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和外卖员为何矛盾频发?

虎嗅APP 2024-08-16 09:08:57

公元前607年,大棘,今河南柘城县安平镇。两个祖上阔过的春秋公爵国,郑与宋展开了一场乌龙大战。

这场战争可谓段子频出。

宋国大夫狂狡名字听上去既“狂”,又“狡”,感觉像是“紫薯哥灭霸”那样的BOSS人物吧?结果他作战的时候,看到一名郑国士兵掉进了井里,竟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手中的长戟倒转过来,把那名失足落井的郑国士兵拉了上来。

这本是极有风度的贵族做派之举,结果谁成想,那名被救上来的士兵反手就把狂狡擒获,救命恩人成为了自己的战功。

狂狡之失,好歹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宋军主帅华元的操作则更迷。开战之前,总要鼓舞一番士气,于是便杀羊犒赏士兵。可是分羊肉的时候,竟然没有他专属战车的御者,也就是车夫的份儿。

自古以来,好吧,春秋时候已经算是“自古以来”的“古”了。主帅施恩,总要先可着身边亲兵的份儿,怎么可能得罪掌握着你背后安全的伙伴?

果然,开战以后,那御者就对华元说“吃羊肉的事儿,你说的算;打仗的事儿,我说的算!”

于是,这位大兄弟开动战车,快马加鞭,一头冲进了郑国的战阵里,带着还没回过神来的华元当了俘虏。

宋国可谓是春秋时期的段子手,祖上宋襄公就贡献过“宋襄之仁”这样形容对敌人仁慈导致自己失败的成语。

可是,一切的行为都有自己的原因,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地作妖。郑国和宋国之所以兵戎相见,既不是保家卫国,也不是以剑拓犁,而是背后两个超级大国楚国和晋国争霸的代理人战争。

郑国和宋国地处中原黄淮之间,是南北交通的要道,北面是晋国,南边是楚国,两者都是庞然大物,却都小心地收起自己爪牙,整个春秋时期两国直接交锋的名场面只有城濮之战、邲之战和鄢陵之战。此外,都是驱使自己的仆从国去进攻对方的仆从国。

宋国的背后是晋国,而郑国则听命于楚国。两国的交战看上去状况百出,可实际上是两个超级大国在角力。

懂的人都懂,也许狂狡的选择未必不是一种自保。

“兀那郑国的小子,老夫用戟把你拽上来,你把老夫绑了送你们那儿!这腌臜仗,老夫是打够了!”

2631年后,杭州。

2024年8月12日中午,某外卖平台一男性外卖骑手王某某在送外卖过程中将栏杆踩歪,被园区保安拦下,该外卖员因担心影响其他订单派送遂下跪,后引发现场人员聚集。

我们在生活中,谁没有看到行色匆匆的外卖员呢?是他们不想好好走路么?在系统算法的要求,甚至是逼迫下,他们一再被压缩递送时间。甚至到了小区,根本不让外卖员入内,或者要求他们把电动车停在大门外,靠着双腿去走到小区的楼宇,然后上楼送到家门口。

所以,当他们摔倒,或者出了车祸后,第一想到的不是自身的伤势,而是即将超时的外卖。在这种情况下,“把栏杆踩歪”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必然会大概率产生。

可是,保安去管理外卖员是他们嫌自己的事情太少了么?外卖员的电动车进入小区,的确增加了小区里的安全隐患,带来了居住环境的嘈杂,以及加剧了公用设备的损耗。这些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很多小区,特别是高端小区,不允许外卖员骑电动车进入,或者仅开放一个外卖通道。

我们小区楼有21层,有些快递员虽然交货的地方是低楼层,但是他们习惯进电梯先按到21层,这样等和业主交接完,电梯正好下来。

有些时候一楼送的快递多了,还会用大箱子挡住电梯,不断地往外拿快递,但这样就无形中降低了电梯的使用效率,让别的楼层的业主白白耗费时间。

更加严重的是,这样会增加电梯损坏的几率,就像我们楼的电梯隔三岔五就要坏一次,最近不得不动用业主维修基金更换变频器。所以,有不少业主也在呼吁加强对于外卖员和快递员的管理。在他们的心目中,两者都是一样的。

有反感外卖员的业主,自然也有欢迎的。他们就是点外卖的那些人。等外卖的时候,唯恐速度不快,讨厌送到小区门口而不是送餐上门。如果加强了对外卖员的管理,会让这些人感到十分不方便。

更有意思的是,反感跟欢迎,往往是动态转换的。同一个人,点餐的时候想挥鞭向外卖员,不点餐的时候则不愿自己的生活被打扰。这种“喜厌二相性”无关于道理,只在于立场,甚至转换得特别快,也特别薛定谔。

更进一步,小区的居民组成也影响了该小区保安对于外卖的态度。老人多,自家做饭的多自然希望清净,年轻人多,租客多则往往倾向于外卖。

所以,看上去这是外卖员和保安的矛盾,但本质上这是同一个小区不同利益群体诉求的差异。

点餐人的压力给向平台,传导到外卖员那里;非点餐人的压力给到物业,传导到保安那里。

外卖问题看起来不大,所以往往不会上升到业委会讨论的层次,却又和我们息息相关,避免不开。于是,在小区顶层设计上缺失的探讨与博弈,被传导到了执行的一线,就促成了保安与外卖员的冲突。

他们是不同利益的业主/租客的代理人,没有在业主/租客层面爆发的矛盾,在保安和外卖员的层面遮挡不住了。

套用《三国演义》中的一句话,大家是“各为其主!”

