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阴暗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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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校的人很土。
会这样说并不因为我多时尚,这是苏唯一透露给我的秘密。那年我初三而她高一,因为先我一步从娘胎掉到地上受苦,她比我更早地考进本地最好的高中,害我被念叨好久。
上学晚不怪我,但拉不开差距却是我的错。我脚踏实地的妈妈和于半空漂浮的小姨,除了会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以外,一辈子都从未有过重合。她们的区别太大了,大到外婆的肚子像一张二维平面的子宫,她们是从中诞生的纸,半边浸染着优秀、统筹、乏味,而另一半边浸染的则是文学、激流与洞空,她们永不对折,在各自的纸面上托举出一个追逐实绩的姜赢,和一个放纵美梦的唯一。
直到苏唯一中考撞了大运,考进了我从出生就注定要上的学校。
我突然无法在择校上赢过她了。
“你明年也读一中吗?”
距离中考还有半个学期,小姨要去外省看一场话剧演出,苏唯一就被安排到我家吃饭,我记得那个午后她穿着连衣裙靠在我家蓝色的窗框上,说:
“要不换个学校吧。”
“为什么?”我问。
一中是全省升学率最高的学校,我妈说了,那里的学生都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但苏唯一却觉得:“一中的人都好土…”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为什么…”我的语气幸灾乐祸:“能有多土?”
“就特别!哎呀入学的时候气死我了,他们竟然一大半都在穿塑料凉鞋,还在里面配袜子!”
“哈哈哈——”
“连台湾的烧仙草都没喝过,粤语歌也不会唱,虽然我也不喜欢东野圭吾吧,可他们竟然听都没听说过……”
“不会吧!”
“离谱死了!”苏唯一倒在我的床上,枕套是新换的,她的洗发露有股橘子香味,是所有气味里最浓烈的味道,一定会染上。
我趴在床边,把她的发丝一束束地拾到掌心,听着她小鸟一般的絮絮叨叨。
其实我也不认识什么东野圭吾。
和所有为前途牺牲当下的苦行僧一样,我没时间了解那些东西。
但我又比他们幸运一点。
“真的好土。”我说。
只要还能参与苏唯一的牢骚,我就会觉得自己离世界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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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宝贝。”
我搂着苏唯一的腰,当着全班的面和她一起离开,大课间走廊上人多,我们的模样和声音被来来往往的同学从切碎,教室里的人再难捕捉。
这样就好了。
挺坏的,我自己跑了,把钟砥留在那里一个人承受残局。
谁让她不和我同仇敌忾。
“你们班刚才在干什么?”苏唯一靠着墙。
我手掌从她腰上挪开,按着背后的蝴蝶骨掰了两下:“墙上有灰…你就不能好好站着?”
“没关系,”她懒得没有骨头:“你被孤立了?”
不算孤立,但同性恋的那套乱七八糟的,我说不出口。
“没事,你怎么来高二了?”
“哦对…”她笑起来:“姜赢,周末陪我去看戏好不好,在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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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我才知道,同性恋是否可耻,看的是你和谁谈。
和钟砥牵扯时我只是顺带嘲笑的对象,可和高三出名的漂亮学姐搂在一起,我就羽化登仙,可以被临时皈依的信徒团团围起,在关于苏唯一的事上被追个不停。
“赢子!”
连回到教室的秦乐也抓住我。
“你怎么认识苏唯一的!”
怎么认识?我看着这位每次我被围攻她都碰巧不在场的好友,心里好似长出一张恶人的嘴,它抿了抿,左右挪动酝酿,最后吐出一口饱满的唾沫,全喷在这帮同学脸上。
还能怎么认识,她一岁时就见过我妈的肚子。
你们想模仿,想让我介绍,想要联系方式?
做梦!死了重新投胎去吧!
“碰巧当了朋友。”我放下书本:“她非要我陪她去看天使在美国。”
“…啥在美国?”
“一场话剧。”
“话剧?!”有人高声:“高级啊!她家真是搞艺术的?”
我像电视剧的劣质演员转动眼球,就差在脸上画抖动的胡子:“啊…好像是吧,她妈是个钢琴家,爸爸是话剧演员…”
“哇——!”
土鳖们发出整齐的惊叹。
秦乐期期艾艾地挽我:“诶…以前都没听你说过啊,我可不可以也一起去?”
“不知道,你问她吧。”我笑笑。
“她真的好有气质…”旁边女生捧着脸:“姜赢,你们经常一起看演出吗?”
“偶尔会去一下。”
“哇……”
开玩笑,我连话剧在哪儿买票都不知道。
可土鳖们再次整齐地吐出空气,这次的声音是虚弱的叹息,像被告知绝症的患者承认原来我如此深藏不露,早与他们不在一个层级。
光鲜亮丽的苏唯一啊,我亲密无间的血缘,我修筑人设的台阶。
而那些残酷的真相,比如傲慢的钢琴家只能教幼儿考级、贫困的演员十年前就死在火车轮下,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绝不会说,为此宁肯于齿关凿洞穿线,只要缝死自己的嘴,她的光就能将我也照亮。
“铃铃铃——”
至于另一个人…
上课铃响,围堵的同学纷纷散开,我用余光看到隔壁的女生。
钟砥一如既往捧书在看,背脊笔直,没有表情。
像个死的。
我的肩膀忽然变得轻松。
第一名给你又如何呢。
恭喜你赢过我考到第一,恭喜你在土鳖的学校登顶,恭喜你成为土中土的领袖。
“…鳖王啊。”
我低头在桌肚翻书,偷偷把自己逗乐。
反正钟砥永远都是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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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苏唯一拯救的代价是,我周末得少写两张试卷。
“不是,”
我崩溃道:“一场话剧怎么比电影还长啊!?”
公交车停在路口,我和苏唯一来到美院门外。
“有中场休息的啊,你别抱怨了。”
身穿长裙的苏唯一别别嘴,把一张精致的门票按进我的手心:“他们社团搞得很认真,排练了好久,水平有保证的,而且这个剧本我真的很喜欢……”
有什么可认真的。
无可奈何,我被迫穿过美术大学的校门,心里知道这里连最差的211都比不上。路过的学生各个服装怪异,消瘦的胸膛好像挺着浮泛的信心,可读了十多年只能考到这里,人生和毁了又有什么区别。
从校门走到剧场需要十五分钟,我计算这漫长的路,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亏一道题。
只要能拍一些照片糊弄同学…
快月考了,我的成绩必须抓紧。
忙碌地在心里盘算如何逃跑,我被迷茫地带到剧院门前。
好破旧的大楼。
“我先去和朋友打招呼哦…”
“啊?”
不待我反应,苏唯一跳跃的裙摆和门前的海报呼应,玻璃门外站着许多稀稀拉拉的人,每一个女生都穿得像她一样,再仔细看看,有些甚至不是女生。
什么玩意儿…
好像唐三藏被关在透明结界,站在最远离妖魔鬼怪的台阶之下,我踩着新买的小脚裤与帆布鞋,忽然感到一丝无措的悲哀。
低头很久,直到另一双帆布鞋闯进视线。
“嗨。”
是女声,很友好。
我抬起头。
熟悉的短发女生拿着一张宣传小册。
“好巧。”
钟砥垂下睫毛,轻声说:“要…介绍吗…?我是这个剧团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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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见过的画面突然钻进我的大脑。
那海报上写着什么来着?
天使在美国,然后呢?
下面的英文小标题是什么?
A GAY FANTASIA ON NATIONAL THEMES——
一部关于国家主题的同性恋狂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