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虚构出一个真实可信的异域世界,剧组对三边坡的地理环境进行了细致设计,还找语言专家创造了一种语言。(片方供图)
一个未经世事的职校毕业生,意外闯入一个名为“三边坡”,充斥着杀人越货、宝石争夺、灰产交易的异域世界,会发生什么?2019年,导演老算接过《边水往事》项目时,对虚构这样一个架空世界充满兴趣。
剧组专门找来语言专家,虚构出一种不存在的“勃磨语”。这个由17个声母、7个韵母构成,声调采用现代汉语四声调的人造语言,口音和字形有些类似南亚语系特征。“瓦萨哩”是见面时互道的“吉祥如意”,“哥皮奈”意思是“长官”。老算说,与其拍摄时采用某种外语,找翻译辅助,不如破除语言的桎梏,“先声夺人”。
但构建虚构世界不代表追求完全的陌生化。老算拒绝通过让三边坡人信仰全然不存在的宗教、吃闻所未闻的食物、穿着奇装异服构造异域感。他想在虚构世界留下写实空间,让离地半尺的环境里能长出真实的人。
就像推演沙盘游戏,老算对三边坡的地理环境进行细致设计:三边坡北部多是裸露的群山,少见绿荫,人被晒得黢黑,得排队用水洗脸。那里的磨矿山养活了很多人的生计,也滋生罪恶;原始林区的伐木场,因为蚊虫多,人们都穿长衣长裤。
当一个刀耕火种的社会真正被构建起来,一群人的命运由此真实诞生。
年轻人沈星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来到这个世界,投奔在工地施工的包工头舅舅,打算在此谋生。舅舅去要账,遭遇封锁,工人们迟迟收不到工资后开闹。迫于压力,沈星找本地从事灰色产业的人借贷,以为舅舅回来就能填上窟窿。最终,他一步步深陷险境,往更深的三边坡世界挺进,踏上寻舅之旅。
途中,沈星遇上了吴镇宇扮演的猜叔。这位终日游走在正与邪的灰色地带,带领着一帮兄弟,为山上毒贩提供物资的商人,声称坚决不沾毒品生意,周身弥漫着让人猜不透的老到。沈星为了偿还债务,开始为猜叔“跑边水”。之后,如同在复杂的地图上刷副本般,陆续经历鸽血红争夺在内的一系列悬命历险。
阿里大文娱倚天工作室总经理、《边水往事》制片人张元欢认为,这部剧突破了打怪升级的重复性设置,多了一层“主角的思辨”。
在鱼龙混杂的三边坡,沈星保持了初心,但也有人在重重人性考验下发生了改变。张元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困境对应的是成长,人物要想成长,就是一步一步在认知上进行思辨。”
老算将边水世界对标游戏《荒野大镖客》,在这款游戏里,一帮江洋大盗盗火车、窃银行,把义薄云天发挥到极致。但最终他们开始反思自己创造的这一小片世界:这到底是不是他们可以真正扎根生存下来的世界?
“《边水往事》前半段是架构三边坡,后半段在拆解。我觉得当你达成一个世界的时候,你要反思这个世界,它可能深度关照到你对现实的理解。”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导演老算谈及他的反思,“我在反思暴力,反思丛林法则。”
2024年8月,《边水往事》导演老算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导演老算出生于1989年,执导过悬疑剧《疯人院》《开端》。(片方供图)
“人的命运和环境相遇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南方周末:这两年悬疑剧的类型挺多,不同导演的偏好也不一,有人钟情形式上的解谜,有人重视在极端的境遇下看人性如何发展。你之前的剧集和电影作品偏重犯罪悬疑类型,为什么对这个题材这么钟情?
老算:我的性格比较突出,不喜欢不温不火或娓娓道来的东西,喜欢卖点关子,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会看像《我们这一天》或者“请回答”(系列)这样的戏,喜欢做温暖向的东西,但最后都没能成,但一做悬疑就成,最后呈现出来好像我只做悬疑。
我觉得悬疑只是叙事的一个手段。信息爆炸时代,打岔的东西特别多,必须用一些强情节手段,可能才留得住观众。要不然怎么拼得过抖音那些上来两句话就把故事(讲完的视频)。
南方周末:具体到《边水往事》这部剧呢?
