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古城究竟是何模样?
街巷纵横交错,小桥潺潺流水。此乃地表之上的景象。
若掘地三尺再探究,绍兴古城又会是何种情状?
六尺、九尺、十二尺之下呢?
自 2023 年起始,绍兴考古迎来了一次大规模的爆发。约一年左右的时间,此地开展的考古项目,近乎等同于新中国成立至 2022 年期间,当地所开展考古项目的总和。
亭山、大湖头、恂南、稽中……频繁且密集的考古发掘,揭开了一层又一层不同年代的历史面纱,金戈铁马掩盖着鸡犬相闻之声,勾栏瓦舍遮蔽着府台衙门之形……持续拼凑出绍兴古城在各个时期的样貌。虽无法将绍兴 2500 年的建城历史尽数涵盖,但从这一次次的考古发掘当中,我们目睹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古城。
稽中遗址出土的黑陶豆 共享联盟·绍兴 周梦琪摄
考古究竟为何?有时仿若在翻阅一部典籍,以大地作册,一页接着一页向下探寻,窥视历史的批注。
夏末秋初的绍兴,依旧闷热不堪。在稽中遗址的发掘现场,有一位“翻书人”——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罗鹏置身于工地之中,吩咐工作人员朝着保鲜膜里的物件喷水。
六朝时期砖砌水井 图源:浙江文物
稽中遗址的这部典籍,已然回溯至 2500 年前——古越国时期。佐证之一,便是五六米深的基坑中,保鲜膜下那一节节木头。地下的木头,有何独特之处?
“你瞧,它们皆方方正正,显然是经人工雕琢而成的!”拥有 24 年考古经验的罗鹏,面对诸多瓷器、铜器的出土,都未曾如此兴奋,然而这堆“朽木”却非同一般。起初,罗鹏认为木头源自墓葬群,有的木头中间尚存“牛鼻孔”,此类现象在印山王陵、香山大墓等越国高等级贵族墓中有所发现。但随着木头数量的不断增多,他们知晓,此事并非那般简单。
“你单个木柱单个木柱地审视,或许会觉得杂乱无序,然而这些木柱的排列实则是有规律可循的。”发掘现场,罗鹏后退几步,而后一字一顿地道,“此乃一个大型木构建筑基址。”历经严格的科学剖析,此前绍兴已然对外宣告:首次于绍兴古城内确认存有战国时期越国的大型建筑基址。其背后的深意在于,绍兴 2500 年的建城史,有了切实的证据。在稽中遗址这三千多平方米的鸿篇巨制中,罗鹏翻阅过的,远不止此页。
自上往下翻阅,第一页,2 米深处,隋唐时期的越窑青瓷崭露头角。第二页,目睹了六朝时期的板瓦、筒瓦,筒瓦为何物?
便是那种在大型庙宇、宫殿的屋顶上,时常能够望见的圆柱形的瓦。再往下翻阅一页,乃是汉代的瓦片,其中亦有筒瓦。
最后那一页,方为战国时期的原始盅瓷和瓷片,以及越国建筑基址……自战国至唐代,此间皆有着频繁密集的人类活动踪迹,直至将书页翻至今日,稽中遗址所在之地,依旧是绍兴的繁华之所。中国的古城为数众多,诸多原城址已荒废湮没或迁移变动。但绍兴,依旧存续且发展着。
稽中遗址出土的水晶环 共享联盟·绍兴 周梦琪摄
言考古为翻阅一本书,有时未免“小觑”了它。于众多的符号、文字、造型面前,称考古是在破译一本密码册,或许更为妥帖。看见,仅为考古的起始之步。遗存数千年的文物,往往仅需片言只语,便能为我们开启一扇崭新的大门。
汉代墨书木刺 图源:浙江文物
“会稽”“山阴”,看到这两个词,率先想到《兰亭集序》的请举手。对于绍兴的考古人员而言,这段时日,这两个词的意义,着实重大。在稽中遗址的考古现场,人们发现了古代的名片“木刺”。“这小木片已然碎裂成好几片,有几个字已然缺失。”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李龙彬用手指比划着说道。可偏偏就如此凑巧,“会稽”和“山阴”这两个词,被清晰无误地辨认了出来。它以实物加以证明,在汉代之时,“会稽”“山阴”的地名便已存在。这是目前绍兴唯一出土的汉代木刺,亦是目前汉代唯一出土的能够证实“会稽”“山阴”地名的文物。
