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知青回忆: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国庆节

怜珊来看过去 2024-10-27 03:30:51

早晨是被叫醒的,揉揉眼睛,摸着眼镜戴上。腰疼让隔离带硌的,在被窝揉。“眼镜,快起来!带个头。”看见关排长站在我脚底下,嚷嚷呢。起吧,一个个懒懒怏怏往起爬。我的左右把棉袄棉裤脱了,光巴出溜地穿上单衣单裤。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拿着毛巾,牙具刚上楼梯,“眼镜,干啥去!”又是关。我脚步没停来了一句:“刷牙,洗脸,撒泡尿。”“扯犊子,下来!”“靠,真是官儿。”心里说。“哎!哎!”官提高嗓门:“我说两句啊。”一个小崽子抢着说:“关大爷,我得先撒泡尿。”“你他妈的小崽子少鸡巴跟我扯王八犊子,先憋着,等我讲完了再去。”嘿!把他表扬得淋漓尽致,语言也深入浅出,表扬我的时候可没舍得用这么多词汇,看来还是人家一个屯儿的呀,真亲那。“撒了尿你们还能回来克。”官补了一句,接着讲他的正题:“从今儿起我们正规了,半军事化啦,每天两顿饭的卡档,咱们学毛选,啊,一会吃吧饭都立马回来,别像昨儿满世界瞎鸡巴跑了。知道啦?撒尿去吧。”一人扒拉碗面条子,都麻溜地回来了。

指导员先讲话:“革命的同志们,贫下中农战友们:我们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建设国防,保卫祖国。紧握锄把子防备老毛子,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要手捧宝书,心怀革命,下定决心用八个月宝贵时间又快又好地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贫下中农同志们那,你们拍拍良心想一想,毛主席他老人家能把高纬度的高寒区的高等级的备战公路交给我们修,这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对我们的高度信任。我们怎么办?”“决不辜负毛主席的殷切希望!”“坚决完成任务!”官挥动小红书领着我们高呼口号。在指导员讲话当中多次被“深挖洞,广积粮!”,“公鸡头上炼红心!”这些高昂的革命口号所打断。指导员继续往下讲:“对!!”他先首肯了我们喊的口号。“要建设好战备路,首先要建设好革命人。”哎呀妈呀,指导员肯定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培养出来的,受到过毛主席接见。“关排长今早晨已经和大家讲了从今起要学好《毛选》,记好笔记。开工前咱们要开誓师大会,要向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表决心。”他瞅了一下排长。官立马鼓掌,我们也跟着呱唧起来。掌声没落很多贫下中农已经躺下,因为他们知道一鼓掌领导的话就讲完了。

官“嗷”的一声(好像砸着他了),“都给我滚起来!”呆了一会,他从“为人民服务”的挎包中拿出毛选,“今儿先学《为人民服务》我念,你们听着。”他吭哧瘪肚地念了几行,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说:“小张,你接着念。”说着就把书扔过来,还没到地,哗啦一下散了,“天女散花”了。你一张我两张地捡起来,给他递过去。他还 “你接着念,你接着念。”我念啥,再说也不知道他读到哪了。我来一句:“从头读吧?”他还“接着念,接着念呢。”我这开始了:“为人民服务,1944年,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报告完了。”他一边对着页数一边说:“接着念,接着念。”我说:“读完了。”“啊,一班长,你真厉害,背的。”咳,一会儿的工夫给我换了俩个名了。我心说,背算啥,我都“溶化在血液中”了。正“落实到行动中”呢,我有好几个“红卫兵”战友《毛选》四卷都能背下来。“那,那你再给他们背遍《纪念白求恩》。”“行。”我推小蓝一把,他请假撒尿,上楼了。我刚背个题目,上边喊“吃饭啦!”。

