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西羌之乱爆发,汉宣帝让御史大夫丙吉向76岁的老将军赵充国咨询用将之事,没想到赵充国竟直接推荐了自己,丙吉当场愣住了,心里暗想:天子派我来让你选人,你怎么选中你自己了。您德高望重岁数大,是武帝时代硕果仅存的老将军老国宝,国宝怎么能上战场呢?你听说过熊猫上战场的吗?你听说过东北虎上战场的吗?不是我说你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赵充国一声长叹:国家承平多年,当年叱诧风云的名将们已凋零殆尽,遍观满朝文武,如今有足够军事经验的也只有老臣我一个了,所幸老夫身体尚可,总能再为国效力几年吧!
丙吉听罢非常感动,于是又赶紧入宫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把话传给了皇帝。
而皇帝刘询一听,感动之余又有些担心,于是让丙吉再跑一趟,去问赵充国第二个问题:“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
丙吉无奈,只好再跑一次腿。
赵充国听到刘询的问话,立马说出一句名言。这句名言我们今天还在用,而且还用的很频繁,但恐怕很少人知道,这句话原来竟是赵充国的首创。
这句名言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赵充国的人生态度与行事风范:听得再多不如亲自跑去看一看,所谓实事求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很喜欢这句话,据说他在读《汉书·赵充国传》的时候,在正文旁密密麻麻加了很多圈注。我想关于边疆问题,他应在其中受益良多。
具体赵充国是这么说的:“百闻不如一见,今臣尚在都中,无从遥决,臣愿驰至金城,熟窥虏势,图其地形,并为攻讨方略,俱奏上也。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
刘询听完赵充国的话,笑了,大笑,笑完只说了一个字:“诺!”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赵充国身为一个熟知边情的国宝级煊赫宿将,他完全可以留在长安遥控调度、出谋划策,可他仍以老迈之躯,远涉关山,坚持去前线视察,了解情况,亲自指挥,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让宣帝非常欣赏与感动。
老赵,真有你的,朕看好你哟!
是年四月,赵充国正式领兵西征,满朝文武都来送行。有几个老友心中不舍,甚至一路送出长安四五十里,终至离别之际,有人就问赵充国: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而且也功成名就,为何不好好在家颐养天年呢?就算还想为国效力,也可以只派你的儿子赵卬去嘛,何必亲自出马呢?
赵卬是赵充国的长子,时任右曹中郎将,他文武双全,颇有韬略,此次也有随父亲出征。
这位赵卬,正是赵家未来的希望。
在宣帝之前,中郎将仅为高级郎官的虚职,并无兵权,如袁盎、苏武等。但自宣帝始,中郎将成为了统率羽林军的中央高级军官,部下有数千宫廷禁卫、精锐骑士和武林高手。而右曹则为内朝加官,即在内廷又兼掌奏章秘书之工作。由此可见赵卬手握中枢,执掌重大,深受皇帝宠信。
然而,赵充国闻言却拔刀出鞘,指天大笑道:“老夫虽老,然老夫之宝刀未老也!今西羌为乱,局势甚是复杂,非持重之将毋能平之。而持重之将,天下无逾于老夫者矣!”
是啊,小将有小将的好处,老将有老将的好处。小将如十八岁之霍去病者,好处在于其轻锐;老将如七十六岁之赵充国者,好处在于其持重;二者虽相差六十岁,但都是国之名将。当然轻锐一不小心就可能转化为冒进,持重则一不小心就可能转化为保守,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关键就看个人的修行了。而赵充国对自己的修行,从来就很有信心。
于是帝国各路大军源源不断发往前线,赵充国坐镇在金城郡慢慢等,等兵力达到一万骑的时候,老赵终于决定动手了。老赵是不轻易动手的,一旦动手,则必有万全之准备,其一招一式,都是大家风范。
金城郡位于凉州南部,被黄河一断为二。东部的一小半,暂无汉人;西部的一大半,眼下多有羌人出没,赵充国遂命令,先让三校兵马衔枚夜渡(汉军军制一校为700至1000人),至羌人聚集的黄河西岸后立即在对岸安营扎寨。这是为了防止大军贸然渡河被羌人半济而击之。
然后,赵充国等到天色已亮,对岸营寨已经扎稳,这才率领大军依次渡过黄河。保险,非常之保险。
等到大军全部顺利渡过黄河,赵充国又四面派出侦骑,探查敌踪。很快有人以旗语回报,说在附近发现了一支百余人的羌军小部队,貌似也是侦察兵,怎么办,打不打?
