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胡服骑射只是一场军事革新?错!它是一次政治经济文化大革命

新波聊历史 2023-10-25 20:33:14

酷烈的先秦(18)主笔:闲乐生

赵武灵王是个典型的燕赵男儿,他喜欢刺激,喜欢冒险,喜欢浪迹天涯的那种感觉。那些年他的脚步一刻没有停留,河北平原,塞外草场,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赵国周围的山山水水,无不留下了他风尘仆仆雄壮威武的傲岸身影。

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路踏歌一路行,武灵王这一路,可并不光想着玩儿而已,他在考察,他在追寻,他在思索,山河在脚下,天地在心中。路越走越远,想法也就越来越清晰。

我们知道,赵国一直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国家(注1),赵氏家族也是一个夏胡混血的军事家族,其族多有戎狄之风:赵氏家族兴起的第一代晋卿,是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的好兄弟赵衰,赵衰和晋文公曾因晋国内乱,流亡于北方胡人部落,并娶了胡人部落的女子为妻,生下第二代晋卿赵盾。从此,赵氏家族便与北方胡人部族结下不解之缘,双方经常互斗,也经常联姻;赵国的重要奠基人赵襄子也是赵简子与北方胡人女子所生,由于不是嫡子,本来没有继承君位的资格,但赵简子看中他的胡人血统与发展北方的雄心壮志,最终竟违反祖制传位于他。赵襄子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为了吞并由北方游牧部族所建立的代国,竟然将姐姐嫁给代王,然后举办“鸿门宴”,将代王击杀,趁机灭了代国。赵襄子的姐姐听说后伤心欲绝,竟用簪子刺颈自杀。

代国就是今天山西东北部到河北北部一带,这里是胡人与华夏混居之地,不仅有优良的马场,而且民风彪悍,骁勇善战,其进入赵国国土后,大大影响了赵国北方的国民性格。然而,赵襄子死后,北方派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南方派便将赵国国都一路南迁,本意是要与魏国争夺中原,却不仅导致“邯郸之难”的悲剧,还无意改变了赵氏族群的性情。班固《汉书》上说这里“地薄人众,犹有沙丘商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结果竟让彪悍强硬的赵氏家族,也渐渐腐化堕落起来。比如《韩非子》上就记载赵武灵王的曾祖父赵敬侯不修德行,好纵欲享乐,冬天射箭打猎,夏天泛舟游玩,好长夜之饮,酗酒无度,这大概就是高度城市化对国民精神的一种腐蚀吧,算是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在这种情况下,赵武灵王便决定回到一百多年前赵简子和赵襄子的老路上,转而向北方发展,不仅可以开拓土地,还可以吸收胡人彪悍的民风,从而改善赵国民众的战斗精神,才能与强悍的秦国军队抗衡。另外,由于代地与赵地的民风迥异,导致两地的民众与贵族,都颇多隔阂分歧,难以形成合力。体现在朝堂上,赵武灵王的叔叔公子成及其派系,就处处打压拥有胡人血统的重臣肥义、楼缓等人,两派明争暗斗,内耗严重,如何整合南方派与北方派力量,减少内讧,一致对外,这也是赵武灵王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

所以赵武灵王这些年考察的主要目标,就是北方草原上的那些彪悍的“胡人”——要打败敌人,就要先了解他们,甚至学习他们——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然而赵国的历代君主都未曾这样做过,甚至想都没有这么想过。这就是政客与政治家的区别。政治家考虑的是后果的长远影响和可持续性机理,政客贪图的是短暂的激情欢愉,政治家的清醒的,政客是盲目的,长远的战略洞见难以说服短视自私的大众,这就是赵武灵王如今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公元前309年,赵武灵王的足迹跋涉到了赵国伸进中山的据点――九门(今河北正定东南),并在这里修筑了一座高大的军事了望台。台成之日,武灵王独自傲立在高台之上,看着眼前中山国的壮丽山河,迎风长啸,慷慨悲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他一定要灭掉这个该死的中山国,打通赵国南北两块领土,整合南北农牧资源,然后全力北拓,融合吸收胡人的精神与力量,开创一片新天地!

之后的几年,武灵王继续在日理万机的间隙,四处游历,他有时甚至异装潜入到胡人的部落里,打探他们的情况——天底下何曾有过一个万乘之君,亲历亲为到这种地步的,赵武灵王也算是一个大大的奇人了!

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回家了,他的游历总算暂告了一个段落,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赵国,了解胡人。

因此,在他回来后的第一天,就在赵国的陪都信都的信宫(今河北邢台)举行了盛大的朝会,并召见拥有胡人血统的重臣肥义,两人密谈了足足五天五夜,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个答案很快揭晓了,第六天,信宫内朝臣毕集,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这位成天在外疯跑的问题大王,不知道他这次如此大张旗鼓,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赵武灵王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也是他辛辛苦苦数年调研出来的伟大成果:

“我先王因世之变,以长南藩之地,属阻漳、滏之险,立长城(注2),又取蔺、郭狼,败林胡于荏,却最终功业未遂。而今日中山在我腹心,外有三胡、秦燕等强邻,赵若无强兵,社稷危亡,只在旦夕矣!”