这天早晨睡了个自然醒。从脸盆里摸着眼镜戴上。哇,几个小窗户红乎乎的连成一片。啊!外边着火了!扒窗户一看,刺眼睛。啊……,老毛子探照灯。我提了着牙具袋,洗漱去。头刚探梯子口,哇啊!“半拉太阳!” ,我看见了硕大无比的半拉太阳。我先爬后跑奔到外杆,只见远远的江面上被两边的山砬子卡着半拉太阳。我定了定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喷薄欲出的红日呀!”我又一次看到了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在天安门上冉冉升起。北京的金太阳照亮了龙江大地,这可是趴在水面上看日出哇,心潮澎湃地顶到了嗓子眼儿,热血沸腾地冲破毛细血管儿。看吧,她映红了黑龙江面,映红了大江两岸,霎时她又给这红彤彤的江山披上霞光灿烂的黄金甲,把欧洲那部分也包容进来了,太阳啊,您真宽宏大量!你太阳啦!这预示着离世界大同的日子不远了。太阳带起了水面,水面托起了太阳,天空霞光万道,江面波光粼粼,真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怨不得历代文学艺术家,描写日出那么波澜壮阔,要是《丰乳肥臀》的作家描写它肯定更加别类。

这时有人喊“鱼,鱼。”“快看,鱼蹦出来了。”我顺他手指一看,金刺金鳞的“三花五罗”越出水面正在晨曦中跳舞呢。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船也转舵了,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刷牙洗脸的地也抢不上槽子了,哧泡尿,回克。躺行李上琢磨,插队五个来月每天都比太阳起的早哇,竟看着她没这么振奋人心过。可能海上出太阳更好看,可惜这辈子也看不着哇。张地营子太阳不乍遭人惜罕,趟二遍地时露水把衣裳裤子全打透,脚丫子在农田鞋里抓蛤蟆,冻得我打牙帮骨。你盼着太阳出来晒晒,暖呼呼,它才不出来呢,肯定在哪眯着,看你笑话。好不容易从草棵,树趟子钻出来,(有时还从老毛子那边出来),他带来的那群小咬,往你身上一糊——开早餐了。它们也不挑肥拣瘦呛上了。你一只手拿着鞭子,一只手扶着犁把,要长三只手就好了,用一只手专门捕搂它们。小崽子们吃饱走了,大瞎蜢来了还嗡嗡直叫唤,也不知道是打招呼那,还是叫它老婆孩子呢。反正来了叼块肉就走。傍晌午吸血鬼午休了,脱了上衣裤子,鞋子袜子地头一扔,大鞭子一甩,爽!也忘了没吃早青儿饭。刚出溜两趟,马老二喊上了:“大个子!穿上褂子!日头一会儿就他妈给你脊娘骨晒起撩泡。”

一声“吃——饭——咯——”把我从回忆中叫回来。“吃饭”?不如直说“吃面条子”,不是图惜看“船姐儿”我早就不去了。饭后为了躲“雷打不动”我和小蓝悄悄爬上观光平台,找个背风地一眯(这顶上早不让上了)。望着那远处狭窄的江面没有个尽头,眼前宽阔的江面被陡峭砬子夹得无处伸展,我也不会无限遐想,可能长江,黄河上的那几个三峡也不过如此吧。远处漂过来一面“红墙”刀切斧剁一般,立陡石隘,寸草不生,红得发紫,尽管上面有采石痕迹,但瑕不掩瑜,它仍然称得上黑龙江上的“火烧赤壁”,放木排的流放工叫它“火烧山”。到金山镇了,呼玛昨夜里过来了,一会就到“冒烟山”了。俺们黑龙江人在早先也不会给它们起个好听的名字,象上边还没到的“开裤裆”、“老道店”、“古子炕”、“一齐啃”,已经过来的“张地营子”、“白石砬子”、“上马厂”,它是个啥,像个啥,就叫个啥吧。船拐弯了,这大湾,太阳一会在里舷,一会在外舷。轮船肯定是一会往南一会往北,这叫啥湾儿来的?反正比黄浦江在陆家嘴拐的那个湾儿得大多了。这是鸥浦大甩湾儿,小苇护到这俩人抬上岸走几步往江里一推接着划可缩短100里航程,不过得翻一个小山梁子。大船顺水就得走多半天。我正在瞎想呢,小蓝叫了一嗓子:“不好啦!船要上岸了!”离岸边还有个三五米,船来了个右满舵直奔老毛子岸开去。小蓝把起跳的姿势收回来,重新坐下。“靠!开船的睡着了。”“扯犊子”我把这几天现学的卖给他了,“他奔那个航标去了,看着了?”我手指向咱们这边一对儿红灯照,“刚才船奔它去的。”我又指了指老毛子那边一对儿白灯照,“现在船又奔它去了,这叫三点连一线。靠,跟你说也不懂。”