有几名校尉闻信立刻跳了起来:送上门的肉包子,干嘛不打?先打它个下马威再说!
赵充国赶紧拦住他们,道:“吾士马远来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我闻击虏当以全歼为功,小利不足贪也!”
于是大家只好忍住贪念,老老实实坐下来接着等消息。
过了会儿,侦骑又来回报,羌军百名侦骑自行退去,不见踪影,又言前方四望峡内并无敌兵把守。赵充国听罢,大喜狂笑,这次轮到他跳了起来:“哈哈哈,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若在此处设伏一军,吾纵有百万大军又岂能通过?”
四望峡,就在青海省乐都县与民和县接壤之处,如今叫做老鸦峡,但见奔腾咆哮的湟水(黄河支流)正从中间穿过,两壁悬崖陡峭无比,今日勉强尚可车行,从前传说只容单骑通过,且不时有滑落的巨石砸死行人之虞,据说往年青海人多用毛驴驮运东西。凡赶驴穿越此峡者,必须在几里之外大声呼叫,看对面有无来人,如无回声方敢前行。万一两驴在峡中对面相逢,双方只有讨价还价,将一方的毛驴推到悬崖下的湟水中去,否则谁也别想通过。
四望峡,真乃死亡峡也!
如果没有慎密的侦查,以及超强的魄力,哪个指挥官敢率兵走这条路?
然而,赵充国这些都具备,所以他根本无需长途绕道,与羌兵一路纠缠,只直接挺进就好。
于是汉军将士们饱餐战饭,静候天晚,这才潜师夜进,顺利穿越了四望峡。然后一路远布斥候,行必有备,止必坚营,终以无懈可击之超强行军,成功南抵“剿羌总指挥部”西部都尉府(在今青海民和南,属金城郡)。
兵法曰:“兵家之有采探,犹人身之有耳目也。耳目不具,则为废人;采探不设,则为废军耳。一身之聋瞽,徒能废吾之四体;而三军之聋瞽,则其所废者可胜计哉?故候吏不严,君子以为无耳目之军。”反之,一支军队如果拥有完备的斥候侦查系统,那么它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些只算是赵充国用兵之严;而作为一个不世出的百战名将,不仅要会严,而且还要会宽,即适度放松以激励士气。
于是赵充国又学起了战国时的王翦、李牧。他命令军厨今天杀羊,明天杀牛,总之天天给士兵们好酒好肉伺候着,搞得大家全都精力过剩而又无从发泄,士气冲到破表。同时不管城外的羌人们怎么挑战,城内的将士们又如何请战,赵充国只是坚守不出。汉军的后路与后勤已由其爱子赵卬率羽林军大包大揽,这个他完全不用担心。
范晔《后汉书》尝言:“羌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他们最怕的就是打持久战,赵充国“急进缓战”的战略正是命中了敌人的三寸。果然,时间一长,羌军师老兵疲,各部首领之间就开始互相埋怨了,说:“语汝毋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一斗而死,可得邪!”
