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诗社的创建是《红楼梦》最别具匠心的情节设置,以批书人脂砚斋的观点,雪芹写红楼一书,大有传诗之意,那么大观园诗社的创建,就成了《红楼梦》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时不可忽略,大观园诗社里也出现了一些颇具争论性的情节,比如第四十五回的李纨携众姊妹问王熙凤索要社费的事。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对于这个情节,目前的学界解读基本倾向于李纨吝啬,为了给自己省钱,怂恿众姐妹去找王熙凤要钱,比如前人中有陈大康,在其作《荣国府的经济账》如是分析:
王熙凤看穿了李纨带公子小姐前来索讨诗社活动经费的原因:“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确实,李纨就是拿出点钱供诗社活动,又能花费多少钱呢?曹雪芹通过这一情节的描写,暴露了李纨吝啬小气的一面,而若进一步探究诗社活动经费的来源和使用,便可发现小气吝啬实际上已成为李纨的性格特征之一,而作者在这一方面没少花笔墨。——《荣国府的经济账》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与这个情节相呼应的还有另一处细节,便是众姊妹来找凤姐时,站出来提需求的人不是诗社的社长李纨,而是三小姐探春!
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第四十五回
李纨明明就在现场,她既是大嫂子,又是诗社社长,这两件事怎么看都应该李纨站出来向王熙凤说明,可实际抗事的人却是探春。
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果仅仅是为惜春要作画材料,李纨一定会站出来行使大嫂子的权力,跟王熙凤展开交涉,但其中又涉及到索要社费的事,李纨为了卸去这份责任,干脆把两件事都交给探春来办。
薛宝钗讽和螃蟹咏
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李纨人品有失的结论,类似的分析不红君之前也曾详细论述过,而今再读红楼此段,立足李纨的视角,其实还可以有一些新解。
我们从头来分析这件事,众姊妹来找王熙凤要钱,显然是大家提前商量好的,姐妹们甚至制定好了策略——那就是先把王熙凤骗进来,让她担当诗社的监社御史!
道理很简单,只要凤姐入了伙,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诗社的资金问题时,以王熙凤的能力和个性,一定会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她的爽利性格和管家身份,决定了这一点——显然李纨、探春等人,也都知道直接开口要钱有些不合适,所以耍了这么一个小心机。
林黛玉魁夺菊花诗
监社御史这个职位显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诗社原本的人事组织是:李纨担任社长,负责统筹工作以及评诗,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贾宝玉以及后来的史湘云,属于作诗成员,二小姐迎春负责出题限韵,四小姐惜春负责誊录监场。
也就是说,原本所谓的“监社御史”其实就是惜春的工作,但经过“刘姥姥进大观园”,惜春应贾母的要求,需要画年画,暂时退出了诗社,“誊录监场”的工作空了出来,探春就想以这个职位为契机,拉拢王熙凤入伙,而凤姐文化水平有限,不能誊录,只能监场。
同时,探春深知凤姐喜欢奉承,所以还专门给凤姐戴高帽,给“监场”的工作起了个煞有其事的名字——监社御史,仿佛是个官似的。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但她们低估了王熙凤的智商,凤姐一听就知道她们是来要钱的,故意打着“监社御史”的借口,一旁的李纨见凤姐如此聪慧,都忍不住夸赞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那么重点来了,身为大嫂子兼诗社社长的李纨为什么要逃避这些责任,难道仅仅是因为吝啬吗?
不红君私认为,李纨的逃避的确有吝啬的因素存在,这一点确认无疑,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吝啬,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预防上级领导的责备。
李纨是一个很谨小慎微的人,这就导致她在许多事情上变得唯唯诺诺,喜欢和稀泥,我们来举一个例子。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夜间吹了寒风,次日鼻塞头疼,贾宝玉急忙令人去请大夫,同时考虑到李纨大嫂子的身份,宝玉也让人给李纨打个招呼,结果李纨的回复把晴雯气了个够呛:
老嬤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
李纨的回复很简单:让晴雯赶紧吃药,吃好了就算了,如果不好就赶紧搬出大观园去,免得传染给公子小姐们。
这其实就是和稀泥,之后晴雯的病并没有立刻痊愈,后来帮贾宝玉病补雀金裘,更是病上加病,最后采取净饿的疗养方法,养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贾宝玉很了解李纨,所以他对晴雯说: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白说一句”的意思是,只是走个言语上的流程,并不会真的让晴雯走,这样李纨就不得罪怡红院这一方,而如果将来真的病情传染了,李纨也可以跟王夫人说,自己当时已经出言提醒了,责任不在自己这里,
我们把李纨的这种思维带入到诗社活动中,她怂恿众姊妹找王熙凤要钱,绝不仅仅是吝啬,还是为了规避风险。
大观园内举办诗社属于姊妹间的娱乐活动,而且是文化娱乐活动,这种活动不是王夫人、贾母能欣赏得来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第五十回“芦雪庵联诗”,贾母就提醒大家不要作诗了,不如做一些灯谜,到了正月的时候猜着也热闹些,于是众人丢下诗篇,转而开始想灯谜。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李纨身为大嫂子,她的责任是带领姊妹们学针线、明礼数,如果贾母、王夫人得知她在大观园内大搞诗社,她们会表扬李纨,还是批评李纨,这都是未知数,而一旦有了王熙凤,情况就能得到改变。
王熙凤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媳妇,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如果她能加入诗社,或者说给诗社出资金,总之她要站在诗社这边,那么贾母、王夫人得知诗社的存在时,凤姐便是一个强大的帮手,可以帮助说服长辈们接受诗社的存在,李纨便无须负担心理成本。
因此,李纨身为大嫂子兼社长,在向王熙凤索要诗社资金时选择退后一步,把权力交给探春,我们很难说李纨这么做是退位让贤,更多还是为了预防可能来自各方的压力,这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心态笼罩了李纨的一生。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这种复杂的生存处境也让李纨的人物评价陷入僵局,曹雪芹在李纨的红楼梦曲《晚韶华》中写道: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似乎李纨这种谨小慎微,退避求全的性格,在最终结局达到了某种负面效果,这其中的底里,只有曹雪芹自己才知道了,但曹公也为李纨留下了一句“枉与他人作笑谈”,交给读者慢慢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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