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日，在北京进行的中国网球公开赛女单第四轮比赛中，张帅2比0战胜波兰选手弗雷希，晋级八强（图：新华社）

2024年10月8日，35岁的老将张帅在WTA1000武汉网球公开赛上亮相，中午一场单打，傍晚还有一场双打。这是她手中最后一张保排名的外卡，然而首轮她便以4-6和4-6连丢两盘，最终以总分0-2不敌普丁塞娃，一轮游出局，这也是她对阵普丁塞娃的5连败。

张帅的征途牵动着许多球迷、球员和教练的心。刚刚在北京落幕的中国网球公开赛，半年没有赢球的她结束了连败，一路打进八强，狂揽积分，世界排名从600名附近飙升至第250位。她原本寄望能够在武网延续神奇逆袭，抓住最后一张外卡，竭力将世界排名拉回TOP200以内，“这样至少我可以有资格打大满贯的预选赛，然后再一点点把排名打回来。”

对于空前繁盛的中国网球来说，即便打回前200，这个排名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刚刚落幕的中国网球公开赛战罢，除了郑钦文稳居世界第七，女子网球世界排名前100名中还有袁悦（41）、王欣瑜（51）、王雅繁（60）、王曦雨（99）四朵中国金花。

但对于张帅来说，武网失利意味着她无法参加高积分等级赛事，接下来只能从低级别赛事开始挣积分，一点点把世界排名往上推。张帅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之后再看看吧，或许会打一些ITF（国际网球联合会）的比赛。但我必须确保能够入围，现在排名比600大好一些了，六百多的排名可能无法进入任何赛事。我不介意从资格赛打起，我能获得更多的分数。”

“很高兴现在排名终于不是‘600大’了，我还在等宁波公开赛和广州公开赛的消息，看看能否拿到外卡。”张帅说自己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每一天的努力没有白付出。每个人有梦想都要去追逐，都要去努力完成你的梦想，梦想和年龄无关。”

张帅6岁拿起球拍，单打世界排名最高为第22名，双打拿过两个大满贯女双冠军（与萨曼莎·斯托瑟搭档）——2019年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和2021年美国网球公开赛。

但职业网球是世界上最卷的项目之一，除去极少数战绩显赫、资源丰富的顶流，像张帅这样的选手背着球包征战多年，收入不高，想要被看到依然不容易。

“我顶多也就只能算是过渡性的人物。我之前一批队员超级厉害，就像是天花板，我后面这一批年轻球员又起来了。我们这一批，很惭愧。”

更衣室里，球场内外，努力生活的“普通球员”之间有一份深情厚谊。

日本名将大坂直美回忆职业生涯之初，感念“张帅几乎收养了我，我很爱她。我觉得她有一颗温暖的心”。

张帅则感谢那些在她陷入职业生涯低谷时一直鼓励信任自己的人。“当我在美网输给阿什琳·克鲁格时，她的教练（迈克尔·乔伊斯）告诉我，‘你必须继续打单打，你可以打得很好。’”

“他给了我很大的动力。他告诉我我有多优秀。”

张帅现在的双打搭档克里斯蒂娜·穆拉德诺维奇一直在远程为她提供心理支持。9月初两人联手击败了前五名种子选手中的三名，打入了美国公开赛决赛。这个大满贯双打亚军让张帅更有信心地开始了随后展开的密集的亚洲系列征途。

2024年9月6日，在2024美国网球公开赛女双决赛中，张帅（左）和穆拉德诺维奇组合0比2不敌奇琴诺克和奥斯塔彭科组合，获得亚军（图：新华社）

“从首尔来到北京，Kiki（穆拉德诺维奇）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鼓励我，”张帅说，“这些消息真的让我振作起来。我认为伟大的友谊可以给我带来积极的能量……我非常期待明年，我对双打有一些规划。我会和Kiki搭档，但我并不想只打双打，我们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各自去拼单打，努力打回前100，然后双打再冲击大满贯或是高级别的比赛。”

张帅在中网第三轮击败比利时网球运动员米内恩后，两人在网前长时间拥抱。张告诉记者，多年来米内恩一直非常支持她。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张帅无法返回中国时，是米内恩在比利时为她和教练提供了住宿和训练的地方。

“我们不是敌人，”张帅说，“我们是球场上的战士。场下我们没有那么好斗。输球时我们也需要安慰。我们也需要鼓励。受伤、生病时，我们也需要帮助。”

“所以不要以为我们都是战士。我们只是普通的女孩。”

如果说费德勒退役时纳达尔的眼泪彰显了顶峰相见的惺惺相惜，那么张帅口中的这些“普通人”之间的帮助则是高压高竞争的巡回赛中长久而无声的温暖。

“淋过雨”的她也非常愿意“为人撑伞”，“如果没有单打外卡，我会参加双打，和杨钊煊搭档。这一年对她来说也很艰难，2023年亚运会她受伤了，很严重。我想要努力帮助她找回更多信心。我想要帮助更多年轻的中国球员打回来，我在这方面或许有更多经验。”

武网单打止步，关于张帅为什么还在打的讨论又热了起来。

“奇迹不会每天发生，她为什么还不退役呢？”

张帅说自己虽然“高龄”+“普通”，但仍然有职业梦想。她的目标仍然是大满贯和高级别比赛。

李娜退役后的一段时期内，张帅曾经是中国女网世界排名最高的球员。与个性鲜明、天赋出众、战绩显赫的李娜相比，张帅靠的是顽强和坚韧。她曾经创下过大满贯赛事14次“一轮游”，自嘲无颜被称为“金花”，“只算是‘残花’。”

