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回想遥远时空,康熙末年的储位之争,
皇子阿哥们曾经那样执著的活着,优雅而悲哀的走向自己命运的终结。
“我”遵照父兄的安排,进入他的世界。
他生命最重要的十四年,“我”陪他走向至尊的地位。
精选片段:
(康熙四十九年事)
冬日的午后,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人也跟着慵懒起来。进京已一月有余,却是凝结的冰块般毫无变化。时光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流逝。
伸手可及的未来,一如缥缈的柳絮,明明就在眼前飞舞,可向它伸出双手时,得到的不过是那一阵触碰指尖的轻柔。
与阿玛的离别,现在想来,仿若隔世。
那一日南方湿热的潮气中,是阿玛缓慢平淡的话语:
“馨儿,明日便是上京之日,好好打点一下吧……”
我愣在原处,手中拿着的《全唐诗》书页永远定格在陈子昂“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一.”这句诗上。
四周蝉声大作,一瞬间,分不清刚才听到的话语是炎热的天气,还是狂躁的蝉声让我产生了不真实的幻觉,只觉得阿玛的话已经缓缓融入了夏日最后的蝉鸣中。
早就知晓会有这天——上京,选秀,每个旗人女子必经的人生轨迹,无从选择的必然。
只是,我一味的逃避,不听不想,今后的生活会怎样。我任性地待在阿玛、额娘身边,做那个家人百般宠爱的官家小姐。
总是以为离别的日子遥不可及,转眼却要海角天涯,心里一阵失落。
淡淡扬起笑容,面色平淡的将阿玛送出绣楼后,我屏退了妈妈,丫环的伺候。
轻轻放下手中紧握的书籍,从此,要与这微微泛黄的书页永别。阴凉朝北的室内隔退了屋外明媚的阳光,此刻,却泛滥出一股哀凉的无奈。
缓缓伸手抚过绣楼里摆放的物件,这紫檀木桌这太师椅,这把拂过我发丝的象牙梳,满屋的书籍,目光一一巡视伴随我多年,满满全是依恋的存在。
再回首,定定的看着雕梁画栋的木楼,园子,竟恍惚了神情。承载了我童年所有欢笑的老宅、汉江,我明日便要启程离别。
前一刻还是无忧虑的稚童,这刻开始,已经学会了无声的轻轻叹息。
我亦知晓阿玛不舍我的离去,他却从未在我面前表达他内心的感伤,比起额娘含泪婆娑的双眼,阿玛离去时明显瘦弱的苍老背影更让我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我,只能微笑,因为我知道,即使苍白无力,这样的笑容也会让阿玛放心不少。
阿玛亲自将我送至京城。向二叔叔交待完关照我的一切事宜后,便匆匆启程回了南边。
那日,想去送行的我被阿玛一再劝阻。也许,怕再多看一眼我哀恸的双眼,他就要抗旨将我接回。
我站在府门目送阿玛搭乘的马车,一直消失于夕阳最后的余晖中,才不情愿的收回视线。
没有至亲家人陪伴的京城,令我觉得陌生而疏远,我想我应该痛哭出声,可撕心裂肺的纠紧了心,哽住了呼吸,却没有一滴泪流。
不知晓,未知命运的画卷会在我面前展开怎样不同的新篇章,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京城的阳光将内心深处的泪水蒸干,等待改变现下静止生活的未知事件。
不去理会这个月在二叔叔家待选的艰辛,二婶婶刻薄的嘴脸,下人们怠慢的眼神,这些,不过让我提前体会了未来可能面对的生活环境。
内心不曾怨恨,心里空荡荡的只觉得异常麻木,一切如何都无所谓,脑中只记得阿玛临了对我说的那句话:
“不去在乎,就不会被伤害……”
日落时分,天边依稀有几点星,柔和的闪烁。
骡车单调的“咕噜”声,模糊了现实与梦幻的界线。各人车前树起的双灯一.发出的微弱光亮,成了这夜间标注存在的唯一物件。
抬起帘子,看得蜿蜒的车队缓缓驶入了地安门。黑暗中,鬼火一般闪烁着向这座华美绝世的名为紫禁城的庞大宫殿群聚拢。
这,便是决定命运的选秀了。
我们这些旗人女子身上承载着父兄、族人们梦寐以求的功名利禄,从现下起开始缓慢发酵。是酿成美酒,还是变成一无是处的酸腐死水,全部仰赖身份、地位背后错综复杂的权利斗争关系。
正伸头观望,见得几个太监打扮的侍官过来传了旨意,令一众秀女下了骡车在神武门外侯着。
我小心提起裙角下了车,刚站定,便看见聚在一起的秀女们脸上那种迷茫的表情,对未来,对命运无法预知的深沉迷茫。
