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十二年冬,宦臣专权,天下大乱,梁王一脉被奸人尽数铲除。
沈月白把梁王血淋淋的头颅扔在我面前:“青梧,若还想活命,便乖乖委身于我。”
可我明明记得,眼前这个恶贯满盈,权势滔天的奸宦,在少年时曾对我说。
他未来要斩尽天下不平事,还这世道一个太平。
……
1
入夜,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我起身下床,披上外袍。
正在打盹的迎香被我惊醒,连忙来扶我。
“王爷还没回来吗?”
迎香摇摇头:“娘娘仔细别冻着了。”
墨行止天没亮就进宫了,就算有事耽误,他也该派人给我传个信才对。
屋外狂风大作,像是要把屋顶掀破一般,我正要往床边走,门突然被吹开了。
刺骨的风夹杂着雪粒子,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听声音,应该有数百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脸色煞白,顾不上迎香的阻拦,拿起烛台就往大门口跑。
墨行止出事了。
守在门口的府兵都倒在了地上,梁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身前的陈公公站在门口,吊着嗓子大喊:“梁王谋反,已就地正法,陛下口谕,王府之人,一个不留!”
我在雪地里跌了好几跤,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想过墨行止此去危险重重,却没想过,他们会直接杀了他。
回过神来,我捡起旁边侍卫身上的剑指着陈公公,厉声呵斥。
“大胆!居然敢假传圣旨!不怕掉脑袋吗?!”
话音刚落,一个圆滚滚的包袱掉在我面前。
“这才是真正掉脑袋的人。”
一个森冷的声音响起,陈公公扭头看了一眼,立马往旁边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沈提督。”
沈月白径直走向我,蹲在我面前,柔声道:“不打开看看吗?”
他的声音比起几年前要尖细一些,但还是那样温润好听。
那个包袱散发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我不敢看,也不敢猜那是什么。
我握剑的手不停发抖,然后飞快架在了沈月白肩上。
后面的人见状要杀我,沈月白摆了摆手。
他眼里闪过一丝嘲弄,抓着我的手腕逼迫我打开那个包袱。
我挣脱不开,在墨行止的眼睛露出来的那一刻尖叫出声。
我浑身颤抖,发了疯似的要杀了沈月白,他却用力把我按在怀里。
沈月白语气阴狠,在我耳边一字一句道:“青梧,若是还想活命,便乖乖委身于我。”
说完,他还觉得不解气似的咬了咬我的耳垂。
我咬牙切齿:“你做梦!”
沈月白有些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在我想要用钗子自尽的前一秒打晕了我。
梁王府被抄家灭门,除了我,府内数百人无一活口,血腥味漂浮在王府四周,久久未能散去。
而我被沈月白带回府关了起来。
过了些时日,京中开始有传言,说昔日的梁王妃,成了太监的禁脔。
病中的老皇帝听说这件事,也只是气得咳了几口淤血,就随沈月白去了。
2
沈月白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闹过几回自杀了。
他命人把屋内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我连一根吊死自己的绳子都找不到。
江月白进屋时,带着一身寒气,我缩在床角瞪着他。
他身上的官服还未换下,整个人清冷矜贵,看着不像太监,倒像个尊贵的王爷。
“听下人说你又把桂花酥泼出去了?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
他拍了拍身上的残雪,坐到我床上。
我这些天一直哭,眼泪都流干了,红着眼质问他:“你没必要这样折辱我,不如让我来个了断。”
沈月白的眸子微微眯起:“让你跟了我这个残缺的人,确实很折辱你,我哪比得上墨行止尊贵。”
他冷笑一声:“可惜啊,我已经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尖叫着让他滚出去,不然我就一头撞死自己。
江月白突然大笑起来,眼角还渗出几滴眼泪。
他拉着我的脚腕,把我拖到自己身下。
“青梧啊青梧,你不是说过,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吗?”
“你只需要讨好我,我就能让你过上和在王府一样的生活。”
江月白压低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我的嘴角,像是在蛊惑我。
我双目空洞,冷不丁说了一句:“可是,你身子都残缺了,要我怎么讨好你?”