西羌毕竟是个松散的联盟,且平日积怨甚深,只不过因为共同的利益才暂且聚在一起,时间一长,热乎劲儿一过,形势又不利,不等汉军动手,他们自己都得打起来。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便是老将军赵充国的强大之处。
第一,能持重;第二,爱士卒;第三,先计而后战。光这三点,赵充国就已具备了古之名将的所有优点。当然,他还有其他很多优点,我们慢慢来讲。现在我们先来说说第三点,赵充国“先计而后战”,他迟迟不开战,究竟是“先”的是什么“计”?
答曰:离间计。
羌人本来是一盘散沙,后来被匈奴浇了盆水变成泥块,又让义渠安国一把火烧成了陶瓷。但是,再硬的陶瓷也有细缝,它不是铁板一块。赵充国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细缝,想办法让它越裂越大,裂成碎片,一碎再碎,碎成无数片,重新变成散沙。
但要做到这一点,只能用热胀冷缩的办法跟它慢慢熬,千万不能用拳头硬打,硬打或许也可以把陶瓷敲碎,但陶瓷最多只能碎成几片,且将比从前更锋利,同时自己的手还会伤痕累累,这是自己找罪受,万万不可取。
总之,西羌与匈奴不同。匈奴已成气候,骄悍难制,乃大汉之死敌;而西羌则贼性方起,各怀其心,且大多是被威逼利诱上的贼船,真正坚决反汉的没有几个。既然羌人有可能变成大汉的顺民,赵充国为何要将他们一把推开,让它变成第二个匈奴呢?如今一个匈奴就折腾了汉朝百余年,两个那还得了?
战争的终极目标是和平,而不是拼个两败俱伤。特别是民族纠纷与矛盾,远非纯军事手段可以解决,必须政治军事双管齐下,争取西羌群众,孤立混在群众中的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与反动派,重在平息事端,而非扩大问题,否则汉朝将陷入对羌作战的泥潭中不可自拔。
在战争之外,还拥有清醒的政治头脑,这就是所谓战略高度。没有这种高度,再能打仗的将军也只是个“兵头”;有了这种高度,这个将军才能被称作“兵家”。
显然,赵充国就是这样一个兵家。他很快便发现了西羌中的一条细缝,而且还得来全不费工夫,因为这条细缝就来自西部都尉府牢房里一个名字很酷的羌人俘虏,他叫雕库。
雕库不仅名字酷,身份也很酷,他是西羌中罕、幵二部中一名首领靡当儿的亲弟弟。当初先零部落在杨玉的鼓动下准备起兵造反的时候,靡当儿作为坚定的亲汉派,便让雕库跑去都尉府告密。没想到后来事发,靡当儿等人因实力落小,竟被先零部落给胁迫着也参与了叛乱,这下子反贼亲属雕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后被西部都尉扣下来当了人质。
赵充国听完雕库的哭诉,心中大喜:此真天助我也!
于是赵充国立刻将雕库请出释放,并设宴为他压惊,要他回去转告西羌部落中的亲汉派与摇摆派,说:“大军唯诛有罪,附从者毋自取灭亡。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斩各级首领以下有罪者皆以差次受赏金,赐钱一千至四十万不等;叛乱者之土地、人口、妻子、财物亦尽与之。”
孙子曰:“取敌之利者,货也。”我们知道,羌人居处贫瘠,个个都是穷鬼,现在赵充国提出高额奖金,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大家造反不就是为了抢些东西、占些地盘吃饱饭吗?现在既有赏金,又能戴罪立功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互抢互杀,岂不快哉!
赵充国诱惑羌人自相残杀,说实话这计策有点毒,但比起义渠安国不分好坏一体杀光,那还是很仁慈的。在目前情况下,这也是平定叛乱的最好办法。
计策已定,汉军剩下的就只有等了。大军按兵不动,天天吃好喝好,坐等羌人瓦解,坐收渔翁之利,然后一举平之,大功告成!
