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这的确是国产电影难得的“好东西”

极目新闻 2024-11-19 19:08:05

一部院线电影获得豆瓣9.1的开分,这大概是今年开分最高的国产电影了。

这就是《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的第二部作者电影《好东西》,目前正在全国开启大规模点映活动——看过的观众,鲜有不夸的,一些影人甚至喊出:炸了!黑马!巅峰之作等词。

与描摹上海街角中产生活的《爱情神话》一样,《好东西》依然是一部非常“邵艺辉”的生活流电影,全片没有什么激烈的戏剧冲突和高燃的情绪炸弹,甚至看完也很难复述出什么情节,但好像又觉得它什么都说透了;看似是一个很闷的女性电影,但全程大家都在不停大笑或默默拭泪……

总之,用一个字来形容这部电影的话就是“灵”。走出影院的心情或许可以借助一句烂俗的鸡汤来表达:诚觉世人皆可原谅。(下文有剧透,但这类生活流电影,再多文字都无法“剧透”)

《好东西》当然是一部女性电影。

“好”字拆开,即为“女子”。英文片名:herstory,直接点题就是在讲她们的故事。

邵艺辉是女性导演,同时兼任编剧和剪辑指导,完全主导整部电影的制作。而故事呢,基本是围绕三个年龄阶段的女性展开的。

首先是“80后”宋佳饰演的单亲妈妈王铁梅。

她是前调查记者,因种种原因,放弃新闻理想,失业数月,到一家新媒体公司做总编辑,采访、写稿、带货直播,还要照顾家里的小孩。家庭、教育、邻居、朋友、爱情、前夫等所有事情,都要兼顾到,且不允许自己做得不好。

她想打破外界对单亲妈妈生活很惨的偏见,写出自己的亲身经历,结果惨遭网暴,一度失眠落泪。她不得不诚实地面对着过去那个顽强、自由、理性的自己,开始承认自己的脆弱以及不再恐惧这种脆弱。

再者是“90后”钟楚曦饰演的乐队主唱小叶。

她在一个小乐队当主唱,看上去漂亮知性,实际上却有童年“阴影”:父母总吵架,动怒的父亲会家暴她们;而母亲对待她,也往往表现出精神虐待或漠不关心的一面。所以她严重缺爱而不自知,有失眠焦虑、囤积癖、害怕争吵,会对约会APP里的男性投怀送抱,甚至为了实现爱情而不惜撒谎。

她是世俗眼中的恋爱脑,但在王铁梅看来,她只是渴望爱。

最后是“10后”曾慕梅(小名:快快,演员梅婷的女儿)饰演的小学生王茉莉,片中妈妈王铁梅、小叶等人都叫她“小孩”。

小孩是个善于鼓掌、被老师要求当观众的学生。

她没有特长,没有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去过国外旅游。她喜欢读书,语感好,作文分数高。她想象过登上舞台的样子,所以听从妈妈的安排学习架子鼓;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也会撒谎说自己去过法国。

她会和妈妈顶嘴,生气委屈,但也很懂事,不给家人添麻烦;她最强烈的特质就是语出惊人,常常能用一句话戳穿大人的假面或费力营造的假象,直击本质,她就是那个随时能揭穿“皇帝的新衣”的小孩。

因为邻居关系,因为都是女性,她们走到一起。

小叶解除了王铁梅必须做“超人妈妈”的负担;王铁梅母女用关爱和陪伴,“治愈”了小叶的“恋爱脑”;三人的关系,像母女,又像闺蜜,像知己,更像超越两性关系的“伴侣”,总之她们之间形成一种绝不依附于男性,甚至不需要男性存在的亲密关系,而这种关系的表达和构成,可以用片中最浪漫、最愉悦,又最具启发的一场戏来表示:

王铁梅要赶去工作,小叶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照顾孩子。而后,小叶和孩子玩起了一个游戏,听音辨景。小叶调出某种音效,小孩猜测是暴雨,画面陡然一转,出现王铁梅煎鸡蛋;而后,岩浆喷发,对应煮粥;雷鸣,对应晒衣服;小孩一遍遍说着各类自然风景,而另一边的母亲则是在操持吸尘器、捅马桶、煮饭、打印文件、赶路等。

