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与文章-陈丹青

论史近现代 2024-10-24 02:03:14

天下文章在浙江,浙江文章在乌镇。

乌镇文章孙璞好,我替孙璞改文章。

以上戏言,如今恐怕失传了。小时候听三外公和舅舅说着逗趣,半懂不懂,记住了。我的母系的亲戚,分布宁波、慈溪、杭州,其中没出过文人,却能随口背诵,相顾嬉笑,可见当年流行之广。理由呢?三外公说,从前浙地多文人,个个自夸,互相看不起,便有了这么四句。

注意:起始句固定不变,第二句,浙江境内的地名镇名,随你改,第三句,任何坐你对面的家伙均可抬举,因等着第四句:“我替某某改文章。”

近日拜读直指木心“抄袭”的文章,忽而笑了,想起这四句,抄下呈堂——网络之“堂”——地名变成“乌镇”,人名易为“孙璞”,“我”,专指木心。

为什么这个“我”是木心呢?请诸位稍候。

初遇木心那年,我俩时常聊得昏天黑地,某日说起这四句,他好开心,而且惊异:“咦!侬倒晓得这种事体,蛮好蛮好。”从此在纽约总算有个人跟他闲聊浙人浙事了。

我问:鲁迅被骂“绍兴师爷”究竟怎么回事?

他脸色一正:“喔哟,从前师爷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改状纸。”

怎么改法呢,他想了想:“譬如‘用刀杀人’,师爷只改一划,变成‘甩’字——你看看,性质马上两样了呀!”说时,他装出狠毒的表情,活像我的浙江老亲戚。

但我不很信。单改一划,这诉讼岂不太便宜了,显然这段子也是木心从祖辈听来,到他幼年,浙地应该没这等师爷了吧。

回到“抄袭”案。文学网民今次小规模哗然,那是肯定,其中有一标题党指名催我回应,念及春节前后的讯息波澜:丰县铁链女、冬奥谷爱凌、乌克兰危机、俄罗斯陈兵……我要是为这类小把戏出头辩难,多难为情啊。

不过书生圈的茶杯风波,“抄袭”要是算吓人的污名,弄不死你,足够恶心:这回轮到木心了。有位网民留言欢呼,我一看,居然跟着兴奋了好几秒:

“老帮菜终于翻车啦!”

论岁数,我才是“老帮菜”,木心死了整十年,得另想个诨名赏给他。他招人惦记,我知道,年初他的遗稿刚刚面世,我就想:这次会惹上哪出戏呢——哇,“抄袭”!

可是老人已死,我怎么办呢,想半天,决定再添些我所知道的边角料(说是“罪状”,也可以)博围观者一笑。什么料呢?就是以上打油诗第四句。

木心喜欢改文章,遇到名家名作的文句和修辞,尤其喜欢改。

这是他的癖好,没法解释——你想学?你试试看——可解者,或许是浙地文人的千年基因吧,不然别的省份何以不听见那四句戏言呢?下面就我记得的事例,说说木心的癖好——也许是“恶习”吧。

大家熟悉的木心的俳句、短语,多半是聊天中脱口而出,略添数字,事后记录成句。读者经已看惯他常取前人的句子,添二三字,以为游戏。我总记得的一例是:

“谈虎色变虎也惊,骑虎难下虎也怨。”

另一戏法是不改句子,只作字词调换。读者或已听说以下的例:“木心,你样样好,就是没有群众观点。”他带着认怂的笑,随口说:

“群众没有观点。”

他总能让各种旧句子,意思一新。

“有时,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芥川这句,他激赏,取来原句,跟着写道:

“有时,波德莱尔不如一碗馄饨。”

年轻时浦东教书的心境给这么一用,辛辣而戏谑,芥川句,忽而显得旧了。

他还有个戏法,是取古语和白话炼成一句,进入诗,譬如:

忆儿时养蚕,蚕蚕而不蚕于蚕的样子。

我不记得出处,却喜欢它音节好听,感佩,而且享受古文的句式。这种句式给他一用,“养蚕”,尤其是“儿时”,被说出来了。有谁能把“儿时”的感觉用古语说出来吗——“蚕蚕而不蚕于蚕”,句末还跟着三个白话口语字——“的样子”,这么一弄,生硬吗?伤害了古语句式吗?我以为没有,很舒服,很随意,而且很摩登。

当然,我不懂文学,可敬的秀才若以为那是胡闹,我没意见。

另一种表现,不是游戏,近乎卢女士所谓的“文本再生”:读到经典小说、文章、书信,木心会忍不住择其片段,弄成诗。陀思妥耶夫斯基临刑获赦,登程流放,给哥哥写的那封书信,木心感动得要死,取这信的某段,写成诗。九十年代初,有一阵他想入手长篇,我借他托尔斯泰的《复活》,逗逗他,他选了其中几段,写成短诗,题曰《帝俄的七月》《库兹明斯科一夜》,剔除了汉译中累赘拖沓的字词,分了行,自以为诗。

我俩初识那阵,有一回他在我寓中捡起鲁迅的《坟》,翻到《春末闲谈》,默读第一段,抬头道:

“你看你看,五四那批人,只有鲁迅会拿了句子来回白相。”

说时,十指交叉搅动,做“白相”状。他佩服张爱玲,我借他《秧歌》,他才读篇首,就沿着字句指点着(似乎是“的”“地”“了”“吗”之类),转脸问我:

要是拿掉这几个字,多好!