不知晓,在她们眼中,我是否面露同样彷徨无措的神情。暗自好笑自己的自傲,我与她们有何不同,不过都是等待那九重宫阙里面的至尊,决定命运的卑微的小人物罢了。
主事太监至众秀女面前宣布了须注意的诸多事项后,便引着我们镶白旗这旗的秀女按着次序进入顺贞门。回首再看,接送秀女的骡车缓缓离开,最后完成使命般消失在暮色中。
收回视线,我低眉垂首,不再回望过去。
众人秉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跟着前导太监进了一间富丽堂皇、雕梁画柱的大殿。
一味的劝解自己平淡面对,早已知晓参与选秀的结局,我所等待的不过是由皇帝以颁发旨意的方式最终确定这个已知而已。
我,不过是二哥哥送来的交换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冷笑,哥哥得任四川巡抚,我,来京成为他忠诚的保证。
也反抗,也难过,我的未来,怎能这样轻易地由人决定?!
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竟是我最好的结局。得享富贵荣华,兄长政治仕途一片光明,多少关系纠结的获得,在我眼中,不过镜花水月般虚幻可笑。
没有憧憬,没有期盼,我只是旁人操控利益的木偶,唯一能做的是心平气和的冷眼旁观无法变更的命运。
须知,这便是一个旗人女子能够得到的最好未来了,不是么?
然而,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秀女不可私自乱动,一众人等拥挤在偏殿,寒冷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灌进殿内,穿透我们身上单薄的旗装。
为了宣示皇朝节俭的风气,皇家规定不可着华贵的皮毛,绸缎参选,秀女们全是样式颜色一致的蓝布旗装,和统一结成大辫的秀发。
迫于此项规定,众人只得在发辫的配件上下功夫,放眼望去,珍珠、玛瑙、翡翠、珊瑚应有尽有,最次的也是黄金点翠的小挂件。
只是天气太过寒冷,冻得大家的脸渐渐走了样,此刻完全失去了争宠的闲心,只巴望着选秀完毕赶紧回家。
我兀自坐着,双手紧紧交握阻止由于冷意身体轻轻的颤抖。百无聊赖,对着屋内秀女微微笑了笑,略打了声招呼后,便与左右挨得近的两三个秀女低首轻声交谈起来,大家这才少了初见时的拘谨,慢慢热络起来。
谈资渐少之后,众人渐渐的又没了声息。我无奈叹息,只得默默坐着看屋角蚂蚁缓慢活动,抬头数了数藻井的升龙,复又低下头拿起发辫把玩系于其上的碧玺挂饰。正有些不耐烦,听到太监遥远而模糊的传唱:
“……镶白旗陈继范佐领下秀女……至内庭……”
由于太监的唱名,我的心突的提到嗓子眼,自嘲的撇了撇嘴,明明已经安排好的必然,我却还是会紧张。
与同旗的另五位秀女一组恭谨的跨过门槛,进入殿中内庭。遵照宫监指导的规矩,我们依例给隔着纱帘坐于宝座之上的延禧宫贵妃行叩头请安大礼。
太过紧张,我脑中一片空白,原本心中想好的应对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行起礼来也分外僵硬,好容易直起身,双手却又不知所措的紧握在了一起。
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隐隐听见帘后内室传来轻微的声响,“这孩子稳重大方,倒适合四阿哥……”
惊讶的抬起头,恍惚看见帘后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欲再仔细瞧瞧,忽然发现帘内人向我所站位置看过来,慌忙低下头,我不敢再有失礼逾制的举动。
不到片刻,听见太监出来宣旨意,“留牌子的秀女五日后复选,其余的各归其家。”
我取下旗装纽扣上系着的绿头牌轻轻交给随伺太监。留了牌子复选,不过是走个过场,主宰的人已经决定了我的人生。
默默跟着众人退出大殿,平静的心湖下风起云涌的不得安宁。
抬起头,东君已然点亮天际。
身后的紫禁城落入朝阳光芒的包围中,那红墙金瓦,看不分明……
注:
一.《清宫档案揭秘》选秀女车,树双灯,书“某旗某佐领某某人之女”。
于日落时分发车,入夜时进入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候宫门开启后下车,在宫中太监引导下,按顺序进入顺贞门。
