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六月笔者在香港《亚洲周刊》上看到新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Routledge, 2023)的出版消息。这本书是中国人(张隆溪教授)用英语撰成的通史,可能是全球第一部。
张隆溪教授在新书发布及座谈会上
笔者读后发现书中有一些奇特的说法,难以索解,于是上网搜寻相关信息,这才发现去年十一月香港城市大学为张教授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举行过“新书发布及座谈会”,座谈会上中文大学张健、岭南大学汪春泓和城大张万民三位教授先后发言。
本文要谈的,是以上三位教授没有触碰到的话题。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第17页有这样一句话:“Deer cry” is a poem from the “Odes to Shang” of the “Eulogies” section,意即:《鹿鸣》是三颂中《商颂》的一首诗。
这说法是张隆溪教授的新解吗?《鹿鸣》在毛、鲁、齐、韩四家诗派中都属于《小雅》,为什么张教授说《鹿鸣》是颂诗(the “Odes to Shang”)?
《鹿鸣》是颂诗?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书中the “Eulogies” section是指“颂”吗?
关于颂,张教授在前面(第16页)已经为英语读者解说:…second, ya or “Hymns,” which are songs of the Zhou court sung in ritual performances and other important occasions; and third, song or “Eulogies,” which are odes offered to gods and to the Shang, the Zhou, and the Lu… 可见,张教授将《诗经》的“颂”翻译成“Eulogies”。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张教授为什么说《鹿鸣》属于颂诗?遍查全书笔者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说明。张教授自然有权提出新解,问题是:张教授写的是史,而史实恐怕不能因个人意志而转移。笔者看到的事实是:《鹿鸣》在古今各种《诗经》版本中都属于《小雅》。
也许我们不能说“《鹿鸣》是颂诗”这说法必误,关键是:张教授的说法有道理吗、有历史依据吗?由于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全书所附注释极少,读者没法进一步追寻事情的根由。
“Deer cry” is a poem from the “Odes to Shang”之说,恐怕会影响到诗义的诠释,例如《鹿鸣》诗行“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是什么意思?
张教授这样解释:the host thanks his guests for being kind and good, showing him “the right road,” both in the literal sense of pointing to him the right direction and in the figurative sense of showing the right way of good conduct and moral behavior. 大意是:宴会上的宾客以正道示我(主人)。
吴浩绘《诗经·鹿鸣》
然而,“周行”可能是指周朝之大道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如果《鹿鸣》是出自the “Odes to Shang”, 那么,这首诗是描商王朝的事?此诗与“周朝之大道”没有关系吗?无论如何,张教授将“周行”的“周”释为 right (沒有周王朝之跡)。
一般中国文学论著提及《鹿鸣》时,往往说“周王宴会群臣宾客”,清朝的大学者陈奂说此诗作于周成王之世(《诗毛氏传疏》)。现在张教授的文学史说此诗收入the “Odes to Shang”, 那么,这首诗是写“商王宴会群臣宾客”的情景?
本来《鹿鸣》是写商王还是周王,不见得十分重要,然而,文学史一般特别注重诗篇是哪个时代写成的:若说《鹿鸣》是周朝诗人写商王的宴会,理论上自无不可,但是,周代诗人肯定无法目击商王怎样宴群臣。
《鹿鸣》是名篇,许多中国文学史论著都征引此诗并有简介,例如:1949年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征引诗行后标示《小雅・鹿鸣》(页24)。1997年台湾学生书局版叶庆炳《中国文学史》也标示“小雅鹿鸣”(页13)。
叶庆炳《中国文学史》
用英文写中国文学史的困难
用英语叙述《诗经》的特征,有何难处?翻译是个难题,例如,“商颂”译成Sacrificial Odes of Shang (英国学者James Legge所译),这与张教授笔下的the “Odes to Shang” 意思不同:请注意那个to。 张教授将一些名篇翻译成英文,以便外国读者了解汉诗的实际情况,例如:《国风‧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张教授译成:The pretty and good girl, / Zither and lute suit her best. (p.18)
历代所见古琴以七弦为多(陈温菊《诗经器物考释》页101),而英语世界的齐特琴(zither)据说有37根的伴奏弦,因此,琴与zither 形制不同。
至于“瑟”,据说有五十弦之多(李商隐诗句“锦瑟无端五十弦”),而鲁特琴(lute)有4–11根弦,是吉他的前身,因此,瑟与lute形制也不同。另外,在《诗经》的年代,恐怕还没有lute 这种乐器吧?
《诗经器物考释》
“找不到对应词”这个翻译难题,是英文论著征引汉诗时必然要面对的。笔者这里略论译文之瑕,不是为了抨击译者,而是举例说明:有时候译文只是权宜的。如果读者对翻译不对应现象(例如:瑟≠lute)感到无法接受,那么,用英文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就有先天的困难,不容易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