老算:当时其实不想拍悬疑,就想拍冒险,拍这种荷尔蒙爆炸的东西,够野性够劲够浓,拍一个不讲道理的东西,其实我们更愿意用冒险来形容《边水往事》。这里面悬疑只是叙事手法。
南方周末:从内容来看,剧里有很多反转,情节走向很紧凑,拍的时候是不是有参考一些港片类型作品?
老算:少。情节的翻番上不敢去参考,因为很容易让你见过。人物构成上会参考比如《荒野大镖客2》《GTA4》《GTA5》,我觉得游戏总是比影视剧快两三年。他们的玩法、前瞻性,都比剧早很多。
游戏的剧情非常复杂,非常精彩,看它们里面的人物关系是怎么玩的。像《底特律:变人》这种游戏,最后有160多个结局,你通过控制不同的抉择,最后达成某个结局,玩得非常花样百出。
《边水往事》讲述了未经世事的职校毕业生沈星,为投奔舅舅,意外闯入一个名为三边坡的边境异国。(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游戏的发展方向多种多样,剧集怎么确定叙事主线最终落在哪里?可不可以说一条主线是讲沈星的成长?
老算:(进入三边坡世界的)沈星必须要逃走,没有想过别的,“逃走”必须在剧作上形成一个回环,他刚开始想跑和最后要跑的心情,绝对不一样,因为他经历了那些人、事。
人的命运和环境相遇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成长就是这么残忍。你不要想用理想主义去撼动一个根深蒂固、刀耕火种的社会,你撼动不了,你只是一个小孩。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你那一点点善念,那一点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南方周末:沈星算是职业学校里的优秀学生,考了很多证书,后来去了三边坡这个鱼龙混杂又凶险的地方。为什么这个故事要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主动切入这个环境?
老算:我来自成都(市区)边上的一个小城市,身边同学刚毕业那会就是想往外冲,但最后他们都回去了。那种冲劲,是他要去探索的原因,觉得这个世界很新鲜,一切可以因我的努力而改变。
沈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父母走得早,舅舅在外面当包工头,每年给他寄学费养着他。其实他见不到亲人,还是想跟亲人在一起。他就是想去给他舅舅搭把手,但实际上他错误理解了他舅舅在的地方,以为没什么危险,舅舅回来了把钱还上就完了。通过这个事件吃闭门羹,他发现这里不一样,就开始警觉了。
他在那个时候觉得这儿的人野、坏,不知道司法是否有力量,所以他就觉得在这个地方可能是用更恶的恶来抑制恶。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那又是另外一趟浑水。
不讲逆袭,拍一点微光是最舒服的南方周末:沈星这样一个缺少社会阅历的年轻人,进入到法治、现代社会规则几乎失效的环境里,怎么面对新世界的生存法则?
老算:就是吃亏吃过来的。到最后你可以细数沈星身上的伤,被坝子哥打的和被猜叔捅的,从表象上他都已经是伤痕累累,更不要说心里。我觉得这是一个更符合当代叙事需求的方式,就是撞出来。任何东西只要做得够扎实,都会变成一面镜子。
南方周末:沈星为什么可以不被这个环境所同化?他一旦把自己遭受的委屈全部反击回去,就会变成另一个高启强式的叙事。
老算:因为本来他也不是要逆袭。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去拍振奋人心的那一点点微光,也不要很振臂高呼或摇旗呐喊,拍一点微光是最舒服的。你不能让一个错误的价值观大行其道,那是一个违法乱纪的社会,如果我顺应你,我变得违法乱纪,成为里面最强的,那不就是提倡这个事吗?