2016年1月25日，在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女单八分之一决赛中，张帅2比1战胜美国小将凯斯，职业生涯首次打进大满贯八强（图：视觉中国）

2016年澳大利亚墨尔本，世界排名第133的张帅上演了惊天大逆转，如果没有那次神奇的逆转，她大概率在当年就会退役。在27岁这年，她首次晋级大满贯女单八强，成为“后李娜时代”中国女网新“一姐”，一洗此前八年的沉寂。

那个时候，媒体已经称张帅进入了职业生涯晚期，没有人想到自嘲为“残花”的她花期超长。她不是超级球星、大满贯英雄，但她认真努力敬业，身上有一股真正的职业体育精神。

网易体育持续报道张帅多年，2016年一篇标题为“十个张帅比下个李娜更重要”的文章曾引发球迷热议：“张帅打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她是一个普通人”；“跌跌撞撞只看单打的话，张帅的职业生涯里有3个WTA250巡回赛冠军，澳网和温网的八强，法网与美网的十六强，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个名将。但要是算上双打—— 12个WTA巡回赛的双打冠军，以及两个大满贯的双打冠军，这妥妥的就已经是传奇选手了！”无奈网球圈就是这么残酷，只以单打论英雄。

因为排名低，每次大满贯期间，张帅定不到好时段的练习场地，只能比其他球员更早起床。通常情况下，训练日早上7点半她和教练就要到达训练场练球。

两个月前的美网，张帅再次单打一轮游之后，混双也遭遇了尴尬的一轮游。而她和穆拉德诺维奇这对刚刚配上的女双组合，一路遇到的都是名将强强组合，那可能也是张帅最想要退役的时候。

然而这对“破产姐妹”组合淘汰了三对种子选手，一路杀进了决赛，拿到了美网亚军！“多少年了，我们都会觉得，亚军和第一轮输球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输了；没有捧杯，没有夺冠，就是失败者。但现在我要改变思维方式——我们战胜了那么多对冠军选手，我告诉自己，我们就是冠军。”

张帅的坦诚让她在混合采访区和球员更衣室备受欢迎，“巡回赛中的许多朋友、球员、教练每天都告诉我，鼓励我不要退役，说‘你的水平仍然很高’。但我的排名是600名。你怎么能相信600名（的球员）呢？我的意思是，（连续）输掉 24 场（单打）比赛后，我并不是女超人。”

大坂直美惊叹于张帅的坚韧，“对我来说，那太可怕了。连续输掉两场比赛就会让我做噩梦。（张帅在中网前连续）输掉 24 场比赛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力，我无法想象。”

在焦灼和恐惧中，张帅开始了自己的神奇中网之旅。她发挥神勇，未失一盘，连赢四场，成为中网历史上八强中世界排名最低的球员。这也是她自2022 年伯明翰公开赛决赛以来首次连续四场比赛获胜。

久违了，获胜！

晋级中网16强后她说：“打球30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

沸腾的不仅是观众席上的本土球迷，更衣室里，张帅也被拥抱和祝贺淹没。大坂直美告诉记者，“看到她打得好，我很难不感动。我知道她的挣扎，我们也曾一起挣扎过。”大坂直美在中网的运气也不错，取得了四个多月以来的首次三连胜，打入 16 强，世界排名上升15位，来到第58位。这位鼎盛时期拿过四个大满贯、点燃了东京奥运圣火的球星知道，一名球员可以多快地变得炙手可热，也非常了解失败后的幽暗痛苦。

人们将这一切视为奇迹，大坂直美说，将张帅留在球场上的是“热爱和纯粹”，“她每天在输球后和我们参加同一场比赛时都在练习，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

2024年6月3日，在2024法国网球公开赛混合双打次轮比赛中，张帅和阿雷瓦洛组合2比1战胜穆罕默德和贝哈尔组合，晋级八强。张帅（左）和阿雷瓦洛在比赛间隙商量战术（图：新华社）

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张帅与小她10岁的袁悦搭档双打，虽然早早出局，但两个不同代际的球员聊得很投机。袁悦说张帅身上的坚韧给了自己很大激励，“我觉得努力也是一种天赋，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会努力的，也不是教练告诉她努力她就会努力的。所以你很难去评定一个人的天赋到底是什么，也很难去评价她到底有没有天赋，什么才是天赋。”

是啊，到底什么是天赋呢？能站到职业赛场上的，谁还没有点儿天赋。

2009年，张帅还被称为“小花”，第一次参加中网，隔网而立的是彼时世界排名第一的俄罗斯名将萨芬娜。没错，就是那个比赛中控制不住脾气、一输球就把拍子摔成麻花的大帅哥萨芬的妹妹。

张帅当时也是持外卡参赛，谁也没想到这场耗时2小时06分的比赛结束时，她能从世界排名第一的手上夺走两个抢七大战的胜利，爆冷晋级16强。

谁没打过几场好球呢？更别说张帅的剧本总是那么极致，此次中网上演大逆转，WTA官网还专门为她做了一个在线投票——“张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打破僵局的时刻”，也许，人们不应该再问她为什么还不退役，而要问“是什么让你还在打？”

一直陪伴张帅的教练刘硕提供了以下答案——

“张帅，你就是命硬，每次抽签都遇到这么强的对手。但总有一天你得到的掌声和鼓励都要比别的人来得更多。”

“张帅，没有关系。以我对你的了解，要么你就不赢，要么你赢绝对不止一场，你会一直赢下去。”

闯进中网前八的时候，刘硕在球员包厢里骄傲地抱臂昂首。张帅面对着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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