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我记事起,咱们双河镇的冬天就冷得刺骨。那时候我家住在镇南头,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三间青砖房,门口有棵老槐树。
超市里一阵冷气扑面而来,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我盯着货架上红彤彤的苹果,手里还攥着没找开的零钱。一个年轻父亲蹲在货架边,正耐心地给孩子削苹果,那熟悉的动作让我愣在原地。
一九八八年的那个冬天,我才十二岁,父亲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给我削苹果。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从腊月初就开始下,一直下到年根儿前。咱们镇上的人都说,这雪怕是要下到犁地时候。母亲每天清晨都要扫门前的雪,扫出一条窄窄的小道,到了晌午,又是厚厚一层。
我家在镇上开了间小五金店,就在中心街往北拐弯的地方。门脸不大,可是什么都有一点:铁钉、卷尺、锤子、螺丝刀,柜台后边码得整整齐齐。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开店,母亲在家做些小生意,织毛衣、做手套,能挣一点是一点。
姐姐淑华比我大两岁,从小就懂事,总帮着操持家务;弟弟小东才八岁,整天就知道玩。我呢,说不上懂事,也说不上调皮,就是个不起眼的二闺女。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冬天没暖气,就靠一个煤炉子,晚上睡觉前,母亲总要把煤炭烧旺了,这屋子才暖和。姐姐和我挤一个炕,弟弟跟父母睡一起。炕上铺着厚厚的棉被,晚上钻进去,倒也不觉得冷。
父亲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早上出门前,就是摸摸我们的头,问声:“吃了没?”晚上回来,问声:“作业写完了没?”要是谁考试考得好,他就多说一句:“真争气。”
那年腊月里,父亲去县城进货。平常都是坐早班车去,晚班车回,风雪天也不例外。那天他回来得晚,我们都睡了。第二天一早,发现桌子上多了一箱苹果,红得发亮。
在那个年代,水果是稀罕物。平常吃的就是山楂、柿子,苹果都是过年才能吃上一个。母亲说,这不都快过年了,让孩子们尝尝鲜。
谁知道我那天晚上发起烧来。大概是贪玩,在雪地里蹦跶了太久,浑身冰凉还死活不肯回家。半夜里就烧得厉害,母亲给我喂了退烧药,可还是不见好。
父亲知道我病了,第二天一早就回来看我。他也不说什么,就摸摸我的额头,然后站在炕边看着我。母亲在灶房忙活,老远就听见她叹气:“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那天下午,雪下得更大了。窗外白茫茫一片,连老槐树的影子都看不清。我躺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父亲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在削。他个子不高,穿着件发旧的棉袄,肩膀上落满了雪。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认真地削水果,他的手冻得通红,可还是一点一点地把苹果皮削成一条长长的,像是怕碎了似的。
雪花飘到他的脸上,他也不擦,就那么专心地削。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眉毛上都落了雪,可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母亲在屋里喊:“进来削不行啊?站外头干啥?”
父亲没应声,等削完了才进屋。他把苹果递给我,说:“吃了吧,甜。”苹果皮削得薄薄的,能看见里面的果肉,一点也不破损。
我捧着苹果,看着父亲冻得通红的手,眼泪就下来了。父亲摸摸我的头,说:“闺女,别哭,吃了赶紧好起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父亲虽然不爱说话,可他的心里都装着我们。他站在雪地里给我削苹果,就是想让我看见,让我知道他在担心我。
后来我问母亲:“爹咋不进屋削苹果?”
母亲说:“你爹怕把雪带进屋,把炕弄湿了,你病了受凉。”
这话让我一下子觉得鼻子发酸。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能买一箱苹果回来,已经是稀罕事了。他站在雪地里削苹果这个小细节,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那以后,我的烧就退了。等我能下地了,就主动去店里帮父亲。那时候我才发现,父亲的手总是冻得通红,可他从来不说冷。店里的客人来了,他就笑呵呵地招呼,细心地帮人挑东西。
姐姐说:“咱爹就是个闷葫芦,心里头热乎着呢。”
是啊,那时候的父亲,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可是行动里都是爱。每次想起他站在雪地里给我削苹果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别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都长大了。姐姐考上了师范,弟弟去了技校,我在镇上的医院当了护士。父亲的店也开到了大街上,有了三间门面。
现在轮到我们照顾父亲了。每次回家,我都要买些水果。父亲总是笑,说:“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吃啥都有。”可每次我给他削苹果,他还是那句话:“闺女,你削得真好,跟我那时候一样。”
这些年,镇上换了好几任镇长,大街小巷都变了样。可那条住过的小胡同还在,老槐树更粗了,枝丫把整条胡同的天都遮住了。
我把超市里的苹果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最后买了整整一箱。收银员笑着说:“您这是要囤着吃啊?”
我笑笑没说话。这箱苹果是要送给父亲的,今年他七十岁了。
记得去年冬天,我带着儿子回老家。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可还是喜欢站在院子里给孙子削苹果。我说:“爹,进屋削不就得了。”
父亲还是不应声,就那么专心地削。我忽然明白了,他是想让孙子也记住这个画面,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儿子今年十二岁,跟当年的我一般大。他拿着爷爷削的苹果,大口地吃着,还说:“爷爷削的苹果最好吃。”
父亲就笑,露出他那两颗有点发黄的门牙。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爱说话,可是笑容比以前多了。
母亲在旁边念叨:“你爹这个人啊,就是这样,啥都藏在心里。”转头又嗔怪父亲:“这么大岁数了,还站外头,不怕冷啊。”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觉得他还是那么高大。虽然腰已经有点驼了,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站在雪地里给我削苹果的父亲。
时代变迁,现在的孩子们有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他们不会明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苹果能有多珍贵。也不会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站在雪地里削苹果。
前些日子,儿子要买新款手机。我说:“等过年再买。”他就嘟着嘴说:“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等过年。”
我想告诉他那个冬天的故事,可又觉得他未必能懂。那种淳朴的父爱,那种无声的表达,在这个时代也许显得有些笨拙。
昨天晚上,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想吃苹果了。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想我了。
站在超市收银台前,我忽然有些恍惚。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可有些温暖的记忆,会永远留在心里。
一转眼,我也快五十岁了,比当年父亲削苹果时还要大了。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水果,我想起那个雪地里的背影。那时候的苹果明明很普通,可父亲的爱让它变得无比珍贵。
回家的路上,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还是不爱说话,就“嗯”了一声。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在门口等我,就像以前等我放学回家一样。
儿子总说我太过念旧,说现在什么都有了,不用那么在意从前的事。可他不知道,正是那些艰难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才让我懂得了爱的分量。
昨天整理旧照片,看到一张父亲站在店门口的照片。那时的他,头发还是黑的,脸上的皱纹也不深。照片上的背景是一片雪地,他穿着那件老棉袄,笑得很腼腆。
母亲说:“你爹这辈子啊,就是实在人。”
可不就是实在人么?大冷天站在雪地里削苹果,就为了不把雪水带进屋里。这样的父爱,笨拙却真挚,不善言辞却重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