为什么这场矛盾爆发在居民小区,而不是同样点外卖很多的写字楼?

很多写字楼规定,外卖只能送到规定的取餐点,而非直接送到点餐人的手上。甚至设立了专门的点餐保存柜。而有些酒店在收到客人点的外卖后,会用机器人的方式完成送餐的最后一百米。

那么,写字楼和酒店的模式是否能被居民小区所借鉴呢?

酒店的模式虽好,但本质在于成本的高企。写字楼的模式,对于点餐人个体来说,本来就是上班,不需要另换衣服,下个楼拿餐可以当做离岗休息,而如果在小区之中,宅在家里不想动弹,没化过妆穿着睡衣不想动弹,电影看了一半不愿中断不想动弹,外面下雨不肯走到小区门口不想动弹,不想动弹的理由太多了……

而对于写字楼物业来说,点餐人不过是业主的员工,其话语权比作为小区业主弱得多,自然也能管理得更加规范和严密。

那么,我们是否能形成更加规范和严密的社区管理制度呢?

在业主的层面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抛给一线执行层的保安和外卖员?

换句话说,业主是否能够更加强有力地形成社区共识呢?

最近上映《神偷奶爸4》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被越狱恶人追杀的格鲁一家搬到五月花镇,为了融入社区,格鲁主动跟邻居搭讪,参加网球俱乐部的活动,而妻子露西则和邻居太太喝茶聊天。这反映的是美国高端社区文化,有着强烈而划一的社区共识。

大到社区公共财物支出,小到轮流举办派对,还规定了房屋外立面的装潢、家门口草坪的草种等等。更有甚者,如果有业主不遵循社区的共同规定,其他业主组成的社区管理机构甚至有权拍卖你的房屋。

这一切看着很洋派,但是仔细想来,又觉得十分熟悉。实际上这就是中国传统宗族文化的美式翻版。在传统社会中,皇权不下乡。更多依靠宗族自治,决定乡土中的大小事务。而这样的美式社区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外,与之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轮流主办派对像是过年节大家轮流请戏班子,社区自治类似于族中公议。

可以说这样的社区,就是以共识作为基础,并且通过一定的程序形成共识。如果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对于外卖如何安排,保安怎样应对都会有相应被认可的规范(比如杭州事件中,保安凭什么罚外卖员200元),从而不至于形成业主间的矛盾传导在保安和外卖员之间,形成本无必要的紧张关系,甚至是代理人战争。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把社区当成家。

看上去这不是一句废话么?

社区,当然是自己居住的家,可是事实真的有这么简单么?在中国,房子虽然有居住属性,但是往往这是最不被看重的。人们把房子当成金融产品去保值,当成学区、医疗,甚至社保的入门凭证,甚至是当“包租公”的生产资料。

而当自己的生活发生变化之后,就会进行以换房为行为的资产重新配置。名为业主,但是基本不会把房子当成安身立命的家,最多十几年就考虑换房。业主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租客了。

在这种情况下,小区里住上十年,楼上楼下邻居认识不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小区是我家”不过一句口号。也正是因为大家彼此不熟悉,在业委会和物业的各种会议上,大家才难以形成共识。

形成共识的基础是妥协,我跟你都不认识,我干嘛要向你来妥协呢?

社会文化没有形成,大家只按照自己的利益形式,利益没法一致的情况,那就只能发生“战争”了。

只是睡觉的地方,成不了家啊!

送外卖必然是一个要消亡的职业。

这个职业在过去的几年,以及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对于中国社会有着重要的意义,起到了社会蓄水池或者就业泄洪区的作用,在相当重要的意义上维系了社会的稳定。

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外卖员的工作技术含量不高。虽然我们慨叹外卖员被困在了系统的算法之中,可是这是从人的角度如此,如果转换成机器的角度,这说明了送外卖的工作高度适应算法系统,是AI应用的完美场景。

就像现在的无人快递车,酒店外面的机器人一样,必然会更为广泛地铺开。

这当然会有阵痛,但是就像轿夫必然会消亡,大运河上的帆船也会被淘汰,我们在几百年前曾经吃过变革之前固步自封的苦,没必要在今天怯于主动转型。可转型之后,驾驶员代替了轿夫,引擎船代替了帆船。新的事物总会出现,而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在于新事物的定义权。

那些繁琐、单调、沉闷的工作应该交给机器,让算法催动机器为人来服务。人不应该砸碎机器,也不应该做机器的事情。

诗和远方,不该属于机器,而是属于人。

但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靠自己走过去。走遥远的路,脚是会痛的。而那些在过去,以及未来可见的时间里做出贡献的人们,就像外卖员一样,不能就像吃完橘子之后剩下的皮,随随便便扔进垃圾桶。

当他们面对克苏鲁一样庞然的科技造物、算法系统的时候,当整个社会在转型前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创造出足够多的新的工作岗位的时候,当我们抬头望向远方而双脚还留在当下时,所有用汗水来创造价值的人都应该被致以崇高的敬意。

人,是一切实物衡量的标准,也是一切问题的底线。当技术尚未能解决技术的问题,那就从人的角度做出选择。

我如何,我身边的世界就如何。我多给出一份善意,这个世界就多了一份善意。反之亦然,我何不选择从善而行?这样说来,宋大夫狂狡还真有一分“狡猾”呢!

我们不是棋子,也不是战争的代理人。

我们是人,人的利益本应一致。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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