后半程,当你觉得他逆袭了,被猜叔器重,经营着两个赌场的账本,想把生意做得更大的时候,他也知道哪些东西不该做。即便这样,他也失去了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所以它时刻在提醒你,该坚守什么。就是那句很土的老话,当你在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凝视着你。
经历了三边坡的复杂人事,入世不深的沈星和伙伴逐渐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轨迹。(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救赎”会是这个剧的一个主题吗?在磨矿山,沈星要把鸽血红带出封锁区,在两位比丘的帮助下成功。他之所以能逃脱困境,是因为两位比丘看到他给需要的人买了一顿饭,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沈星的这份善,恰恰是帮他脱险的关键。
老算:这个戏就是在用极大的黑暗和压迫告诉你,善还是有善报的,那一点点微光还是会照耀你。风平浪静下,他做了一个善举,你不会觉得怎么样。但因为小小这一点善,能帮助他摆脱危机,你一下就觉得这个东西好可贵。
孙山和王安全,被(欲望)吞噬的两个人,最后一个疯了,一个后面会讲。当你被欲望完全驱使的时候,什么也得不到。这就印证了石头不是值钱的,是人赋予它的价值,值钱的还是人。
南方周末:听起来有两种价值观的冲撞,一个是以暴制暴,以强压强,另一个是相信人性的善念最终能把人带离困境。价值观冲撞在猜叔这个人物身上是不是更强烈?他在三边坡营商,在正派和反派间游走,尺度是不是挺难拿捏的?
老算:(猜叔)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又始终能明哲保身。首先你得把各方势力搭建起来,他卡在中间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然后看他怎么去摆脱。
真正能跟他同频的其实只有沈星,因为沈星还是很聪明,能解读到很多东西。他身边要么是莽夫,要么是傻子,要么是下面的“二五仔”(叛徒),尤其到后面你会深刻地发现猜叔的孤独。事落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接受面对,甚至不能告诉下面的人我为什么要这样。
中间看似他在搞冻牛生意,实际上他不需要(这笔生意),他需要的是那条路。我们在把握人物诉求时,给猜叔的设计是,你不要以为他饿了就是要吃。他摘苹果绝对是为了给另外一个爱吃苹果的人。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打左灯向右行,这个人的复杂就慢慢起来了。那条路直通三国边境,谁不想要这样的路,不用交海关关税。把他的盘算做深,这个人就慢慢建立起他的复杂、老辣。
我觉得吴镇宇老师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他的心理位置的摆幅拿捏得非常到位。他跟治安官怎么说话,他和吴海山怎么说话,他跟对等的人,跟陈会长怎么说话,都是不一样的。
吴镇宇饰演了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从事灰色产业的猜叔。(片方供图)
“一个戏看的就是人物关系的变化”南方周末:这部剧用的是开地图模式,要去不同的地方,意味着整个剧里出场人物很多。在剧作中,你怎么把这么多人物都安排妥当?
老算:我们会架构清楚这个世界,它的地貌、气候,整个生存生活生产方式,这群人的性格依托这个滋长出来。再基于这个条件,应运而生这些产业,然后你再看这些产业的吞吐量和价值,定夺他们之间话语的权重。
说白了你拍的是关系。我特别喜欢的一场戏,毛攀、毛攀他妈和陈会长三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说话,说沿海的商人会做生意,你还不如去中国。
陈会长在看二姐(毛攀的妈妈)时毕恭毕敬,转头看毛攀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给他抠下来。毛攀他妈在看陈会长的时候很跋扈,一看自己儿子就宠得不行。毛攀看自己妈的时候恨不得说,你怎么不帮我?一看陈会长的时候,就是那副嘴脸。
象吃虎,虎吃蛇,蛇吃鼠,鼠吃象。
我觉得一个戏看的就是人物关系的变化,不是看人设,不是看事件。关系一定是动态变化发展的,再进一步往里探就是心理位置的变化。你背叛了我,我占理,我的心理位置高。今天我帮你,明天我卖你,心理位置来回博弈,关系就有了。关系一有,很多情节就滋生出来了。愤怒、仇恨、离别、爱慕,你看的就是这些。我觉得拍剧就是拍人物关系,所以我很在意这个心理位置和动态的摆幅。
南方周末:王迅饰演的信命理的中国玉石商,以及在赌石场里的投机客孙山给人印象很深。你在写这些小人物的时候怎么设计他们的境遇和命运?
