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寿终正寝一月后,她和我发小的书信传遍了大街小巷。
里面写满了她从情窦初开到万年情思,还有这五十年来的守身如玉。
发小拄着拐杖假惺惺向我承认他的情不自禁时,我才知道,
和我相濡以沫五十年的妻子和我最好的兄弟,在我们婚前便睡在了一起。
而我完美无缺的爱情、信任有加的友情和我精心养育的孩子,
全都是他们精心编造的谎言!
1
花锦绣去世了。
我守着她的棺椁整整十五天。
想着花锦绣孤孤单单的躺进冰冷的陵墓里,我总担心她一个人会觉得害怕。
便从守着棺椁到守着陵墓。
陵墓紧靠着佛寺,我的事迹被前来拜佛的香客口口相传到京城大街小巷。
我和花锦绣之间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引得城中不少好奇看客前来寻我。
他们惊奇的发现。
我一如花锦绣还在世般,早晨为她采来带露珠的鲜花,午间亲手烹制佳肴,晚间抚动琴弦一遍遍的弹奏凤求凰。
渐渐的香客们探听到我和花锦绣从前的过往。
他们夸赞她是个上京贤妻的典范,不仅对不能人道的我不离不弃,还与我长相守,共患难。
而我也钟情了一辈子,做到了一世一生一双人。
可当花锦绣留给我的好兄弟顾景离的书信在各大茶馆流传后。
我便成全周国最大的笑话。
信件里她18岁及笄之时写“今日得见,你怎生的这般俊俏。”
19岁时:“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望君归。”
21岁时:“我等不到你了,但我爱你,望君归。”
22岁时:“今日我要嫁他了,但你放心我的人和心皆只独属你一人,望君归。”
每一封的结尾都有个“望君归”,
最后一封是她临死前,由她口述找人代笔写下的。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依靠在软枕上,花白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早已浑浊的眼睛在此刻变的清明。
好似爱人就在眼前般,眷恋的说。
“景离哥哥,这是我给你写下的最后一封信,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听到这我不禁自嘲,原来无数个和我相处的夜晚她都在想他。
而后又听到她后面写道。
“从那年及笄你送我的海棠花簪开始,在到此后种种皆是一遍遍刻画,你在我心里那刻骨的爱意。”
——“望君归。”
数封信件里,她的痴情无人瞧见了不感动。
上京的街头巷尾开始传唱,他们之前那感天动地的爱情。
全然忘了唱词和故事里的女主是有丈夫的。
终于信件和唱词里的男主角,即使远在边塞也写信寄回。
他的信中写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待君归。”
真真是这世间顶配的爱人。
来往书信所取用的诗都是取自同一人之手。
前者说思念到睡不着,后者便回悔恨当初不能在一起,愁苦不能相见。
这般爱意叫谁见无不掩面落泪。
此时的我反倒成了那棒打鸳鸯之人,罪恶滔天到神明都无法原谅之人。
「永昌侯府凭什么依仗权势,便能这般狠心将有情人拆散!」
「你可莫要只说这些,听说这永昌候当年欠了外边不少银子,为了平账不被圣上追究,这才求娶商贾之女的花家大小姐!且花家就这一个女儿,你说花家的钱能去哪?」
「天啊,那这岂不是堂堂侯府强占无辜平民的钱财和人脉,还真是恶心无比!」
外面的流言蜚语愈发的多。
花家的族老们带着一群拥护者齐齐登门入座。
为首留着山羊白胡子的老头,看了看周围的人起身朝我说,
「楚侯爷,按族谱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堂叔,锦绣去了,外边的流言蜚语你也莫要在意,现下最是重要的头等大事,便是尽早将你手下的商铺产业交还给花不离才是!」
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刚端起的茶碗还没到嘴边,便抖出去大半。
看着倾倒出来的茶渍,我摇头苦笑一声。
「不离是我儿子,我断不会亏待了他,时机到了我自回给。」
花家其他族老纷纷起身。
有两三个上前抬手指着我质问。
「楚暮白!男子汉大丈夫,你看看你自个这么多年还算个男人吗?」
「我花家女儿为了你受尽了委屈和心酸!要不是你不行,锦绣怎么多年一直被人诟病说她生养不了。」
我的心像在寒冰地狱过了一番,冰凉刺骨。
当初花锦绣说身体有恙不能行房事,我心疼她,天南海北的补品宝物全都搜罗出来给她补身子。
她又将顾景离的儿子带回来收养。
我原先是宁死都不肯的。
哪怕我们去求神告佛,或者用其他办法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就行。
可她说什么?