我刚要装一下“大明白”,突然听到底下有唱歌声。我俩赶紧下来一看,演节目呢。饭厅里的地铺上,变成舞台,上边挂着“热烈庆祝建国十九周年”(我也十九了,祖国的同龄人嘛!脑袋里闪了一下)呵,今天是国庆节了。船员庆祝文艺演出,民工们把饭厅里外塞得满满当当,真跟蒸豆粘包似的一个也装不下了。好在谁也档不着我,台上一个女的模仿着才旦卓玛的原声态嗷嗷地唱着,“——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小蓝一蹿一蹿的也看不着,我也后悔来晚了,今天没学习。妈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精彩节目没看着。正在沮丧,船姐们上来了。你看这八个哈尔滨小姑娘,头扎雪白的三角方巾(正方对角折),身着紫色裤褂,裤角吊得高高的,就像现在的七分裤。雪白的套袖,雪白的围裙,雪白的低腰袜子,配一双礼服呢方口带袢的小黑鞋。先不管她们长像如何仅凭这套服饰就非常叫座(发面条时就穿这套),何况她们一个个好看得象抱着琵琶洗毛线的昭君和西施呢。她们随着欢快的乐曲,踏着轻盈的舞步,轻轻地敲打着手里的锅碗瓢盆,莺声唱来:“——俺是个——公社的——饲呀么——饲养员来埃咳——养活的小猪崽一呀么,一大群。——来——诶——俄爱——小猪崽拱地皮——还一个劲磕豆子儿—— ”是啊,每天还给它们喂两遍面条子呢。紧接身着墨绿衣服的报幕员上来(只是把紫色裤褂换了,四个“雪白”没变,肯定也是她们的工作服),等着看好节目吧。她迈着猫步来到“台口”丁字步一站,俩小手胸前一扣,那小嘴像爆豆似的:“哈尔滨航运局革命委员会东方红第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九周年文艺演出到此结束”。

得,演完了。回吧,一晃看见上游好像来条船,赶紧跑到外舷,船越来越近,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看清了是老毛子的平板大托船,自己走呢,没船托着。啊,大自动舶。真大呀像画片上的航空母舰,头一次这么近看到,船邦上印着“су—12”的字样,这是苏联的“航运12号”。平甲板上光不出溜啥也没有,屁股上有座高高驾驶楼子,里边有个大胡子掌着舵。两艘船拉着短促汽笛,从右边通过,双方都拉两短声。

这时咱们船上多日不叫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了:“社员同志们,立即离开外舷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去,船已严重偏平!严重偏平!马上撤离!马上撤离!”我双手握着铁链子身体往前扑。感到船偏得很厉害,后面的人压着想撤也撤不了。大副一只手摇着船头的大铜铃铛,挥舞着另一只手臂,大声喝道:“离开外舷!离开外舷!”有点声嘶力竭了。我听见身后刚才那些“饲养员”的喊叫声。“回去!”“回去!”“都他妈滚回去!”这是水手的吆呼声。“你别拽我呀。”“拽你!还不他妈滚回去呢。你他妈找死。”这是“官儿”的声。有人尖叫:“船歪啦!快跑把!”有人大喊大叫:“不好啦,船要翻了!”立即引来水手叫骂声:“放屁!”“谁放的屁,把他扔下去!”呼喽呼喽吓跑一帮。此时大喇叭声,大铃铛声,喊叫声混成一片。吓得“航空母舰”上两头散养的肥猪乱跑,胖妈达姆敲着委达罗儿(ведро)嘴里“洛洛罗”像哄孩子似的叫着它们(看来“洛洛罗”是叫猪的世界语)。大狼狗冲着我们汪汪地狂吠,一个小“洋娃娃”跑上前去拍拍它脑门嘀咕了几声,狗儿钻到她怀里老实了(她说的是俄罗斯方言我听不懂)。吓得那个打旱冰的大“洋娃娃”快速滑到了妈达阿姆身边,开船的大胡子赶紧“笛笛”了俩声。我们一片混乱,弄地人家全家一阵紧张,造成多大的国际影响!由于全体船员和筑路大军的领导组织疏散及时,船体平衡了,避免了一次重大的翻船事故,有惊无险。我向他们全家挥舞着双手喊道:“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товарищи!”后来知道也没有引起外交摩擦。常言说“外交没小事,处处连北京”真是万幸啊!