老算:我在现实里见过一个人,赌到最后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他自己是无法善终的。孙山这个人我就是为了劝人别赌去写的,我想揭露这个东西背后的丑恶。
我们面试了一大堆人,这个人没演过戏,他在横店做翻译,我当时找不到好的能说湖南口条的演员,这个人就是一个湖南人,跟着朋友去试的时候他试了,他走进来那一刻我就觉得是他了。一位印堂发黑的赌石客,不知道怎么说,但肯定是要倒大霉的这样的氛围。
整个剧出场人物众多,许多配角都有丰满的性格塑造。(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比较奇观化或者极端化的境遇,你怎么在剧作中找到更加现实的、关于普遍人性的抓手?
老算:七情六欲还是一样的,对名利、权力的追逐这些是不变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看懂《权力的游戏》,能看懂《教父》,完全不同的人种、语言,但我们能够理解。
南方周末:很多情节、场景对演员来讲也挺陌生,他们怎么把个人的东西投入到角色?
老算:首先剧作得很扎实,人物关系变化够多的时候,好的演员在拿到剧本的时候就不会往沟里跑。
沈星最后有一场戏,他准备逃跑,这个时候猜叔跟他说了一番话。他要跑得拿护照,护照放在枕头下面,他一直下意识地坐在枕头这儿,挡住枕头。猜叔坐在床尾跟他说话。
两个人说的时候,剑拔弩张,直到一个新的信息进来,猜叔不得不起身往外走。就在这一瞬间,沈星下意识扭头看护照。猜叔突然回头,走回来,两个人对视了至少四五秒。猜叔扭头走了,沈星“哗——”整个人跟垮了一样,踮着脚缩过去看猜叔有没有彻底走远。猜叔杀个回马枪是没有设计过的,但我觉得好恰当。
我特别喜欢蒋奇明,他是属于那种能把自己跟环境吃到一起的演员。他(演的王安全)带着沈星在宝石市场上买泡鲁达,沈星掏一些钱往那儿放,王安全又把钱抽了一点出来。那个不是设计的。奶茶店的人反应也很有意思,“哎,拿去!”那种感觉,两个人熟得不行了。从那一刻你就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天天在这个市场上晃,所有人都认识他。
我们那些演员都是提前两三天已经扔到市场上做RPG(角色扮演)游戏,根据他们的样貌分好类,要不然他不会相信自己在那儿。他们很爱表演,一天三个盒饭吃不饱,一天六七十块钱,他为什么来?他喜欢这个事。
后面有一场戏太牛了,在医院,王安全、沈星和郭立民三个人聊郭立民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场戏你去看隔壁床上那个病人,太绝了。就因为他的一些反应,我最后直接上了三台机器,专门拍他,最后直接把他剪到那个环境里。
南方周末:有人说这部剧有一点“爽剧”色彩,我知道有些导演不太喜欢这个评价,你怎么看爽剧这个评价?怎么理解《边水往事》的“爽”?
老算:我特别喜欢别人说它是爽剧。我觉得大家生活压力很大,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如果有一个戏能让你短暂地忘却烦恼,甚至让你觉得和那些人的烦恼比起来,你生活里的那些烦恼不值一提,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哲学思想或者深刻理解这个社会的很简单的人,我唯一能输出的就是把这个产品做好,让你短暂地忘却生活里的烦恼,这是我的最高目标。所以你说它是爽剧,我也很爽。
(《边水往事》的爽)就是极致的事件摆到你面前,你还能明哲保身地摆脱,那种爽感。其实还是那一点点微光在温暖着你,这个其实挺爽的,你还是觉得人间正道是沧桑。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