「楚暮白!除了这个孩子,我此生都不会有其他孩子!」
「而且你和顾景离不是好兄弟吗!连他的孩子你都容不得?」
2
触及她冰冷的眼神,我咬牙应下。
即便这样,外面流言蜚语也挡不住似的漫天飞舞。
又是让我不顾惜她的身体强行圆房,又或是说要请宫中御医来为花锦绣把脉。
最终是我派人对外宣称是我不行,议论和猜疑就此打住。
我本以为能换来花锦绣内疚怜惜的神情,可她对我却是愈发的嫌弃和厌恶。
付出和回报从不成正比,这是我自小便懂的道理。
可我没想到她是块极地寒冰,无论我怎么燃烧自己也化不开。
更别说将她捂热。
只是我以为,我与她共度这么多年总归是有点情谊的。
没想到在她眼里是无半分的。
才会不惜打了我的脸,也要真情告白我的好兄弟,她的白月光!
「多的,我不欲再说,总之,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给!」
花家族老们见我死活不松口,气的扭头,骂骂咧咧出去。
「那处不行,和太监无异,既无男子气性,何必在我们这装!」
「莫说了,那就是个顶着侯爷名头的太监!」
我冷笑出声。
他们似乎都忘了。
花锦绣是因为花家经营有难才嫁于我,拿我侯府的聘礼钱去填补花家账面上的亏空。
花家现在所经营的铺子和地产,哪一样不是我接手壮大的。
不说全部,最少五成都该是属于我。
花锦绣她的人和心从不属于我,这才导致我守不住。
可凭什么属于我的东西,还要我拱手相让?
这次我绝不放手!
……
顾景离从边塞赶回。
无数平民百姓前去迎接,面对众人他眼含热泪说。
「这次我归来,便是要带锦绣回到边塞,待我死后,她将与我一同合葬。」
「生前她盼我归,我恨身不由己不能与她在一处,死后我万万不愿再与她分离!」
顾景离和花锦绣的佳话传遍上京,关于顾景离的过往也皆被流传出来。
年少将军守边塞,几十年间大大小小战事不断。
皆被他一一摆平。
肆意洒脱的少年将军,和花锦绣这个经商温婉小姐。
打破世俗的看法,深深爱着对方的摸样,多么般配和感人。
多少人反过来说他们这才是爱情最原本的样子。
而我这个落寞的侯府王爷,却被当成欺男霸女仗势欺人之辈,在民间广为流传。
侯府的声名一降再降。
而我那个儿子花不离也回来了。
只是身旁跟着顾景离。
我在阁楼上远远看着,他们并排走着。
面容和身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花不离刚走近,似乎有所感觉抬头与我相望。
慌张和诧异的表情在他脸上轮番上演,最后急急将他与顾景离的距离拉开。
我笑了笑。
何必这般呢?
顾景离毕竟是他的生父,他们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作这般戏又是给谁看?
思及此处,我不免还是有些失落。
当年花锦绣牵着花不离的手送到我手中,她便埋头敲打着花家的账本。
花锦绣的身体本就是孱弱,若又兼顾生意和花不离,必定哪头都顾不上。
我只好将照顾花不离的事揽下。
府医说花不离在胎中便是不全,我就费尽心思给他补。
药补膳补,变着花样做给他吃。
听闻城外悬崖上的草药对他有奇效。
虽身上有旧疾根本无法爬山,我还咬紧牙关,命令将绳索套在大树上便亲自爬上悬崖。
因着前一日刚下了雨,崖璧湿滑不堪。
即使我万般小心谨慎的采到了草药,还是脚下一滑绳索断裂。
摔落崖底。
全身骨头俱断。
我命大被大夫抢救回来,可身上无时无刻传来的疼痛无一不再提醒我。
此生我在也无法回到战场,再也挥不动我的红缨枪。
花不离率先上了阁楼。
看到我后,只扭过头去硬声喊道。
「就让母亲随父亲回边塞吧!」
父亲?
我顿感心碎。
顾景离一朝回京,我便成了那不可言说之人吗?