国庆节的下午饭,吃好的了。我们早早就去排队,快到地方了,我又换到“小胖”打饭的那一排。打面时我跟小胖说:“少抓点,多了吃不了。”“没事,多吃点,吃饱不想家。”她指了一下大菜盆子问我:“这三样你要哪个?粉肠,咸鸭蛋,五香干豆腐。”啊!敢情儿不全给呀!嗨,让我挑就够哥们意思了。我看着大盆,手指着咸鸭蛋,“这个”。我一手端着炸酱面一手攥着咸鸭蛋,转身要走她又扔到我碗上一卷干豆腐。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看我,我心里美滋滋走了。看来帮她搬挂面箱子,没白干,那天她跟我很客气。我说:“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她说我是“学雷锋,做好事。”末了我朝她要了一双筷子,给了小蓝,省了他总用我的牙刷把吃面条。

在小卖部看见官儿在往“为人民服务”兜里装“粮食烧”,我顺手把鸭蛋仍里了,头一回把面端到铺头来吃。大黄问:“咋没要咸鸭蛋?”答:“怕咸。”小蓝问:“咋没要粉肠?”答:“不愿吃粉子。”我用剪子把这三个菜铰巴铰巴往洗脸盆底儿上一摆,来个拼盘儿,仨人吃的挺嘚儿,我当然光挑五香干豆腐吃了,呼噜呼噜几口吃完了。“我刷碗去了你俩慢慢吃吧。”说完上楼了。到餐厅那绕了一圈儿回来后他俩说“排长刚才找你来。”我啊了一声躺下了。嘿,胳膊一枕,俩腿一搁甭提多舒坦了。看着这群蓬头垢面的哥们吃得慢条斯理,多么津津有味呀(我才两天没洗脸肯定比他们强),有人说是补钙把蛋皮也吃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国庆节,放了一天假,看了一场文艺节目,遇到惊心动魄的国际大错船,下午是国庆宴会,不能叫宴会,菜再好没酒不成宴嘛。管它叫啥,都要感谢呼玛人民的亲切关怀,再说来跑船的这些呼玛山东人还怀着当年在老家打老蒋时往解放军跨包里塞鸡蛋往脖子上挂布鞋的心情,昨晚儿连夜把这些吃食装上船的,要知道这些都是他们凭票才能买到的计划供应给城市居民的节日特殊食品,仅有2万人的小镇子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副食来(不是我们这一船那),背后一定会有很多故事,作家们早写出来了吧!

广播里播送起什么丝竹音乐了,这几年听惯了、唱熟了激昂有力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冷不丁听到这悠扬悦耳温柔舒畅的轻快音乐,使人感到无所适从,是让我们睡觉吗?我们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还是让我们到甲板上去欣赏夜幕下的内外大兴安岭无限风光吧,可是那边的苏联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那。我还没闹明白,广播员说话了:“贫下中农战友们,革命的社员同志们:”这分明是小胖的声音,“今天是我们伟大祖国的生日,东方红6号广播室播送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海港》全剧录音,大家注意聆听,首先学习毛主席语录。”这声和刚才的丝竹音乐一样好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接着《海港》那气势雄伟的《序曲》劳动曲传遍了前进中轮船的每个房角落,同时响彻了黑龙江东西两岸,从此冲出了亚洲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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