然而赵充国的计划遭到了军中部分持极左思想将领的坚决反对,而他们中的代表,竟是赵充国一直甚为看重的老部下——酒泉太守辛武贤。
当时,宣帝已经从天下各郡国征发了材官、车骑(注1)与刑徒,再加上河西各郡太守原领之兵马,平羌大军已经增加到了足足六万人。现在赵充国却让大家坐等,辛武贤不理解,非常的不理解:
于公,我辛武贤是来为国平叛的,不是来吃闲饭的;于私,你赵充国是早早封侯了,年纪也一大把没啥奔头了,可我辛武贤还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前途一片光明。您身为老一辈的军队高层,却为何要挡我们年轻人的杀敌立功封侯路!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于是,辛武贤磨了半天笔杆子,写了一封奏书,上呈给汉宣帝,说:“北地严寒,汉马不耐过冬,请趁七月时携三十日粮草,分两道由酒泉、张掖出兵,合攻羌人于鲜水(即青海湖)。羌人以畜产为命,我兵此去,虽不能尽诛,但夺其畜产,掳其妻子,虏必败坏。”辛武贤的这道奏章很快赢得了朝中很多大臣的支持,朝廷多年没打仗了,偶尔打一仗肯定得打出威风来,以震慑四方蛮夷,否则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多丢人哪!
刘询一看大家一面倒的支持辛武贤,再加上他刚亲政也急于建功立业超越祖宗,于是就派人把这道奏书送去给赵充国看,命他发表意见。
赵充国收到该奏书,便叫他的后将军府长史董通年与他一起来看,两人看完,先是摇头,然后相对苦笑。
唉,一个义渠安国倒下了,又一个辛武贤站了起来,这些人不是极右就是极左,不加调查就大发谬论,老是没法儿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看来老将军还有很多艰苦的思想工作要做啊!
于是两人也写了一道奏书,对辛武贤不切实际的作战计划进行了全盘否定。
首先,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从来没有听说过用战马来背负粮草辎重的。卫青霍去病没干过这等蠢事,就连李广利也没干过这等蠢事!想要大破匈奴,要么靠一日千里,急速突袭;要么靠寻觅水草,取食于敌;最次也必须用大规模步兵兵团跟在骑兵后面输送补给。而辛武贤说要用战马背负三十日粮草远袭千里,这是什么概念?老财务赵充国帮他算了算:一人一马所用之三十日粮草,也就是72公斤米和240公斤麦子,再加上衣装兵器等其他辎重,估计有三百五十公斤不算多吧,最后再加上人的重量那就是四百公斤,接近千斤之重,什么马能驼得动?这不是搞笑么?况且羌人皆健步如飞,最擅长打山地游击战,他们看见我大军前来,必定躲入河谷险山之中,以逸待劳,凭险坚守;我们河西骑兵虽然精锐,但在河湟山地间难以发挥优势,且疲兵再战,若不能克敌,再被他们封堵了粮道,则必有伤危之忧。此为夷狄所笑,是我汉家千载也洗刷不掉的屈辱。
其次,匈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且跟西羌早有预谋,如果将骑兵都派到青海打羌人去,那么匈奴必趁虚而入,占据要塞,切断张掖酒泉等郡通往西域的道路,如此则汉军首尾难顾,是赔掉夫人又折兵了。
还有,最先叛乱的羌人是先零部落,其他部落都是被他们威逼利诱的。所以赵充国认为,我军还是必须坚决执行“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的政策,赦免羌人罕、幵等部落之罪,集中力量先灭掉先零,杀鸡给猴看,让猴子们可以悔过向善。然后再选一个通晓边事的良吏对其善加抚慰,这才是全师、保胜、安边之良策。
军事要讲战略,战略要讲重点,英国军事家富勒说,你要把纷乱的战局合并为少数几个主要的战略重心——最好是一个;然后呢,把你的军事行动合并为少数的几个主要行动——最好是一个。赵充国认为,先零就是平羌战役的战略重心,不坚持这个重心,则杀再多人都是无用功,且还会添乱。
宣帝看完赵充国的奏书,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发下去给群臣们看,叫大家讨论讨论,研究研究。
朝中群臣大多是儒生,并不懂得军事,但又不能不发表观点,否则岂不显得自己很无知?但如何发表观点这又是个艺术了,必须揣摩上意,尽量说皇帝喜欢听的话。儒臣们觉得皇帝必然喜欢速胜,不喜欢劳师糜饷,所以纷纷反对赵充国(反正仗也不需要他们打),说老赵虽然是德高望重,但仗着自己是老臣,总以为自己最正确,别人都不正确。这种态度不好。如今先零兵势如此强大,都是因为罕、幵等其他部落在助纣为虐,如果我们不打“胁从”,以剪其羽翼、灭其气焰,“首恶”又怎么可能乖乖授首呢?先弱后强,避实击虚,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军事准则。赵充国白白打了几十年仗,竟然连这都不懂,还要逗留不进,劳师糜饷,祸国害民,这是国宝吗?活宝还差不多!
