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一起往外走。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只见大厅里灯烛辉煌,小厮们都在台阶上站立着。
那焦大仗着贾珍不在家,即便是在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更加发起疯来。趁着酒劲,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灯瞎火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爷跷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这二十年来,焦大爷眼里有过谁?别说你们这些杂种王八羔子。”
正骂得起兴,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大家喝住焦大,焦大不听。贾蓉忍不住了,骂了两句,叫人把他捆起来,说:“等明天酒醒了,问他还找不找死。”
那焦大根本不把贾蓉放在眼里,反而追着贾蓉大喊:“蓉哥儿,你不要在焦大面前摆主子的架子,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要不是焦大,你们哪能做官享受荣华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的这份家业,到如今你们不报我的恩,反在我面前充主子。不说别的还好,再要多说,咱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听了,对贾蓉说:“以后赶快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就是个祸害。如果亲友们知道了,会笑话我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连忙答应:“是。”
众小厮看焦大实在闹得不像话,只好上来几个人,把焦大揪翻捆倒,拖到马圈里。焦大越发连贾珍一起骂,嘴里乱喊乱叫:“我要到祠堂里哭得太爷去,他怎么都想不到如今会生下你们这些畜牲来,每天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哪一件瞒得了我?咱们不过是把丑事都藏了起来。”
众小厮听焦大说出这样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上了,把他捆了起来,用土和马粪塞住了他的嘴。
漫读君简评:
谁也没想到,岁月静好的一场聚会,因为一个醉酒的焦大,闹得难堪极了。
焦大这一闹,掀开了国公府的华美袍子,露出了里面爬来爬去的虱子。
很多读者读到这一段,视线主要停留在焦大喊出的那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是人类爱八卦男女之事的天性,无可厚非,但我们不该忽略作者通过焦大透露出来的另外两个重要信息。
其一、送秦钟回家,是大家都不愿意做的苦差事。
焦大的醉骂,源于被派了苦差事:送秦相公回家。
宁国府年轻的小厮一抓一大把,为什么要派七老八十还爱喝酒的焦大去送?
焦大说出了原因:“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
好差事派别人,苦差事才落到焦大头上。
这就奇怪了,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而且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他回家,怎么就成了苦差事呢?
按照贾母“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的说法,秦可卿是少奶奶,未来的当家主母,巴结他还找不到机会呢,怎么会不愿意送她弟弟回家?
作者这是刻意抛出问题让读者去找答案。
精读全书后,我发现答案有两个:
一是秦家不宽裕,秦相公出门身上没多少零花钱,加上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打赏给到送他的人。
正如焦大所说,“黑灯瞎火”送人,又得不到半点好处,这样的差事,自然没人愿意干。
二是秦可卿与这个弟弟关系淡漠,大家都知道巴结秦钟占不到什么便宜。
在后文秦可卿出殡之时,秦钟一路上拿二丫头打趣,又和智能儿在庵堂里鬼混,很多读者谴责他太没心了,姐姐去世,不说悲痛吧,也不应该毫无顾忌地玩乐。
其实,这正证明他们姐弟间没多少感情,可卿对这个弟弟缺少关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大家都知道,凤姐和可卿是闺蜜,关系非常好,可是,凤姐也和宝玉一样,第一次见到秦钟,而且她还第一次知道有秦钟这么个人。
这不是很反常吗?
如果可卿愿意关照这个唯一的弟弟,巴不得早早让他进入贾府的圈子,早早认识王熙凤这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也不至于要通过宝玉才能进入贾府私塾读书。
而且,书中写秦业为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东拼西凑,可女儿可卿在贾府过的是挥金如土的生活,闺房里随便一样装饰品都价值千金。
可见,这个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并没有在秦家得到多少善待,因而与秦家人情感疏离,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关系。
这是焦大醉骂透露出的第一个重要信息:秦钟在宁国府被鄙视。
其二、焦大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终于被激怒。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焦大在贾府呆了一辈子,眼看着贾府起高楼、晏宾客,荣华富贵达到顶点,而他依然是一个普通的仆人,要受管家的安排和制约。
这么多年,他没有爆发情绪,为何单单在这一个夜晚爆发呢?
原因也有两个:
一个是喝醉了,失去了理智;另一个就是内心的不满积累到了极致,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于是爆发了。
注意作者的安排,焦大知彻底爆发的时候,贾珍不在家,而贾蓉丝毫不给焦大面子,叫人把他捆起来。
这样的安排,也是有深意的。所谓“一代不如一代”也体现在这里。在此之前,尤氏说到“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指的是贾敬贾珍都还记得焦大的恩情,给他面子,任由他去闹。
到了贾蓉手里,彻底忘本了,也不愿意给焦大面子了,这才彻底激怒了焦大,揭开了宁府丑陋的盖子。
所以,这里的重点不是焦大的醉骂,而是贾蓉对焦大的态度。
焦大其实并非居功自傲的人,如果是,早就不会当差受人驱使了。以贾府“宽柔以待下人”的风格,焦大对宁国公有这么大的恩情,只要他提要求,宁国公会尽量满足他。从现在的境况来看,焦大并没有多大的欲望,而是安心做一个奴仆,愿意帮着主子守着这份家业。
可是,如今贾珍父子闹得实在不像话了,焦大早就想“往祠堂里哭太爷去”。这是一种劳动成果被践踏的痛心和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只能借着酒劲骂个痛快。
他确实痛快了,但秦可卿的厄运来了。华美的袍子被掀开,虱子爬出来了,就再也藏不住了。
[吐舌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