他的吻猝不及防地停在了我的嘴角,额上青筋暴起。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沈月白的痛处刺伤他。
更没想到,我们俩会变成今天这样。
十年前,我不是梁王妃,沈月白也不是臭名昭著的奸宦。
我们不过是宫里最普通的宫女和侍卫。
和沈月白认识那年,我只有十二岁,被阿爹为了几吊铜钱卖进了皇宫。
因为年纪小,又没钱讨好管事的嬷嬷,被派去浣衣局当差,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毒打。
我心里委屈,也只敢在夜深了跑到没人的地方哭一哭。
沈月白那晚当值夜巡,看我鬼鬼祟祟的,以为我是小偷,二话不说就把我拎了出来。
“你是哪个宫里……”
他看到我哭得眼睛都肿了,声音便软了下来。
“你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月光落在沈月白俊朗的五官上,显得格外柔和。
见我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个不停,他吓得剑都拿不稳了,结结巴巴的哄我。
我觉得自己这样哭太没出息了,抹了把眼泪。
沈月白看到我满是冻疮的手和手腕上可怖的鞭痕,很快就了然了。
自那以后,他成了我在宫中唯一的依靠。
沈月白虽然没什么官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卫,但气度不凡,冷下脸时更是寒气逼人。
他站在浣衣局门口扫了一眼管事嬷嬷,她便吓得腿抖,没再苛责过我。
举步维艰的皇宫中,我和沈月白像两棵相依的蒲草。
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沈月白用他攒了几个月的工钱给我买了一对和田玉耳坠。
我欢欢喜喜戴上,又想到他工钱也不多,又摘下塞回给他。
“我不要这个,你去退了,我只想吃桂花酥。”
沈月白却把我抱在怀里:“青梧,你值得最好的东西,现在是,以后也是。”
我一直知道,沈月白的志向不在这一隅天地。
他的母亲是在暴乱中丧命,所以他总说他想还世道一个太平。
3
建宁十五年,我在宫宴上被丹阳群主看中,让我去她府中服侍。
而墨行止,就是丹阳的哥哥。
或许是因为我嘴甜,还颇通一些诗词歌赋,丹阳很喜欢我,总在墨行止面前夸我。
那时墨行止正值而立之年,就已经战功赫赫,是众多高门贵女的倾慕对象。
丹阳见我望着墨行止发呆,笑着打趣我:“青梧,你也看上我哥哥了吗?”
我吓得连连摇头,墨行止身份尊贵,我自然不敢肖想。
只不过,我总觉得他和沈月白眉眼间有些相似。
沈月白这些日子在宫中也一路青云直上,我们不方便相见,就偷偷寄信。
只要一得空,他就会出宫来找我。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
可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也许是沈月白气焰太盛,扎了旁人的眼,他被扣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押入大狱。
我得知消息后慌急了,想着丹阳对我不错,就冒险去求她,让她带我入宫。
丹阳犹豫了一下:“你说的这事我也听说了,可你现在是梁王府的人,我不想让王府牵扯进宫中的纷争。”
她有这些顾虑我也能理解,可如今我也只能不停磕头。
最后她还是心软了,带我入宫后一再嘱咐我,只能说几句话,不可多留。
我拿了一些细软塞给守门的侍卫,他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朝我点了点头。
沈月白被打得浑身是伤,身上已经没一块完好的地方了。
“沈月白!”
我低声喊他的名字。
沈月白猛地睁眼,一时着急,又吐了几口血。
“你怎么来了,快走!”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丹阳群主带我进来的,究竟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
沈月白凄然一笑,往日里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抬了抬自己的手,我才发现他右手的手筋都被挑断了。
“没用的,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拼了命往上爬,要跌落却如此轻易,或许是我命不好吧。”
那只拿剑的手,如今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沈月白注视着我,像是在诀别:“青梧,你如今有郡主庇护,我也可以安心了。”
我哭着摇头,却被守卫强行赶了出去。
从守卫口中,我得知三日后便是沈月白的死期。
我不想他死,于是我又去求丹阳帮忙。
她面露愠色:“青梧,你是不是仗着我宠爱你,便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太过逾距,但除了求她,我想不到其他法子。
丹阳一怒之下罚我跪了一天一夜,那天晚上下了瓢泼大雨,到半夜,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墨行止房中。
墨行止说他可以帮我,让沈月白免去一死。
但前提是,我不能再和他见面。
没有什么比沈月白活下来更重要。
于是我答应了墨行止。
第二天一早,墨行止下朝回府,告诉我沈月白不用死了。
可我没想到,沈月白虽然免了死罪,却被处了宫刑。
4
那时他刚成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加上前些日子受了重刑,已经留了太多的血。
我不知道他最初那段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
只是听说,沈月白当时拼命反抗,说不如杀了他,还是被人往嘴里塞了块布才安静下来。
后来还因为失血过多险些丧命。
墨行止既然可以保下沈月白,让他免去死罪,又何苦让他受一道宫刑呢?
我不敢多加揣则,可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墨行止是故意的。
再见到沈月白,已经是两个月后。
贵妃诞子,我跟着丹阳入宫道贺。
丹阳看我心不在焉,叹了口气:“你去看看他吧,快去快回。”
我四处都找不到沈月白,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就在这时,听到不远处传来呵斥的声音。
“这点差事都干不好!废物一个!”
我随意往那边扫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月白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被人责骂也无动于衷,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我快步上前:“你怎么还在这偷懒?娘娘那边等着炭火呢!”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接着干活了。
沈月白看向我的眼神躲闪,转身就要走。
我上前两步拉住他:“你还好吗?”
不料沈月白一把甩开我,脸色阴沉:“你离我远点。”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被他这么一吼,眼泪又掉了出来。
其实我不想哭的,但看到沈月白这样,眼泪实在控制不住。
沈月白最受不了我哭,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伸手想替我擦眼泪,但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他顺着宫墙蹲了下去,抱着头痛哭起来,他浑身颤栗,像惊弓的鸟。
我俯身抱着沈月白时,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别靠近我,我身上很臭。”
曾经那么灿烂明媚的少年,如今像是一潭死水。
我捧起沈月白的脸,几度开口才说出话来。
“月白,活下来,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个世上,我们的命如蝼蚁,要活下来就已经很费劲了。
沈月白定定地看着我:“你不嫌弃我?”
我摇头,眼神坚定。
“那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