秀女们乘坐的骡车则从神武门夹道东行而南,出东华门,由崇文门大街北行,经北街市,再经地安门到神武门外。
此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初选完毕的秀女们在神武门外依次登上来时所乘坐骡车,各归其家。
应选秀女在神武门外下骡车后,先由户部司官维持秩序,再又太监引入宫中。御花园,体元殿,静怡轩等处都曾是阅选秀女的场所。一般每天只阅看两个旗。
留牌子的秀女再定期复选。这日,与婶婶在内室坐着闲聊,忽看见家仆匆匆来报宫中传旨之人已到胡同口。
说话间,人已入了府门。慌忙更衣后,我随着仆人引导赶至前厅,看见使者手中的明黄色,不及多想,我直直跪下候接旨意。
代表皇家宣读旨意的礼部官员摇头晃脑的诵念皇帝的意愿,我却不甚明了他闹哄哄的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有点像吃食的锦鲤,我几乎笑出声来。他冷冷瞪了我一眼,我忙惶恐的垂下头,隐藏脸上不敬的表情。
“著册为皇四子、和硕雍亲王侧福金……领旨谢恩呐——”
心中百转千回,听着最后这一句,想着这位大人已然读完旨意,我伏下身大声叩谢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恭谨的接了旨,眼见颁发旨意的礼部官员对着我扬起和蔼明媚的笑,一边说着讨好、恭喜的话,我便也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
来人左顾右盼,欲言又止的仿佛在暗示什么,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所指为何,我连忙唤了丫鬟至我屋里取来一百两银子赏与那官员。
他也不推却,自然而然的收下便起身回去复命了。
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我差点就疏忽了这官样文章。
抬眼看着随旨意送来的一堆赏赐物件,香色的皇子福金朝袍,精致的如意,华美的点翠钿子、东珠耳珰……
“怎样怎样?宫里来的人怎么说?”婶婶心急地赶至前厅向我打听情况。
我轻声回答:“说是册为雍亲王侧福金。”没有太多惊讶,这个结果我早已知晓。
“恭喜二姑娘了。”婶婶毫无诚意的向我福身道喜,见我面色淡淡的也不作声,她又接着说道,“我说二姑娘。虽然你新近册了亲王侧福金,位分在我们之上,于礼,我们一家子见了你是要行大礼的。一.可是,一来,你未进王府;二来,毕竟在家里,不比外面那么多规矩……”
我听明白了婶婶话中之意,忙说道:“婶婶说哪里话,自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块,断没有行大礼的理。”
婶婶笑了笑,复又对我说道:“我看二姑娘为人太过沉默,以后到了王府,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就是见着其他地位低的人也要主动示好,将其招至旗下……”
我心下厌恶,不禁忿忿地想:我哪日不给你请安?什么时候亏过礼数?见你无聊,就算对我诸多怠慢,也耐着性子陪你聊天,难道要我像个丫环下人一样对你溜须拍马才是落落大方、尊理守法么?
好容易压下这番心思,酝酿了一个笑容,对她说道:“婶婶教训的是,馨儿懂得这个道理的。”
当下无话,我见她又想开口炫耀她入了宫的女儿,便借口写信给阿玛、额娘报喜,匆匆告辞回到寝室。
坐在书桌前,笔尖上的墨汁浓得化不开我的乡愁,应该怎样落笔述说我的近况,不能哀伤,怕家人担忧,亦不可抱怨,恐父兄愧疚。
阿玛、哥哥,知道么,我的命运向着你们安排的方向前进了……
过了十几日,听下人说南边老家来了人。我赶至花厅,见来人朝我恭谨的福了福身,道:
“二小姐……”话未说完,又慌忙改口,“看奴才的记性!应该是亲王侧福金吉祥。”
上前扶起俯身请安的伍什哈,我笑着说道:“伍爷爷,起来吧。您是家里的老人了,不用行这些个虚礼。”
我二人分着主次各自入了座,伍什哈笑道:“二小姐今日可不比从前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的。”
我淡淡笑了笑,另问道:“阿玛、额娘可好?”