稽中遗址叙说着绍兴自古以来的繁华盛景,更多被发掘的文物和遗址,则让我们对于古时的绍兴以及古人的生活,有了更为确切、感性的认识。
宋代越窑青瓷盏托 绍兴市考古研究所供图
一只“咖啡杯”现身于上虞孔庙遗址的发掘之中。孔庙乃是千年前的学宫,亦是科举时期,学子们心目中的神圣之地。而这只出土的越窑青瓷盏托,恰是用于放置杯子的。知晓了其用途,学子们的精致生活,便栩栩如生地浮现于眼前:学宫之前,绍兴的书生们围聚一处捧盏论学。当然,杯子之中所盛之物,定然不会是咖啡。
在上虞孔庙遗址中尚有一桩饶有趣味之事,那便是出土了大量南朝、唐代的铜钱。学宫里缘何有如此之多的钱?那就得从它们被发现的地方进行推测了。发现铜钱的所在,除了普通地层之外,还有两处颇为特别:小瓷罐,或许是学子们存放生活费用之用;另一处,则是在泮池(即池塘)遗迹之中所发现的。或许,古代的学子,在考学前,亦有向池中抛掷硬币许愿的习俗。
严谨缜密的考古工作,还使我们目睹了 2500 多年前,越国的一众筑坝高手。依据文献的记述,越国曾于山麓冲积扇、沼泽平原和沿海区域,兴建了山塘、运河、海塘等不同类型的水利工程,为兴越灭吴提供了后勤支撑。去年 9 月至今年 7 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单位针对绍兴地区展开古代水利专项调查。果不其然,此次考古,总计调查确定水坝 25 处,其中属于越国水坝的有 11 处,经碳十四测年,皆距今约 2500 年左右。顺带一提,这一回还发现了距今约 4700 年左右的里木栅处水坝,几乎与良渚同期。
元代龙泉窑青瓷佛首 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有两句话,曾于绍兴的考古人之间流传:其一,乃文史专家的戏言:在绍兴挖到“宝”,有何大惊小怪?
未挖到“宝”才觉奇异。其二,是前辈的劝诫:在绍兴搞建设,务必要倍加小心!将这两句话连读,便从兴奋与自豪之中,品出了些许谨慎之意:遍地皆为宝,究竟挖,还是不挖?
查看历史数据便可知晓:自 1949 年至 2022 年,绍兴市域的考古项目达 300 余项;2023 年 6 月至今年 5 月,绍兴市考古所开展的考古项目共计 274 项。去年以来,绍兴似乎愈发敢于挖掘宝物了。究竟破除了何种障碍?
李龙彬表示,首要之功当归于浙江省去年施行的土储考古前置政策。此政策,简而言之,便是在地块储备开发之前,通过展开考古调查、勘探工作,确认地下是否存有重要文物,有效规避地下文物遭施工破坏之虞。
去年,《浙江省土地储备考古前置管理规定》正式印发施行,于省域范围内,实现土地储备考古前置的全面覆盖。“绍兴文物资源丰富,相较往昔,考古前置工作致使我们发现文物的几率大幅提升,由被动转为主动。”李龙彬说道。他曾担任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先后主持或参与的考古项目近百项。
两年前,48 岁的李龙彬从沈阳驱车长途跋涉 20 余个小时,前往绍兴考古所工作。而李龙彬甘愿前来绍兴,与当地一直竭力争取的独立考古发掘资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此,亦是近一年来,绍兴考古大爆发的另一重要缘由。长期以来,绍兴既无专业的文物考古队伍,亦无国家文物局颁发的考古发掘资质,守着地下的珍宝,却无从着手。于是,两年前,依照资质申请的诸多条件,绍兴开始精准解题。
2023 年,绍兴成为浙江首个拥有考古发掘资质单位的地级市。有政策、有资质、有人才,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绍兴,终于得以放开手脚,从大地之上、山林之中、河塘之畔,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又一层土层,让数千年的历史展露其原本之貌。“掘地三尺”观绍兴,这座古城,着实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