朝中一面倒的支持辛武贤反对赵充国,那宣帝自然也没啥好说的。于是,他立刻下诏提拔了两个人去贯彻执行朝廷的决议,协助赵充国早日平叛。
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始作俑者酒泉太守辛武贤,宣帝提拔他做破羌将军,指挥一路兵马单独行动,俨然已与赵充国平起平坐了。
第二个人叫许延寿,是皇后许平君的叔叔。宣帝当年落魄时,曾受过他的旧恩,所以一即位,就让他做了侍中光禄大夫,后又封乐成侯,对其宠信之极。所以便趁此机会提拔他做个强弩将军,意思也想让他赚些军功,以免旁人说他无功封侯不成体统。
你看看这两个人,一个是做梦都想封侯的极左派将领代表,一个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皇帝亲信外戚,一个比一个不好管,一个比一个让人头大。这不是助赵充国早日平叛,这简直就是在给赵充国添乱!
但是最让赵充国头大心乱的还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宣帝回复给他的一道诏书。这道诏书的措辞非常严厉,与刘询平日对待赵充国那谦恭和气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这要是换个胆小的人早就吓死了,但赵充国只是面色平静的看完,然后转手就给了旁边的董通年。董通年一看诏书,立刻脸色大变。
诏书中先说了一句客套话,言:“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曝露。”然后突地话锋一转,质问赵充国,说将军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就因为要支撑前线你打仗,后方的粮价已经由去年的一石五钱,涨到了现在的一百多钱,足足二十多倍!咱们好不容易去年大丰收,粮价降到中国历史上最低值(“文景之治”时也不过十余钱),多好的局面,全被该死的羌人给毁了!你现在还想拖,拖到冬天再来打,等冬天的时候羌人早收好麦子躲进山里了。到时他们粮草充足坚守不出,我军却要天寒地冻的去攻打他们,这到底对谁更有利?你就知道拖泥带水、舍难求易,却不知道花国家的钱心疼。小小的羌贼,还要花数年的时间去平定!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宣帝骂的倒确实有道理,他也有他的难处。据《汉书》载元帝时贾捐之(贾谊曾孙)言,宣帝时平羌之战,前后不到一年,兵出不逾千里,竟费钱四十多亿,相当于帝国一年所征之赋税!搞得大司农最后实在拿不出钱,只好奏请从皇帝的小金库中取“少府禁钱”来抵用军费。可见打仗是个多么花钱的东西。关键关陇至河西一路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转运费用太大。
骂完赵充国后,宣帝诏书中接着又下达了新的作战方案:让破羌将军辛武贤等人率领一万两千余骑,带上三十天的粮草,从酒泉出发,向南八百里到达鲜水北岸,于七月二十二日对羌人罕部发动进攻。将军你必须立刻准备出发,引兵向西推进一千二百里也到达鲜水,与辛武贤等人两面夹击,大破羌人,不得有误!同时晓谕士卒,阵却敌者,赐钱十万。
在诏书最后,汉宣帝急了,他甚至用古人非常信奉的天象谶语来鼓励赵充国赶紧出兵,说:“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金星出高(注2),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行装,因天时,诛不义,万无一失,勿复有疑!”