将日常生活中一位母亲不被重视和看到的劳作,与自然界最壮烈、最惊异的现象风景,剪辑在一起,无需台词,声音即是答案:家务劳动的重要性,不亚于地球运动。

但电影止步于此,这段情节之后,没有让女儿感慨妈妈的不易,没有展示王铁梅对小叶的感激,没有任何打动观众或教育观众的企图,就只是一个带娃无聊时玩的音乐游戏,一个轻盈欢快,又意蕴无穷的游戏而已。

《好东西》的确填入了很多女性议题:女权主义,月经羞耻,原生家庭,女性欲望,对女性的贬低和打压,对女性的规训和惩罚诸如此等,但所有的概念性东西,可以创造出悲惨叙事、狗血套路的故事元素,全部被类似“听声辨景”这样的游戏腔调给消解了,化作一场轻松的玩笑。

欢快而非沉重,真诚而不矫情,日常而非戏剧,自由而不鸡汤,这就是《好东西》的女性主义。

女性电影当然离不开男性角色。

《好东西》里有三名成年男性:

一是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哥,不堪做“家庭妇男”而离婚,后勤学“女权思想”,相对弱势,偶尔给王铁梅母女添麻烦;

二是章宇饰演的鼓手哥,母亲早逝,恋爱对象多是姐姐,教小孩打架子鼓,爱慕王铁梅,成为她“课间休息的十分钟”;

三是小叶主动投怀送抱的眼科医生,俊朗帅气,却不愿保持一段稳定关系,女伴众多,小叶只是其一。

从以上文字想象,完全可以将这些男性理解成:渣男、怂男、色男等贬义形象,将其推到女性对立面的反派位置,这是多数女性电影惯用的套路,也是创造戏剧冲突的通俗手法。

但邵艺辉偏不。她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观察并思考男性这种生物,甚至给人的感觉是,她在带着一种女性的体谅和好奇,记录一群幼稚的男性做种种试图讨好女性或证明自身价值的游戏。

那这些男性幼稚到什么程度呢?

比如片中最好笑的一场饭桌戏,因缘际会之下,不太熟识的众人,齐聚王铁梅家聚餐,前夫哥和鼓手哥暗戳戳地开始了“雄竞”戏码,比拼吃蒜,辣到失态。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的前夫哥说:“我们男性已经占据了太多性别红利。”鼓手哥不甘示弱,接茬道:“是啊,我们都有原罪。”两人针锋相对,争相献媚,一度让小叶看不下去,泼水撕衣,大有让他们干脆比拼肌肉的意思。

临了,王铁梅总结道,两人只是女权表演艺术家。

熟练运用女性主义术语,却只是徒有其表,像个笨拙的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在扮演一种成熟。而这些把戏,在女性眼里,只是一种笑料。

这还是男性面对男性,而当男性面对女性时,就更幼稚了:医生哥听闻小叶吃安眠药自杀,就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才这么做的,实则小叶只是在与王铁梅争吵后,感觉自己丧失了所有的爱,才用药物助眠。

以医生为代表的部分男性,总有一种“我很重要”的幻觉,他们习惯性地将自己视为恒星,女性为行星,过度抬高自己在女性眼里的位置。实则,在小叶、王铁梅看来,医生纯粹是自我感动罢了。

无论是男人之间的雄竞,还是面对女性时的自以为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既好气,又好笑,但绝不是可恶和可恨。

邵艺辉只是平等地审视男性和女性的不同,理解二者的差异,又以恰当的愉悦的生活手法,将男性身上的一些笨拙的、好笑的、可爱的、尴尬的、蠢笨的东西,展示出来。这不是讥讽和冷笑,更像是饭桌边好友齐聚,发出的一种调侃。

《好东西》的多处台词,调侃男性为鬼东西、烂东西、坏东西,但这也只是一时激愤、耍嘴皮的语气,没有借此给男性下定义、制造对立的企图,更重要的是,邵艺辉给了他们改正的机会和空间。