往日总跟在我身后喊我父亲的人早已不见,独升眼前这个陌生的熟人。
但他脱口而出的熟稔,丝毫不见停顿,不像是刚相认的……
「之前你说去邻国跑生意,实际上是去顾景离那里了,是吗?」
花不离先是震惊,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是……」
我苦笑。
难怪周国富庶之地不少,他偏要去邻国匪盗横行的荒漠跑生意。
我怕他行路不安全,特意雇了十个武林高手护着他。
他再三表示不需要,嫌弃太过累赘。
总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断然不要这种女儿家才需要的防护。
我一边欣慰他已经长大,一边又担忧不已。
只好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将那十个武林高手撤回。
每每给他写信问其近况,他总不愿于我细说。
想来也怪我多嘴。
人家正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共享天伦之乐。
反倒我这“假父亲”蹦跶的欢实。
花不离满脸不耐:「我父亲与母亲相爱一生,就让他带母亲走吧!」
我气极反笑,问道。
「你父亲与花锦绣鹣鲽情深,那我呢?」
「我这个相伴50年的丈夫算什么?」
我一步步质问,花不离一步步退让。
最终他停下步伐,低着头一言不发。
顾景离在这时赶到“嘭”的一声将门踹开。
3
我本和花不离一样,呆站在原地看他是要如何。
未料,顾景离“扑通”一声。
沉闷又响彻天际的下跪声,伴随着他猩红的眼眶。
「楚兄当我求你可好?就让我带锦绣走吧!」
我冷眼看着他问。
「你是拿什么身份带走她?」
话落,我又接着说。
「花锦绣上了我楚家族谱,是我永昌侯府的候夫人,更是睡在我身侧几十年的枕边人!」
「而你,顾景离,身为我的兄弟,你觊觎我的夫人50年,现在说和她鹣鲽情深,你对得起我吗!我又为什么要退让?!」
顾景离:「我……我……」
他想卸了气的鱼泡,再也鼓不起来。
只好将哀求的目光投向花不离。
花不离见状,朝我怒声喊道。
「就凭母亲她从没爱过你!」
「那些流传在外,被改编成唱词的信件还不能证明吗?」
「母亲从未爱过你,她也不会爱上你!」
闻言,我愣神。
是啊!
花锦绣不爱我,就算我将心掏出来给她看,她也只会觉得血腥和厌烦。
她写给顾景离的书信,一封封在我脑海里轮番出现。
支持我的最后一丝气力被抽走。
“嘭”。
我跌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好似被人抽去了灵魂呆呆的说。
「尸体可以带走,但……」
话还没说完。
顾景离便兴奋的走上前,想与我道谢。
那知我下一句便是:「尸体带走,但花不离便要自请放弃继承花家所有的商铺和地产!」
顾景离许是没料到我的态度如此强硬,赶忙说:「楚哥,你这不免寒了孩子的心,他终归也是你和花锦绣的孩子啊!」
我冷冷撇了他一眼后,缓缓闭上眼不再言语。
暗地背刺好兄弟50年,顾景离算个什么东西!
爱和友情没有没关系,但我不能将这些年打拼下来的血汗被他人掠夺走。
花不离则是气的跺脚。
「你凭什么将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拿走?」
「更何况,母亲早已立下遗书,花家的铺子产业皆由我一人继承,与你无半分瓜葛!」
言罢,他从怀里掏出拿封遗书甩到我脸上。
顾景离则朝我投向一个抱歉的眼神,又紧紧上前拉着花不离。
「不离!你怎能这般任性!」
说罢他又挡在花不离身前,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
嘴中又说:「慕白,看在我与你几十年的兄弟情上,莫要与孩子斗气可好?毕竟孩子还小不懂事!」
脸上嚣张的气焰不减。
看向我时,眼底对我的嘲笑之意丝毫不加阻挡。
站在一旁伺候我的老奴仆忍不下去,冲上前叫嚷道。
「世子爷,这些年侯爷是这么对您的,您自己有数。」
「千错万错,您都不该甩东西到侯爷脸上,您这可是大不孝!」
老奴仆的话,没有唤醒花不离的悔悟。
他反倒挺直的腰背,气势汹汹的说。
「我说的何错之有?」
「这永昌侯府的大到新建的院子,小到一个茶碗杯盖,那一样不是花我母亲的钱采购来的?」
老奴仆和花不离还在争辩。
我紧紧盯着地上的纸张,忍着腰上的剧痛,俯身一一捡起。
上面除细数花锦绣名下的铺面和地产,说全都留给花不离外,最后一张是留给花不离的信。
她写道。
“吾儿不离,此生最大的憾事莫过于和你父错过,唯一可言的幸事,则是你父将你送至我身边,解我相思之苦。
我翻遍古籍最后给你取名不离,是希望我与你父永远不离。
望下辈子我与你父能终成佳偶,我名下家产皆属于你,唯愿在我走后你能好好孝顺你父,补足前几十年未尽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