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民族追求整齐划一、标准化的审美时,会给社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1933年,希特勒登上德国权力巅峰后,开始实践他的美学理想:
将“丑陋的”、“低贱的”的犹太人从德国“清洗”出去,只留下统一的、“高贵的”雅利安人血统。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种族屠杀中,有600多万犹太人惨死。
而执行屠杀任务的纳粹士兵们,不仅毫无负罪感杀,甚至以此为乐,将他们变得如此狂热的,竟然仅仅是一套审美体系——法西斯美学:
希特勒极其重视美学。他亲自设计了纳粹的军装,这些精致的勋章、皮革、近乎完美的剪裁,成为了证明日耳曼种族优秀的道具。
他又用壮美的画面、宏大的场景、纪律严明的队列、积极向上的乐观情绪、藐视敌人的无畏态度,来表现国家主义的价值观,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士兵,都感受到作为庞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的幸福感和崇高感。
法西斯美学
身处这样的队伍中,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群灰色的蚂蚁,他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自由,只需要狂热的拥护和热爱。
可见,当一个社会的审美趋于标准化、同一化时,身处其中的人便也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自愿沦为乌合之众的一份子。在这样的集体中,无论做出多少恶行,个体都能以群体的力量作为自身“正义”的背书。
纳粹的美学提醒我们,当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失去了独特的审美判断时,也很快就会失去辨别真相和善恶的能力。因此标准化、同一化的审美,尤其值得我们警惕。
▌审美的两个敌人
意大利法西斯头目墨索里尼曾说:“所谓法西斯主义,首先是一种美。”
法西斯一直注重将美学引入政治,希特勒所推崇的“强制统一”美学,恰恰成为了法西斯在德国赖以起家的法宝之一。
当士兵们穿着挺拔的军装、踢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接受希特勒的检视时,他们无不感到自己投入了一个伟大的事业,自己的生命获得了意义。
但是,正如乔治奥威尔所说:齐步走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景象之一,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宣言,它正在宣称的是:对,我很丑,但是你不敢嘲笑我。
士兵借助融入群体的步伐,获得一种使用暴力的赦免权;而审美的齐步走,却是愚昧在整个社会的蔓延。
纵观人类历史,有两大力量正在将审美拉向整齐划一的“步伐”:
◎专制主义审美:
美本无固定标准,但在专制主义的语境下,只有统治者拥有定义美的权利,他们以强制的方式,规定只有一种美。这在生活中非常普遍,“甲方审美”、“领导审美”都是属于此列。
拿破仑执政时,非常不喜欢哥特艺术,下令拆除了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正门的拱顶装饰,哥特艺术的一件杰作就此毁灭。历朝历代的拿破仑们都认为:我不喜欢的,就不允许存在;我手握利剑,就可以制定美的标准。
◎工业主义审美:
“工业主义审美”,指的是工业生产所带来的量化、标准化审美。其特点是千篇一律,缺乏个性。饱受诟病的城市规划、“网红脸”、同质化的电子产品……工业主义审美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
毫无新意的影视剧桥段、长相难以区分的网红、批量生产的小鲜肉偶像、千篇一律的旅游街,这种标准产品的大批量流行,不仅是对大众审美的毒害,更是对“审美少数群体”的暴政。
正如康德所说:美是道德的象征。每当“美”被遮蔽,被篡改,被扼杀,留下的就只有破坏、失败、灾难和恐怖。
越是在一个审美严重同质化的时代,群体审美碾压个人审美、“流水线制造”替代独特创造的时代,越是要坚持自身的独特性。因为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学习的智慧。
在中国,若论最具反叛性和独特性的艺术家,非陈丹青莫属。
