志愤而宣布:“廷奎,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你要是再捣乱,明天就不要来上课了。”
小焕为什么生气地跑出夜校?郭彩兰在她耳边讲了什么话?这一切还得从耿二楞和小焕结婚当天晚上的“听房”说起。
耿二楞家的老宅屋院闲置了近十年。自打二楞的爹娘先后病死,二楞被耿万财收养后,这所院落就破败了。堂屋大门紧闭,屋内灰尘覆盖,蛛网遍布,仅有的一点家什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二楞走后从没进来过。院子里野草丛生,植被过膝。原先就不高的土围墙历经多年的风雨冲刷和一些孩童玩耍时的攀爬,已是斑驳脱离,豁口连连。只能成为“挡君子不挡小人”的聋子的耳朵——摆设。
耿二楞和小焕结婚时,耿万财光为派人他把堂屋、院落里整治一下,大门口的门楼子修整修整,土院墙没动。实际上就是将就,等二楞以后自己有能力再治理。耿万财和杏花为二楞的婚事花了三块银元加几百文铜钱,这些开支主要用于床上用品、添置新人衣物和置办生活用具,必要的锅碗瓢盆总是要买的,不能让小俩口用黄盆起火、用手抓饭吧。桌桌凳凳也得用,总之不能让俩口人一开始单过就缸里没粮、床上冰凉。
不过,最后耿万财也没舍钱。婚礼当天办的几桌大席,收了家族亲友的礼钱,都让耿万财擢起来扣了。对这事小焕虽有微词,也只是背地里骂二楞几句“吃鼻涕屙脓”没用外,忍了。婚礼该有的程序,也都没缺,耿二楞的姥娘家舅爷没说出个“不”字,喝得跟“拧二”样歪歪斜斜地看样子挺满意。本来就是凑乎局,姐姐又不在了,即使心里有气又能如何?自己没力量管二楞,不如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闹事,永远还是砍不断的骨肉亲。二楞的舅爷想的明白。
婚床按规矩铺在堂屋东间,头靠东墙。窗户下摆放的梳妆台还是二楞娘的陪嫁物。二楞就自己独苗,桌上的长明灯还是本家耿建儒的大儿媳妇桂芳傍晚点着送进新房的。桂芳人也伶俐,手里端着拴有红布条、灯身贴红喜纸的棉油灯进来,口里唱到:“一进屋,黑影影,我给新人来送灯,金灯对银灯,瓦屋对楼棚......”跟进来一群小孩看新娘子。这盏灯,结婚第一夜是不能灭的,必须彻夜长明。
乡村结婚规矩多,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老理不遵守不行。因为二楞家的实际情况,耿建儒在操办婚礼时同耿万财商量:二楞没家人,小焕又是外乡的,不吱啦声把铺盖合起来,把男女捏在一块,也能过日子。但那不让耿姓人丢脸吗?所以,再省也不能省到尽。耿万财还想让大家说个好来,所以二楞的婚礼上吹吹打打、磕磕跪跪的事都给办了。
人的一生有两件大喜事。这金榜题名是没有耿二楞的影,却难以挡住他享受洞房花烛夜的美妙。人的命运还有不受金钱、智慧左右的时候。好运没来,只是时候不到!
别看耿二楞的亲人不多,挡不住西颜集的捣蛋的孩子多。“三天不分大小”这传下来的婚礼规矩,让这些平日里就不正经,或即使平日里道貌岸然,肚子里却花花肠子、弯弯绕的家伙演绎得淋漓尽致,一点都不缺少。当然,耿二楞从前也没少干这些趁机揩油、偷挠暗摸的勾当。一下午,小焕推推搡搡受的罪算是代她男人还了。
要说结婚最让女人头疼的是什么?不是婚前的操办、不是“头三天”饿得慌、不是离家时的伤心哭泣、不是脚踏婆家后的磕磕碰碰、不是亲戚老表挠挠抓抓,甚至不是新婚第一夜的无奈痛苦。而是让女人担惊受怕、日后不好意思抬头的“听房”规矩。
西颜集街上有几个热衷于听房的老骚货。像“豁子嘴”周济、陈长安、“安第一”、南门的耿继来都不是熊。不论是不是亲戚里道的,还是外姓不相干的,谁家结婚当晚,只要有“听房”的机会,都少不了这些孬熊。但是,事主拿这些人也没办法,喜事,打打闹闹、躲躲藏藏都是老规矩,不犯法。只能自己尽量注意,少留把柄给人做笑料。小焕的娘在小焕出嫁前也都暗地里交代过了,该注意的地方一定要忍住。但是,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碰上一个憨不愣通的少脑子,能注意到哪去?几个男人早就心怀淫瘾,单等夜半寂静,听耿二楞的小破院洞房里的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