群臣们点头,嗯,嗯,这咱早都知道,你说点儿重点行不行!

赵武灵王看了看大家,一字一句的说道:“凡有超于流俗功名之人,必遭流俗之谴责。所以寡人决定,胡服强兵!”

晴天霹雳!哪尼?要我们这些堂堂华夏子孙,去穿那些野蛮胡人的衣服,您老没发烧吧!

就在大家伙集体石化的时候,一个叫楼缓的大臣站了出来说,说了一个字,也是极重要的一个字:“善。”(楼缓出身于楼烦,也拥有胡人血统,自然支持)

可其它大臣们一回过神来,却开始异口同声地唱反调:“不可不可,千万不可!!自古以来,只有以夏变夷,哪有以夷变夏的!此乃亡国亡种之策,切切不可行之。”

总之一句话,不穿不穿,说啥也不穿,死也不穿!

赵武灵王求助的望向肥义,希望他出面支持自己。

可是肥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跟自己眨了眨眼睛。

武灵王很想冲下去揍他一顿。

现在没办法了,反弹这么大,这事情也只有暂且搁一搁了,赵武灵王回到邯郸,唉声叹气,每天闲极无聊,又烦又闷,干啥都没劲!

这时候,肥义来了,他是来给武灵王出主意的,这些天来,他也思考了很多。

赵武灵王跟他抱怨:“先祖赵简子、赵襄子开创的这份基业,乃欲我赵氏计胡、翟之利也。今胡服骑射以强兵,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尽百姓之劳,正是上善之策。可惜自古天才多寂寞,寡人这个万世不朽的大计,为何总要受到愚夫的嘲笑、世俗的议论呢?老肥哥啊,你说寡人该怎么办?”

老肥挺着满腹经纶的肥肚子,说:“臣听说过一句话:走自己的路,穿别人的鞋,让别人郁闷去吧!从前大舜为了感化三苗,不惜跟他们一起跳蛮舞;大禹为了交好裸人,宁愿脱光了衣服以入乡随俗。‘鸟生鱼汤’们都不怕世俗的嘲笑,君王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只要您觉得自己做的对,就没啥好犹豫的!”

赵武灵王只觉得天空中一道耀眼的闪光灯直直的打在自己身上,明媚而温暖,霎那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擦了擦脸上滑落的眼泪,目光如炯:“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笑我,我也要胡服,我也要建功!!

好一句振聋发聩的千古名言!赵武灵王即位以来,十余年如一日的韬光养晦、调查研究、摸索准备,直到第十九年才宣布胡服骑射,且一旦出手就坚定不移,其隐忍与毅力令人叹服。这真是十九年不鸣,一鸣惊人,十九年不飞,一飞冲天!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也不过三年不鸣而已,只有赵武灵王的六分之一。此等心志,千古难寻。

当然,大家看到这里,或许会觉得有些奇怪,赵武灵王为何定要“胡服”,大臣们又为何如此大力抵触?不就是换种衣服穿吗?怎么就牵涉到国家与民族危亡了,真的有那么夸张吗?

真的有那么夸张。

首先我们说,赵武灵王为何一定要胡服?

第一:为了军事需要。

在赵武灵王之前,天下之战争,实乃战车之战。战车的好处,在于冲击力强,在广阔的平原地带,它是无敌的军事堡垒。然而战车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机动力差,无法应对复杂地形,特别是到了山地丘陵地带,笨重的战车基本上就等于废了。就如城濮之战晋军明明大败楚军,却无法展开有效的追击,而让楚军主力得以从容撤退;又如之后的柏举之战,楚国战车部队在战败后,竟然无法摆脱吴国步兵的追击,结果主力尽丧,社稷覆亡;所以,如果当今战国,谁要是拥有一支强大的骑兵军团,那么它一定能在战争中取得巨大优势。

然而当时的战国七雄,拥有骑兵最多的,也不过千骑。通常来讲,中原的军队,大多以步兵为主,辅以战车,再配以极少量的骑兵,这作战方式在面对北方游牧民族的射控骑兵军团的高机动性时,非常吃亏。你赢了追不上,输了逃不掉,这仗怎么打?