随便读到什么经典,木心已在心里改动。那年我在上海买到《枕草子》,回纽约借他看,猜他会手痒改动,果然,下次见,他摊开稿纸,工整抄了几段清少纳言。比对原文,我一时看不出改动,他就指说动了哪几个字,删了哪几个字——他敬惜原文,从不大改,只不着痕迹小弄弄——随即一脸吃醋相,叹道:

“伊这种味道,学不像,弄来弄去,到底弗及伊。”

他改动的明人句,周作人句,出书后附原文,坐等高明的读者,但改动清少纳言的段落不见于日后的集子,显然他不满意。

他也偶尔凑对子,譬如“张之洞中熊十力”,喜滋滋拿给我看,还有个对子取“柳下惠”三字,原句怎么凑,想不起来了。和鲁迅一样,木心不喜旧诗,偶然写写,写了,就不免“用典”,但有时很猖狂,拿来整部古诗做“典”用,弄成后,仿佛全篇是“典”,《诗经演》就是例子。

以上都是我亲见的实例——“虎也惊”“虎也怨”“群众没有观点”……被他一动,意象突增,意思大变,维度被豁然打开,我会就此忘了原句,因为增减之后,句句盖了“木心”的印戳。

真的,我对著名词语和经典文本的看法,也因此被他改变,每读到好词,好意思,好文章,会忍不住猜老家伙怎样动它。他对所有既成的文本(包括他自己的),都不满意,都想改。他永远动态地看待早经完成的作品,包括遥远的《诗经》。

一时没什么好弄,他就看《康熙字典》,说是坐马桶上看。这时,他放下耶稣、尼采、卡夫卡,不再动辄“世界性”,变回江南的文人——孙璞长大了,变成牧心,牧心老了,有个木心替他改文章:其实老头子顶热衷的活计,是给他自己改稿子。

八十年代初写成《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挺着腰背,得意极了,九十年代却忧心忡忡对我说:“还是不行,要分行,弄成诗,那才好哩!”

我使劲劝他别弄,不记得后来怎样。1987年我俩去普林斯顿参加巫鸿婚礼,不久,木心写成散文《普林斯顿的夏天》,在《中国时报》刊出了,多年后,不晓得怎么一来,被他改成诗。另有一篇大散文《浮士德的呵欠》,长篇大论写景物,“蝴蝶忽高忽低……”,也在报上发了,我很喜欢,结果也被改成诗,易名《魏玛早春》。

小改动那就太多了,一个句子,一个字,忽然就电话打来,说是改了,念给我听:“适意吗?适意吗?幸亏改了,好多了!”“适意”,沪语即“舒服”“享受”之意。我看他有时改得好,有时未必。但在他看来,所有初稿“简直是闯祸”。及后我也偷偷写作,渐渐明白他所谓的“闯祸”。

我写过的一句话,也曾被木心拿去用了。1984年巫鸿给我在哈佛“亚当斯阁”(木心译成如此)办展,兼带商量怎样给木心办。那天入住亚当斯阁招待所——巫鸿说木心来时也将住在这里——深夜给老头子写信,形容那小小的单间,信末我写道:“每只抽屉都是空的,下一个是你。”

回纽约见木心,他开门站定,容光焕发:“丹青啊,有句话等下怕要忘记,赶快告诉你:你信上这句好,‘每只抽屉都是空的’,这是文学呀!”那时他还不到六十岁,好高兴、好郑重,站在门口说。

忘了两年还是三年后,他还记得那句话,说是要用在他的诗里,特意来电话:“照规矩要说一声的,可以吗?”我当然开心。结果用在哪篇呢,长诗《普林斯顿的夏夜》,配着他的上下文,变成单独一行。近时翻看大陆版,诗名又被改了,变成《夏夜的精灵》,查找“抽屉……”那句,似乎不见了,我好失落。

是的,他喜欢借句子,改句子,将名句缩短或拉长。倘若他有范仲淹或帕斯卡的电话号码,他也会“照规矩说一声”,但以我读过的“互文”写作,古人或西洋人从不注释。这类文字风流一经挑明,还剩什么滋味呢?

网友们关于“文本再生”的讨论,选择了更多木心文本,认真比对,颇有礼貌,列举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公案。然而“引文”“戏仿”“变奏”“熔裁”“间性”“互文性”(后现代绘画另有一说,叫做“挪用”)……都是二十世纪文界学界的常识,更是中国古典诗词的老把戏,此刻扛出来为木心辩,谁听?谁认账?

是以几位朋友警告我:“切勿回应。”

这道理我懂,但大家别忘了乌镇。乌镇子弟请回本乡的孙璞,养老送终,盖了美术馆,纪念馆,忽然听说“木心抄袭”,他们去问谁?又去信谁?乡亲们并不在文界混,这当口,我该锁屋里抽自己的烟,狠心不吱声吗?

当然,吱声也没用。好在木心死了,死前写了这样的句子:

去吧,去吧,我的书,你们从今入世,凶多吉少。

哼!木心哎,你了解当今之“世”吗?“凶多吉少”,你知道是哪种“凶”吗?诗作中,遗稿中,木心自以为早给他的“互文”设了伏笔,还相信日后有所谓“诗国法庭”——有时我拿他的天真,无可奈何——老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日大不然,看见吗?给一些“高等学府的高等秀才”一过眼、一审批:呔!孙木心,你犯了法哩。

谢天谢地,好在孙璞走了,由我兜着吧。怎么兜法呢?其实我也没办法。现如今有些“学院的秀才”一旦义正辞严,加上网络威猛,网友围观,任谁都没办法。

我也算半个浙人,临了也来改改从前的句子(同样带着认怂的笑),叫做:

文章遇秀才,有理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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