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照料了爷爷奶奶将近20天后,我爸回到了家。他脸上的愁云始终没有散去,心事重重,仿佛承载着千斤重的担子。我家的情况颇为特殊,全家人没有一个祖籍上海,但命运却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们紧紧地与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爷爷、奶奶以及他们的小女儿,我的小姑,已经在上海定居了几十年。这也意味着作为儿子的我爸,长期无法陪伴在父母身边,这种无奈与愧疚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随着岁月的流逝,爷爷奶奶已经分别迈入了人生中的重要节点——90岁和80岁。这时,"衰老"这个不可小觑的强大敌人,开始更为猛烈地侵蚀着他们的身体。元旦过后的日子里,奶奶的双腿遭受了严重的骨质疏松,以至于她再也无法离床行走;爷爷的心肺功能也日渐衰弱,连日常的静卧也常常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面对这样的困境,小姑无法独自承担起这份重任,于是紧急召回了父亲和姑姑前来支援。
这次的团聚,不仅仅是亲人间互相支持、共同照顾二老,更是一次关于父母身后事的严肃讨论。尽管爷爷已经年迈,但他的思维依然清晰。他明白,是时候为身后事做好准备了。他目睹了太多亲人为遗产而争执,甚至反目成仇的悲剧,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女重蹈覆辙。于是,他决定趁此机会,将遗嘱的事情妥善安排。
尽管如此,在父母还健在的时候,突然面对“后事”、“遗嘱”、“临终”这样的字眼,未免让人心情沉重如铅。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医疗照顾和陪伴,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有了起色,爸爸也稍微放下了悬着的心,决定买机票回家。但我知道,这次与年迈父母的短暂相聚,使得“衰老与死亡”这一人生必修课题突然摆在了我们面前。《百年孤独》中曾写道:“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死亡和你之间好像隔着什么,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的确,人到中年,死亡已不再是儿时那个模糊不清、懵懂的概念。眼看着曾经充满活力的亲人逐渐走向衰老,一次次经历身边人的离世,死亡的轮廓被刻画得愈发清晰。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我亲爱的外婆离世的那一刻,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沉重。2022年清明节后一周,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享年99岁,她的离世可以称得上是安详。然而,在她迈入90岁之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频繁地出入医院,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这一次,从住院到离世,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家人们都意识到这次情况非同寻常。脑梗使外婆的神智变得模糊,她甚至开始认不出身边的人,当我前去探望她时,她口中呼唤的竟然是另一个陌生人的名字。那一刻,我心中的悲伤如潮水般涌出。除此之外,外婆的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日夜不停地吵闹着要回到自己的家,言辞中充满了痛苦和怨恨,仿佛要将一生的苦难与委屈都在最后的时刻倾泻出来。
在万般无奈之下,长辈们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外婆接回家中,用他们的话说,就像“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医疗设备的缺失,让外婆的病情急剧恶化,最终她变得呼吸困难,粗重地喘息着。她的世界变得黑暗,听不见、看不清,语言也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身形日渐消瘦,形销骨立,让人心痛。但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外婆却依然能对外界的呼唤作出回应。每当儿孙们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妈”或“婆”,她都会用微弱的气息回应。这让我们深感安慰,也让我们更加坚定地要为她做更多。
面对外婆的困境,长辈们开始筹备她的后事,其中关于遗像的问题,竟然落到了我的肩上。他们选择了我某一年元旦为外婆拍摄的照片。为了增添节日的喜庆气氛,我曾用修图软件为照片添加了一些节日元素。但现在,作为遗像,我必须还原它的原貌。这让我感到有些为难,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世上怎会有给至爱的亲人P遗像如此残忍的事情?当我操作着修图软件,不断地放大缩小外婆那布满沟壑的脸时,我才陡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凝视过她的脸,即便她已经年近百岁,我也从未预想过她会离开,而此刻,我将面临一场真正的诀别。那是一个四月的午后,阳光明媚,却带着几分凄凉。电话铃声响起,是母亲的泣不成声的呜咽。我明白,那一刻终于来临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我走出单位的大门。赶到外婆家时,她已被穿戴整齐,笔直地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已无血色。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才发现现实并不是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家人围在即将离世的人的病榻前,聆听病人平静地回顾其或坎坷或平凡的一生,并紧握双手,接受其嘱托和希冀。现实是,没有人真正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没有人知道她离世的确切时间。她是带着怎样的情绪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她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最牵挂的人是谁?她是恐惧遗憾,还是宁静坦然?这些统统成为一个谜题,也成为埋在每个家庭成员心里永恒的芥蒂。
在悲伤的涟漪尚未扩散开来之际,全家人已迅速行动,着手操持各种白事。灵堂如梦般迅速搭建,哀悼的宾客陆续而至,用喜丧的言辞来慰藉我们脆弱的心灵。然而,这真的能称为喜丧吗?不论离世者的年龄多大,不论他是突然离世还是寿终正寝,不论家人们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当那最后的告别时刻真正来临,我们仍会痛苦地挣扎在悲痛与诀别之中。出殡的那天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四月的寒意便已浓重袭来。启程的前一刻,表哥提议向外婆道一声别。我们目光聚焦在那个已经空荡荡的窗户,齐声呼喊:“婆,我们走了!”那一刻,悲伤如洪流般汹涌而至,我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滑落,这是外婆离世后我第一次如此失控地哭泣。《城南旧事》中写道:“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我们终将面对至亲的离世,我们自身也会走向消亡,这是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而世俗对死亡的避讳,使我们总是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死亡,总与黑色、恐惧、阴沉紧密相连,似乎带有无法抹去的消极意味。但实际上,它与出生、发育、成长、衰老一样,都是人类生命周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死亡,是生命的尾声,意味着诀别,而诀别总带着生硬撕扯、痛苦断裂的痛感。然而,人生总有聚散离合,如同没有不散的筵席。面对生死诀别,或许我们更应怀抱坦然之心。在电影《滚蛋吧!肿瘤君》的尾声,女主角熊顿的生命被肿瘤无情地定格在了三十岁的盛年。在她的葬礼上,播放了一段她提前录制的告别视频。她曾试图营造轻松愉快的氛围,但每每言语哽咽,反复录制五遍,终于以带泪的笑颜完成了这场精心又艰难的告别。她自嘲道,虽然自己的列车即将到站,但希望亲友们能继续精彩人生,珍惜爱与被爱的每一刻。
或许我们根本不必过分纠结于如何妥善面对生离死别,它并非一场可以通过模拟和练习来备战的考试。当这一刻真正降临时,让我们的情感自然流淌,无论是撕心裂肺的悲痛,还是平和释然的接受,都是生命在这一瞬间的真实写照。与其惶恐于未知的离别,不如将心力倾注于人生的每一个细节,去深爱、去感受、去珍视。在平凡的日子里,用温馨的陪伴、体贴的关怀、和无尽的关爱,去构筑人生的美好篇章。不再吝惜每一个拥抱和依偎,让爱在每一个瞬间闪耀,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为之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