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老了的？
头上出现第一根白头的时候？
脸上出现细碎皱纹的时候？
开着电视却慢慢睡着，一旦关上电视却立马醒来的时候？
还是……
当这些情形出现的时候，你已经老了。
至于老的那个过程，当然是谁都不能觉察的了。
正如你说“我在看开花”一样。拜托，你不是看“正在”开的花，你看的是“已经”看好的花。
用英语时态来说，一个是正在进行时，一个是过去完成时。
很多事情正在发生，可我们感觉不到它发生的过程，我们只是观望发生后的现状。
“朝如青丝暮成雪”，看到的只是青丝变白发而已。
变化的过程，得用高倍放大镜来观察才能见着了。
所以，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曾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
诚哉斯言！
某天梳发时，一根白发赫然屹立在顶端，闪闪发光，光泽度极佳，耀武扬威，如将军沙场秋点兵，衬托得周围枯涩暗哑的黑发羞愧难当。
诗中有云“他乡生白发”，而我向来有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美德，常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来自勉，作为漏斗户主陈焕生的我，连去百里以外的主城次数，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
没有“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却有了无声黑白。
看来，那白发不是因为思乡而来。
怎么了呢？
老了呗！
一爪扯下，细细观看。
发丝细腻而坚硬，饱满得可以当一根绣花针。
以为斩草又除根，春风再吹也不会生。
哪知这根打头阵牺牲的先驱者，不过是来打个马虎眼，来试探军情而使的一招缓兵之计。一旦探实军情，便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那头顶的白发慢慢延烧到四周，一路摧枯拉朽来了一个农村包围城市，从中央到地方，满头的白发轰轰烈烈遍布整个脑袋，千树万树梨花开。
于是开始唱着“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萝卜”，与白发来了一场扫“白”的殊死搏斗，来一根，拔一根，来两根，拔一双，于万军之中攻城拔寨，大漠挥刀，每天都摁下葫芦起来瓢，热闹非凡，头皮都被扯成马蜂窝。
可第二天再梳头，解开发辫，一缕白发潜伏在那里，随着风一扬一扬的，“她在丛中笑”。
手撕白发的原始战争，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老虽老，尚能饭矣。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能明取，那就智夺。
一梳黑的药水先买一箱放在家里，以一日三餐的频率来与白发斗争，梳啊梳，阿香婆变成了“秀发如丝般柔顺”的广告女郎。
走在街上，瞅着人多的地方，头一甩，黑发如瀑布般倾泄开来，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好头发！乌黑！亮丽！头屑去无踪，秀发更出众！”
哪知人一老，不只是出现白发，头颈的灵敏度也大失水准。
想当年能够转头三百六十度，还能毫发无损地转回来，现在一个九十度的转弯就遇到车祸，脑袋转倒是转过去了，却跟扔出去打狗的包子一样。
活生生演绎成“秀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
头耷拉在肩膀上，半天归不了位。
我就歪嘴裂脸地以半瘫之势定格在那里，心里还倔强地窃笑：“难道不知世间还有一种高科技叫一梳黑吗？”
什么叫倒驴不倒架？就俺这种！
老了的第二个特征，就是记忆力以几何级数递增的速度迅速下降。
看书的时候，大脑跟一块西瓜皮差不多，所有的知识一脚踩上，就滑得无影无踪。
当看到100页的时候，就会忘了前50页的内容，等我回头去复习前50页的内容，又忘了第100页的内容。
于是我转来转去，气喘吁吁，最后好不容易把所有100页的内容大致都记住了，过了一个月，却连这本书的作者都忘记。
于是看书的时候自动开启循环模式，脑袋像雨刷一样左右摇来摇去。
要知道早年的我，用阿Q的话说，俺当年可比你阔（聪明）多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大脑像蜘蛛网，粘住所有知识的小昆虫，脑子比长征火箭还好使，脑袋瓜像雕刻的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每层一花样。
有看官说了，有如此之势，怎么现在没半点出息？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水平，可用两千多年前的东汉陈韪说孔融同学的那句话来回答了。
他说，这叫“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千多年后，王安石同学给这种现象取了个名，叫“伤仲永”。
回答正确，加十分！
所以，每一个平庸中年背后，都有一个牛叉的少年。
循环模式的后续就是，迎面走来一人，似曾相识，不，是肯定相识，双方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中回忆过去深厚的友情，畅谈未来发展合作方向，交谈更加深了双方的传统友谊，并约定，双方在适当的时候进行互访。
最后，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总之，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转身离开，开始嘀咕，那人叫什么来着？
当年扯白发而留下无数蜂窝眼的头皮，又一次在绞尽脑汁的基础上冥想，整个脑子都成了一锅浆糊，确切说，应该是水泥浆，还是凝固了的水泥浆，半丝缝都不留。
我的记忆像被腾空的仓房，空荡空荡。
那个人的名字，就像在水里游动的鱼，你明知道它们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条也不属于你，那人的名字都快冲破喉咙口脱口而出了，却狡猾地一下溜走，怎么抓也抓不住，费心又伤神。
于是颓然地放下。
打电话问朋友，却发现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那狼狈的模样就像周星驰电影《逃学威龙》里那个教授一样：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星星。再过一分钟，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星星。再过一分钟……
看到了吧，老了就是这个样子。
梁实秋在《中年》里写道：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好吧，梁是大家，说的一定是对的。
可是……
我还是喜欢当天山童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