▌“大合唱”的结果,是愚蠢和盲从
一个独特的艺术家,不仅需要卓越的艺术才能,往往更需要对教条化审美有不屑一顾的反叛精神。
首先必须要有深刻的美学认识,对千篇一律的审美有直入本质的洞察,他还要有独特的、不同于时俗的审美体系,当所有人都跟随潮流时,能坚持自己的眼光,不盲从群体,亦不被群体性的声音所淹没。
2004年,因为不满于高等艺术院校的教条主义,陈丹青在任教合同到期之前,留了下一封字字珠玑的辞职信,从清华美院请辞。
在这封万言长信中,陈丹青历数艺术教育的几大罪状,不仅摧毁了真正的艺术家,而且塑造了千人一面的“集体人格”:
当代的美术教育史,实亦无以复加的教条主义,即千人一面的“素描考试......艺术学生精神、心理,普遍压抑被动,而其集体性格都是实用主义与机会主义。
他深知,同质化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大忌,而且对于独立人格、独立思考能力亦是极大的损伤。
然而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他只能确保自己不被既成事实改变:
当我对体制背后的国情渐有更深的认知后,最妥善的办法,乃以主动退出为宜......这一决定出于我对体制的不适应,及不愿适应。
陈丹青回归到艺术家的身份,开始了自由的创作生活。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当今的艺术和审美,多么需要一点独特的眼光和声音。
因此,他反对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讲话方式。无论在哪里讲话,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表达,拒绝陈词滥调,哪怕说出来的话并不客气,甚至可能得罪一部分人。因为他认为,如果社会失去了独立的表达渠道,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参与“大合唱”,最后繁育出来的一定是愚蠢和盲从。
他这几年讲演、写书、做视频节目,就是为了提供一个完全不同于主流的眼光,这在当下审美同质化、思考同质化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珍贵。
▌不被主流规训,才能避免陈词滥调
陈丹青是典型的不但祖师爷赏饭吃,自己同样很争气,他仅有胆魄,而且很坦诚,绝对忠于内心的感受。
1978年,是全国第一年恢复高考,在这场扭转所有人命运的考试中,陈丹青竟然在英语试卷上写下:“我是知青,没上过学,不懂外语”。他一点不掩饰。
陈丹青的艺术眼光也异于常人,他率先打破了传统教化的束缚。当他的《西藏组画》面世时,曾在中国艺术界引起大震动,没有哪个艺术家能想到,人情风俗还能这么画、还敢这么画。
这种罕见的艺术直觉,和坦率直言的性格,贯穿了他之后的人生岁月。及至梁文道找他做《局部》,就是看重他与生俱来的独特性、独立性,他是不被主流规训的、异常清醒的声音。
因此,《局部》三部曲后来成为了中国艺术类视频节目中的珍品,喜欢艺术的人们在评分网站上为《局部》打出9.6的高分,因为陈丹青讲艺术的方式,实在独树一帜,在中国找不到第二个。
著名作家李静说,陈丹青讲艺术,是对鲁迅谈艺方式的延续——既庞杂,又纯粹;既辛辣,又优雅;既热肠,又冷静;既粗暴,又柔情。
比如他谈文艺的虚假繁荣:
文艺很荒凉,瘦得只剩肱二头肌,疙瘩肉。瞧着挺壮的样子,看上去繁花似锦。就像体育,全世界拿金牌,可是社会上哪有体育?人民哪有体育?到处拿奖的“体育”是最壮的一块肌肉,其他部分瘦得要死。
比如他谈现代社会泛滥的“艺术成功观”:
老有人来问我,你是怎么成功的?妈的我没想到成功。我画画,因为我喜欢。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过“成功”的说法。成功观害死人。你要去跟人比。第一名还是第二名,挣一亿还是挣两亿......我对一切需要“比”的事物没有反应。我画《西藏组画》时就是为了远离当时的“正确”。我现在的画,也是远离美国或中国的主流。
顺应主流,意味着更大概率上事业的成功保障,但陈丹青不屑于这种保障,更不愿被主流规训,他认为真正的成功,是找到一件自己非做不可的事,什么也拦不住,于是一路做下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也是陈丹青做《局部》的初心——他只是在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成为他非成为不可的人。
唯其如此,《局部》才能避免陈词滥调,看见主流绘画史看不见的问题,讲出“主流叙事”以外讲不出来的独特感受。