所以骑兵的发展,乃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中国的军事理论,发展到了孙武,已经臻于极致;中国的军事制度,发展到了吴起,也已臻于完美;那么到了武灵王手里,中国的军事装备,也到了该彻底改进的时候了,赵武灵王这么多年游历于塞外草原,为的就是这一刻。

然而赵武灵王要训练骑兵,就必须使用马匹,要使用马匹,就必须抛弃中原人的宽袍大袖,改穿“胡人”那种便于骑马射箭的“胡服”。

第二,为了地缘需要。

赵国想要完善自己的地缘结构,一定要拿下心腹之患中山国,但中山国的地盘大多位于太行山区的边缘,南面又有号称小黄河的滹沱河之险,从邯郸平原渡河仰攻中山,难度太大;只有大力发展胡服骑射,在北方代地积蓄骑兵力量,然后从北向南对中山发动灌顶式攻击,南北夹击,则大事可成也。

第三,为了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的需要。

据中外考古与历史学者如童恩正、杰西卡·罗森、宫本一夫等人指出(注3),在中国中原地带与西北草原地带之间的接触地带,有一个弯弯的、像半月形的区域,被称为“中国弧”,是东西方交流的纽带和桥梁,也是生成新的社会体系的源泉所在。而赵国代地就处于这个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核心位置,所以赵武灵王决定重点发展这个东西枢纽,以促进胡汉贸易与文化交流,实施“改革开放”,作为赵国变法的策源地,一切,就从“胡服骑射”开始!

第四,为了政治需要。

这个需要,是隐藏在以上三个需要下面的,似乎不容易被人发现,事实上,胡服改革对于中华民族的发展融合,至关重要,没有它,我们的民族,或许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从现在来看,赵武灵王的政治视角,可谓高瞻远瞩,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以赵国的实力,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胡人尽灭(其实即使集合整个中国的力量,在最强大的时候,也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化胡人,最终让中华各族没有畛域之分,华夷共处,夏胡一家。而这样一来,赵武灵王也能轻松招募胡人的精锐骑兵,将其收编进入赵军,从而大大提升赵军的战斗力。

然而胡人属于游牧文明,华夏属于农耕文明,双方在风俗文化方面大相径庭,想要胡人认同华夏的意识形态,谈何容易。那么怎么办?“胡服”其实是一个好办法——让中原人放下礼仪上邦的倨傲姿态,学习胡人的生活方式,从上到下地表示对胡人文化上的认可与对其民族的接受,进而才能消除隔阂、向胡人灌输自己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之下,将胡人“华夏化”——这一种较为和平的文化征服,最后往往收效要更大,毕竟华夏文化,要高于蛮夷文化,双方融合之下,只有赵人同化胡人,绝无胡人同化赵人的可能。另外在这个过程中,华夏还可以吸收胡人彪悍的民风,改善民众的战斗精神,六国之中,秦赵最强,原因就在这里。

两千年前的赵武灵王,就有如此大智慧,大史见,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当然,这个路途注定是缓慢而曲折的,但是如果不踏出这勇敢的第一步,剩下的路根本没办法走下去。这需要很大的勇气,赵武灵王拥有这个勇气。

我们回过头来看,赵武灵王这勇敢的第一步的确很关键,之后的汉唐,不就是继承了赵武灵王的思想,对胡人“文化怀柔”与“武力征服”双管齐下,从而铸就了我们的巍巍中华么?

历史证明,无论是汉化,还是胡化,汉族最终输出的是价值观和社会规则,是“道”;输入的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是“术”。“道”才是一个民族的根本,苦苦执著于“术”而泥古不化,这就是我们前一章所说的的“狭隘民族观”,而凡是实行狭隘民族主义的民族都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中国自不等言,大家了解历史后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凡是对外开放,强调民族融合的时期中国必然强大,反之就是衰弱。辉煌的汉唐盛世就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国各民族的兵威到达了离中土几万里之遥的异国外乡。而主张闭关锁国、阻止其他民族内附的时期如明、清后期却是被人打到了家门口。

所以,我觉得当下很多人叫嚣着要恢复“汉服”,其实大可不必。难道日本韩国人穿上源自我国唐代的和服韩服,他们就是中国人了么?难道海外华侨们衣食住行都按照西方的来,他们就不是中国人了么?依我看,一个民族的存在,并不在于穿的是什么衣服,而在于民族认同感,大家都拥有相同的民族意识形态,那么这就是一个团结而伟大的民族,跟穿汉服还是西服,一点关系都没有。鲁迅也曾赞赏汉唐文化,说那时人们多么闳放,对外来文化毫不戒备,中意的就拿来,完全不担心吃了牛肉就变成牛(《关于知识阶级》《看镜有感》)。这就是文化自信,这就是开放包容、守正创新。

总之,中国人不要怕,汉唐的辉煌已经证明中华文明是个非常稳固的农耕文明,它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其他民族所消融的,所以我们要大胆地吸收其他文明的精华,让它变得更加富于生机和活力,让它更加负有开拓与进取的精神,而这是我们现在最缺乏的东西。

注1:此正如张仪所言:“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战国策·秦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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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1-19 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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