汉宣帝最后这句话,也得到了后世考古的证实。1995年10月,中日两国学者共同组成的考察队在新疆尼雅遗址发现了一座精绝古国时期的王墓,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应为精绝男王与精绝女王),考古人员在男墓主人的右手臂上发现了一件西汉时期的织锦护膊(注3),上面绣有凤凰、鸾鸟、麒麟、白虎等瑞兽和祥云瑞草等纹饰,以及“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八个汉隶文字,后来,研究人员又在墓中其他类似丝绸残片的帮助下,像拼图一样,最终将这匹原锦进行了完整的文字和图案复原,发现其全文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诛南羌,四夷服,单于降,与天无极”。显然,这件织锦正是此次战争胜利后汉朝宫廷制作的礼赠昆仑山附近绿洲国家的“政治宣传品”。
其实织锦上这句话与汉宣帝的说法,都来自战国时甘公、石申等天文家所研究出来的上古占星术,据《史记·天官书》:“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者利。五星皆从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国可以法致天下。”意思是:金木水火土五颗行星若同时闪耀于东方的天空,对中国军国大事有利,若同时出现于西方,则对外国有利。五星连珠出现在哪个国家的上空,哪个国家就兴盛天下,四海宾服。而巧合的是,在织锦出土的那一天,北京大学一位考古学家刚好带着一面五星红旗来到尼雅遗址挖掘现场;更加巧合的是,这位考古学家的名字,就叫齐东方!
这自然都是巧合,但这也是文物的魅力所在,两千年过了,我们与先人们的心,竟然仍是如此靠近。
扯远了,且说汉宣帝的这篇诏书,虽然意气昂扬,但措辞非常严厉,可以说从经济民生、天时气候、星相谶语三个方面把赵充国的方案批了个体无完肤,看的董通年是心惊肉跳两手发抖,他抬起头来,畏畏缩缩的看着赵充国,说将军要不咱算了吧,按陛下的指示干得了!再说老将军您都快八十岁了,还待在到这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上受苦,若等到冬天则天气更是寒冷,这铁打的身体那也撑不住啊,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可赵充国仍是不妥协,为了国家大局,个人的安危荣辱又算什么,大不了将这一把老骨头埋在青海湖边罢了!前次乌桓之议与车师之议,赵充国虽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最终都没能说动陛下,结果导致国家利益受损、边塞百姓遭殃,赵充国悔恨无及,如今他总算兵权在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是对国家有利,将军自可便宜行事!当年周亚夫不就抗命了吗?赵充国这次便也要抗命一次!
万幸,赵充国奋起抗命了,否则汉之西北危矣!