“身子倒是好得很,只是夫人念叨二小姐不在身边,成天坐在二小姐绣楼里,连我这个看着二小姐长大的老奴才,想着二小姐以后再难回家,也免不了伤心难过。”说着伍什哈几欲落泪。
我听了他的说话,也跟着眼眶发酸,转念想着主仆俩在这花厅落泪,白白叫旁人笑话了去,便出声劝道:“爷爷尽逗我伤心,您不是来给我贺喜的么?”
伍什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奉上南边带来的各样物品,按着阿玛的吩咐一一指明用途。
我点数着,见全是我平日爱吃的糕点和爱穿的绫罗,心中感念,对他说道:“等我给阿玛、额娘写封家信,您略等等,用过午饭再来我这里取。”
“二小姐慢慢写,老奴还要去广平府看大少爷去。等老奴回来再拿不迟。”
我笑着说:“这倒大好。问大哥哥、大嫂嫂好。代我跟大哥哥说,有时间来京城看我。”
晚间掌灯时分,我用过晚膳照例来内室小坐,见得叔叔、婶婶在里间吃茶,忙上前请安。
婶婶见了我,头也没抬;叔叔略点了点头,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指着不远处的凳子,淡淡地说:“坐。”
落座后一阵沉默,我强打起精神,笑道:“今日阿玛、额娘差人从南边带来些糕点,”说着便把伍什哈带来的各色糕点往前推了推,“一点不值钱的小东西,婶婶吃着玩儿。”
婶婶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向上扬了扬,聊作知晓这份礼物。一瞬间,我直觉得自己的笑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可有说什么时候入府?”叔叔的问话及时地响起,在我虚假的微笑消失之前。
“宫里来的人说了,过了年后。说是还要学习王府中的礼仪……”我轻笑着说。不管怎样也比待在这里强吧,我在心中偷偷的叹息一声。
沉默片刻,叔叔又详细询问了入宫谢恩的各项事宜,我详细的一一作了回答。
等我看到他们脸上渐渐流露出不耐的神情时,忙识相的起身告辞。叔叔略劝了劝,婶婶却已站起来作送客状。也不理会他们的虚情假意,我说了些“叔叔、婶婶好好休息”的客套话便离开了。
刚跨出里间,耳中传来婶婶尖刻的声音:
“小桃,把这些无甚用处的糕点分了下人……”
我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
快步走出大门,反复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早就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么?
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几日后,伍什哈来取我给阿玛的信。在心里略作思考,最终还是把叔婶态度淡漠这个事告诉了伍爷爷。
“是了是了,”伍什哈笑了起来,对我说道,“二小姐年纪小,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明日您只管包了几百两银子给叔老爷送去。”
我惊异地反问:“这是怎么说的?”
“二小姐不懂,这求人办事佐不过一个财字。老爷临出门还密密叮嘱我呢,我怎么就给忘了。这里有老爷、夫人给二小姐的一万两银票;这里是大少爷给的三千两。老爷说了,在外不同家里,事事都要银子打点的。”
心里一阵愤慨,我沉了语气说道:“外边如此便也罢了,自己家里,何至于呢!再说了,我家在京并非没有房子,还不是因为家里无人才寄住他家!”
“这官面上的东西,小姐看多了便知晓了。”伍什哈耐心开导,道,“只是断不可在这人情上小气,小姐至少也封个七、八百两过去,方好说了话。叔老爷是小姐旁了多少的亲戚,又入了婶夫人家,自是生分不少,于小姐的事也算是尽了力的,小姐也不要为这等事情生气。”
我叹了口气:“知道了。只是这送银子的事叫我好生为难,万一他们嫌少;万一他们不收……这面子却是下不去。”
伍什哈笑了笑:“哪有人不收银子的。二小姐放心,明日只管把银票封起来送过去便是了。”
我求救的看着伍什哈,见他摇摇手,道:“老奴也想帮二小姐,可是唯有小姐亲自送过去才显得出诚意。”
不屑的撇了撇嘴,我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送银子的机会多了去,便从这一刻学起吧。”
我,唯有忍耐,过了年,便可离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