导演邵艺辉图据视觉中国

前夫哥问题多多,却也真的在读上野千鹤子,真的试图理解女性的处境,虽然不乏表演的成分,但他至少愿意去思考作为男性的自己,是否真的侵夺了女性本该有的生存空间和福利;

鼓手哥在激情之余,撕烂王铁梅睡衣,被对方呵斥,他手足无措地承认自己错了,而没有用强或假装冲昏头脑,并且是在取得王铁梅性同意的前提下,才敢重返房间。懂得退步,知错能改,这是鼓手哥值得肯定的地方。

医生哥以为小叶自杀是为自己,他感动不已,毅然与其他女性断绝关系,准备打破自己的原则,同小叶建立稳定关系。虽然是自我感动,但他做出了行动,也愿意纠正自己,至少在那一刻,你很难认定他的行动是虚伪的。

每个对自我有所认知的男性,大概都能在《好东西》的男性形象里,找到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但邵艺辉只是轻描淡写地揭穿这一点,而不是气急败坏地急于审判男性。就这点来说,本片的男性叙事,也许是当下最具洞察力也最令人宽慰的表达。

今年票房和热度最高的女性叙事电影,应当是贾玲导演的《热辣滚烫》。同为女性叙事,《好东西》与《热辣滚烫》几乎是相反的。

从情节来说,贾玲的故事崇尚高强度的戏剧冲突,一名形貌、事业、爱情、家庭全面崩塌的女性,被打压、被贬低、被欺骗,绝望到跳楼自杀,又通过拳击运动绝地重生,一拳一拳地把所有破碎的找回,所有脆弱的击溃。

这是一个化茧成蝶的故事。

而《好东西》,就是老楼、学校、公司,吃饭、谈话、演出,人物从前至后,没有经历现实层面的巨变和痛苦,更谈不上反击与回弹,给人感觉就是吃着聊着,说着笑着,心扉解开,生活继续。

这个故事没有从茧到蝶的变化,只是身为蝴蝶的她们,从这片花园,飞到另一片花园。

从反派角色来看,《热辣滚烫》中雷佳音饰演的拳击教练,毫无疑问是个反派,他无能、自私、可悲又可恨,集中了某些男性之恶,甚至人性之恶;而里面的女性角色,亲妹妹有点可恶,瞧不上姐姐;杨紫饰演的电视台记者又是个伪善的人,不惜利用“贾玲”实现自己的私利。

要有反派,让反派原形毕露,让反派自惭形秽甚至反思悔悟,这是商业电影常规的叙事手法,无可厚非。

只是《好东西》完全放弃了“反派”,女性固然美好,也有自己的脆弱和毛病;男性固然可笑,也并不值得口诛笔伐或“一棍子打死”,没有人是完美的,也没有一个确定的反抗对象,或者说,其实每个人真正需要反抗的,只是自己内心深处的症结。

最明显的区别还是在女性议题上,《热辣滚烫》讲的是女性必须成为“娜拉”,唯有从体重、心态与事业的桎梏中出走,才能摆脱成为傀儡、玩偶、堕落者和受害者的处境,迎来新生;而《好东西》表达的更像是已经出走后的“娜拉”们,一个逃出了原生家庭,一个离开了糟糕的婚姻,但她们仍有创伤、心魔,仍会胆怯、害怕,仍需面对更多来自现实的和内心的风暴。

自鲁迅提出“娜拉出走”的命题后,关于女性的命运讨论,无外乎是这两种:一个是像贾玲说的,女性必须出走,要向死而生,要坚强独立,要离开贬抑自己的糟糕环境;一个则是邵艺辉新近补充的——娜拉出走之后,女性应当独立自强,但也不妨偶尔示弱;可以独当一面,却也绝非不需要男性;也许很难推翻陈旧的游戏规则,但女性要有勇气不玩他们的游戏,甚至创立自己的规则。

两部女性电影虽然不同,却也没有捧高踩低的意思。事实上,二者合一,才是最理想的女性叙事:需要像贾玲那样勇敢出走,也需要像邵艺辉这般理性、自由、轻盈、愉悦地探讨出走的问题。

很庆幸,年初有《热辣滚烫》,年末有《好东西》,如此互补,才能让“娜拉”们被看见。

文/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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