当然,抗命也要讲究策略,周亚夫就是不讲策略最后吃了大亏。赵充国没那么傻,他的策略就是辩,因为真理越辩越明。克劳塞维茨说:“等待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军事行动。”打仗不是要天天打才叫有进展,有时候适当的等待,才能更快的解决问题。皇帝与群臣不是边疆蛮夷问题的专家,不懂这个道理也很正常,赵充国要做的,就是好好发挥自己在专业领域的优势,上书谢罪陈明利害。赵充国相信,皇帝最后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如果皇帝不信任前线的军事专家,反而听一群啥也不懂的嘴炮,那这仗不打也罢,因为必败。
于是,赵充国给朝廷又上了一道奏书。在这道著名的上书中,赵充国用他的毕生才学与实地考察,给远在长安、纸上谈兵、因循呆板、片面短视的满朝兵法盲,好好上了堂古文写作课与军事理论课。其文条理明备,线索清晰,分析深刻,干练通达,史称《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为后人士大夫为官者必读范本。南宋洪迈《容斋随笔》言:“赵充国论事,可谓极尽利害之要,足以为法也。”钱穆《国史新论》也说:“赵充国的文章,条理明备,干练通达,俨似一近代式专家。”苏东坡与曾国藩甚至说要学古文,赵充国的奏章为必读之篇,可见其价值。这里我就不引全篇了,诸位有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这里只述及大意。
首先,赵充国不忙着辩解,而是给刘询戴了顶高帽子,说陛下前次遣使至羌人罕部对其加以抚慰,此恩泽甚厚,非臣下所能及。臣正是佩服陛下盛德无量、妙计无穷,所以才在羌人部落中大力宣扬天子的盛德与英明,以此来分化瓦解西羌联盟。
接着,赵充国话锋一转,开始分析敌人的情势:如今羌人的“首恶”先零部落只有九千人,但如果加上罕、幵二部的“胁从”则有两万余精兵。如果我们先打“胁从”,那么“首恶”害怕“胁从”向我们投降,必引兵前来救援,那么原本与先零同床异梦、且有旧怨的罕、幵二部心怀感恩,必然反与先零结成更加紧密的联盟。而以此联盟两万多的精兵再去胁迫其他西羌小部落,那么我们要对付的羌人就会越来越多,最终不可收拾。如此平羌便不是一两年的问题了,恐怕劳民伤财、兵连祸结十数年也难搞定。所以,必须先打“首恶”先零,此兵法所谓“上兵伐交。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也。”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分析完敌人的情势后,赵充国又开始分析汉军,重申河西汉军万万不可轻动:如今酒泉和敦煌两郡的兵马甚少,正是兵法所谓“攻不足者守有余”。他们就该守在那里以逸待劳,而不是疲兵远袭去主动进攻敌人,因为兵法又说:“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也。”善战者要会调动敌人,而不要让敌人调动自己。
分析完敌我两方的情势后,赵充国又表忠心、明决心道:“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无所顾念,但为国家计也。”最后又表示,如今羌虏马肥,粮食方饶,实在不宜进攻。最好还是等到冬天再去打先零,如果搞定先零,罕、幵二部还不归降,那就等到来年初春,再去收拾他们。这样既合用兵之道,又合用兵之时,善之善也,望陛下裁察。
最终,刘询又部分同意了赵充国的建议,决定河西的兵暂时不发了,而且也先打先零部落,但要立即打,不能拖到冬天,否则你我拖得起,国计民生可拖不起。
赵充国发出奏书的时间是六月二十八日,宣帝收到奏书并下诏批复的时间是七月六日,长安与金城远隔一千四百五十里,往返就是两千九百里,再加上群臣商量还有皇帝下诏等所有时间,一整套下来竟然仅仅花了七天,由此可见汉朝人驿传之速、行政效率之高。《汉旧仪》有云:“驿三骑行,日夜千里为程。”以当年之硬件条件,比于现代化之今日,其效率若此,今人汗颜矣。
赵充国收到诏书后,细致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也该理解皇帝的难处。如今汉军之存粮毕竟已不多,靠关东转运耗费巨大。那就双方各退一步,等到秋天储备好秋粮后便开打!
注1:秦汉时期,地方有经常训练的义务兵,称正卒(对应于边疆的戍卒)。各地方根据地理形势,分别训练各兵种,山地或少马的地方训练步兵,叫做‘材官’;平地或多马的地方训练车兵与骑兵,叫做‘车骑’。另外还有南方郡国训练的水师与海军,叫做“楼船士”。
注2:在阴阳和星象学中认为太白金星是武神,掌管战争之事,主杀伐。
注3:据织锦与考古专家研究,这件织锦乃西汉宫廷制品,所以技精纹美,是当代唯一出土的五重经五色织锦,它使用了极其罕见的“五重平纹经”工艺,其经线密度是我们今天常用丝绸的2到4倍,达到每厘米220根,可谓巧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