▌整体只是一场幻觉,单点才能突破认知局限
陈丹青以《局部》命名他的节目,表明他不相信整体叙述,想要独陈一己所见,“成一家之言”的艺术家立场。
著名编剧史航对此感同身受。当《局部》的讲稿集册出版后,他在序言中感叹道:“整体只是一场幻觉。” 艺术和美都藏在个人的独特感受里面。
但是,在这个时代,能不被群体的情感、声音绑架,保持感受的独立性极困难。而人一旦被群体裹挟,往往也就失却了自身的思考和立场。
还好,陈丹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样本,他的《局部》正是对这个“大合唱时代”的一种反抗,是对“整体叙事”的一剂猛烈的清醒药。
《局部》书影
◎不提供标准答案,读者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中国人似乎天生害怕特立独行,无论做什么都希望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哪怕在艺术领域,人们也总想找到正确答案、标准答案。
但贡布里希早有警告:特别要排除冗长的浮华辞令和现成套话的干扰,由于一知半解而引起自命不凡,那就远远不如对艺术一无所知。
陈丹青一向反对空话和套话,更拒绝提供放之四海皆准的知识,他坚持艺术创作乃至对艺术的欣赏,都是活生生的个体经验。
正因如此,陈丹青不把自己视作读者的老师。他认为,自己和读者之间的关系,不是“有知与无知”的关系,而是尽可能真实面对艺术的双方。
他更愿意和读者一起探讨画布上、观念上、感觉上,以至心理上的种种问题。那是一种共同实践,彼此辩难的互动过程,它体现为寻求启示、提出问题、不求定论,有如禅家的公案、修行的细节。
因此,陈丹青的书读起来没有说教气。他拒绝做所谓的“知识权威”。在表达观点时,他总是给读者留下感受、思考的空间。读者在听完他的回答后,往往更能找到属于自己内心的答案。
◎艺术的本质不是知识,而是灵魂的素质
国人读艺术,最容易陷入的误区,就是容易迷信知识,轻视对艺术感受力的培育。主流绘画史的书,往往都存在这几个问题:
——只见整体,不见细节;只谈技法,不谈感受;只增知识,不增素质。
读过这类书,读者便以为进入了欣赏艺术、剖析艺术的殿堂,但是当他面对一幅真实的画作,内心却可能毫无触动,这便是本末倒置了。
艺术的本质,是对人的灵魂产生直接的感化和升华,而不是仅仅在智力层面上进行知识的堆积。
陈丹青做《局部》,其出发点,始终是对性灵的关注,而不是对知识的关注。在他看来,有知识而无性灵,人与机器又有何异?
在《局部》中,他这样写道:
艺术顶顶要紧的,不是知识,不是熟练,而是直觉,是本能,是骚动,是崭新的感受力,直白地说,其实,是可贵的无知。
读陈丹青的《局部》,学到的不是艺术的流派、画家的技法,这些只要百度一下即可得的知识;而是他对人的理解,对艺术家内心感受的共情,对自我和世界坦诚相待的为人态度,这是读一百本艺术教科书都学不会的东西。
《局部》书影
◎艺术之高贵,在于对边缘的关注
主流绘画史上,篇幅最多的,总是那些“伟光正”的大画家,提及偏才、怪才,或者有“历史遗留问题”的画家,往往只是一笔带过,因此无聊至极。
而陈丹青总是越过故事主角的肩头,去张望远处正在走动的人:
——那是没有艺术史野心,只管画画的素心天才;是被历史聚光灯忽略或灼伤的寂寞高手;是时代漩涡之外的美妙浪花;是艺术史上别有洞天的“次要讯息”。
在《局部 · 人民的胜利》这一章节中,经由他的讲述,中国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画家蒋兆和先生苦难的一生,第一次被大众所知:
请诸位看看蒋兆和先生的照片,一脸的慈悲、老实,一脸的苦难、郁结。抗战胜利后,他在自己的祖国当了几十年精神的流民,后半辈子一直低着头过日子。原因无他,就因为他画了《流民图》。(《局部 · 人民的胜利》)
蒋兆和先生
著名作家李静在看完蒋兆和先生的故事后,非常动情,她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坐在笑语声里痛哭,冲动地写了一条短信:“为知道并记住了蒋先生,永远感激你。” 还是忍住了,没有发。
在主流绘画史中,蒋兆和先生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入选。而陈丹青却在《局部》中,为这些被命运戏弄、被时代浪潮打翻在地的天才画家,留下了高贵的笔墨。
仅仅从这一个角度讲,陈丹青的《局部》就是最好的艺术书籍。因为它将人性引向了求善和求美的道路,但凡历久弥新的经典,大多符合这一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