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本侦探小说
文:刀尔登
有个朋友,每次来做客,都要翻弄我的书架。我几次劝他放弃这习惯,然而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他一边翻弄,还要一边批评我的收藏,差不多一半的书,他都认为,摆在架上是很丢脸的,还有许多,在他看来毫无益处,阅读它们是对我的余生的浪费。他自告奋勇地想替我把这些书处理掉,用他的方式,比如说,搬到他的家里。
我自然拒绝,于是他翻弄得更加起劲,抽出插入,一切都乱七八糟。有一天,他突然停下手,似乎是在盯着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从架上取出个东西,转过身问我:“这是什么?”
他拿在手里的,不能叫做一本书。那是一本书的封皮和封底,中间有些散乱的书页。
“书呀。”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这么无聊的人,居然也有点儿好玩的东西。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说,“这件事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了。”我把他按到椅子上,给他讲下面的故事。
有一年冬天,我被雪困在山顶的小屋里。
“真的?”朋友惊讶地说。
就当是真的吧,我说,前因后果与我要讲的事没关系,不必多费口舌。总之,那年春节后,我一个人在小房子里住了三个月,大雪封住了道路,没有办法离开,也没有人前来探望。粮食是充足的,蜡烛是充足的,还有一大包烟丝,所以我没什么怨言,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积雪消融,每天早睡早起,用一只铁皮炉子烹调。我学会了煮玉米粥,学会了用大木盆捉鸟。我吃掉了许多只漂亮的鸟。
我读书。屋子的前主人,留下满满一架子书,他的口味很好,至少有一半书,我读得津津有味,另一半书,如果不是发生了后面的事,我想我也会读完。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有这样的机会,不得不与书为伴,从烦躁到安静,仔细体会每一本书的意义。以前我以为最好的机会是住监狱,在小屋中住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明白过来,自由人也可以全心全意地读书。在夜里,有时我被雪光惊醒,等明白过来,就点燃蜡烛,抓起入睡前读的那本,继续阅读,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忽略了一件事。小屋在山顶上,山顶生着些灌木,早早地被雪覆盖了,向下走两三百步,便进入茂密的针叶林中,那里有取之不尽的木柴,燃烧旺盛,气味芬芳。屋外有一个柴堆,从我缺乏经验的眼中看去,是庞大得使用不完的,然而不到一个月,就被我用掉一半。那又怎么样,我想,等柴堆用完了,自可去林中折松枝。
在我住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三天后我费力地推开房门,发现已经没有办法走到树林里去——雪太深了,不到一百步,我的胸部便陷到雪中,不能前行。我开始节省木柴。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刚进入三月,最后一支木柴在炉中熄灭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所有的家具也烧完了。
这时的气候已较一个月前温和许多,即使不生炉子,我穿上棉衣,尽可敌住寒冷。但我得给自己做饭呀。等烧完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可燃物,我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射向那堆(书架被我烧掉了)可爱的书籍。这一次我充分筹划,把书分成几个小堆,以便计算用量。
第一小堆,是从我读完的书中挑选出来的。老实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本书,如同一个人,彼此陌生时,我看着对方,觉得很不顺眼,等熟悉起来,对那些缺点,越来越视而不见,而美好的品德,或者是实际就在那里,被我发现,或者是我替对方想象出来,使他至少变得可以容忍。又如同我们不重视或不喜欢一个老熟人,一旦离别,忽又有些伤感——有些书,本来我以为可以毫不犹豫地扔到火中的,甚至在阅读时,就多次起过这种歹意,而一旦举向我的新柴堆,手便停下来。一本先前觉得废话连篇的书,匆匆读过,现在却想,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另一本令我痛恨的读物,此刻摸着书皮,竟然心生怜惜。忍着寒冷,我翻阅每一本即将焚化的书,直到饿得受不了。可想而知,我的第一个书堆,很小很小,两天便烧完了。
看着第一本书冒着火焰,书页卷曲,字迹在火中颤抖,黑色的灰跌落,是件挺不忍心的事。不过我很快就能不动声色了,很有经验地把一本书,不管是《狱中书简》还是《甫里先生文集》,书脊朝上,竖着投入炉中,没用几天,我就从大略地估计出一本书燃烧的时间,进步到想出办法来延长燃烧时间,好把我的玉米粥煮熟。同样厚的书,燃烧时间可以是不同的,这是我的新发现,我想这与纸张有关。
说到纸张,漂亮的道林纸,看着又白又滑,烧起来却蛮不是那么回事,火焰不稳定,气味可疑,而且往往需要两本书才能做出一顿最简陋的早饭。使用最广泛的凸版纸,是用草浆做的便宜货,倒还禁烧,而且据我所知,上面浸有美味的三聚氰胺,所以在燃烧时,气味要比别的纸香甜一些。对铜版纸印的画册,我曾给予敬意,用它们来烹调晚饭,结果令人失望;一些来自芦苇的书籍轻快地燃烧,反而悦目,特别是在晚间。我最喜欢的是字典纸,很经烧,纸灰干净,火色温暖。我最痛恨的是书皮上的覆膜,在炉中会冒出令人恐怖的绿色火苗,还有很大的烟,气味刺鼻,无法忍受,我只好在投入炉中前把所有的塑料物一点点撕掉。对精装书的硬纸封面,我很感兴趣,因为它们在火中持续的时间长久,至于书页,与别的书就没什么不同了。我还发现了几本书,摸上去滑腻,烧起来稳定,我知道那不是涂蜡,却不能断定其到底是什么。我想到唐宋时代的蜡笺,难免好奇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假如此刻我有些个古画,《五牛图》《三马图》之类,是否舍得扔到炉子里,大是问题,我想怎么也得等到最后吧。
从第二个书堆起,我开始使用分类。第一批入选的是十几本有关实用知识的书,都是很好的书,然而翻阅一通之后,发现没有讲述取暖或如何在雪地上打出通道的书,我便把它们烧掉了。接下来我烧掉了一批历史书,这些书我都读过,然而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痛恨它们。然后我挑出作者还活着的所有书籍,全部烧掉,这样我再也不用嫉妒别人了。我又烧掉了与法律有关的书,因为我正在独处,没有人际关系。哲学书是陆陆续续地烧掉的,其中几种,我留到很晚,因为它们都很深刻,值得一再阅读,而且留着很有面子。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正在阅读的一本哲学书很不吉利,特别是考虑到我目前的处境,便爬起来把它和同类都扔到炉子里,这是十分奢侈的举动,因为我在此时并不需要做饭。为了减少浪费,我在炉边烤了一些玉米粒。嚼着香脆的玉米,借着柏拉图的智慧闪光,我愉快地阅读一本诗集,过了很温暖的一个晚上。
三月下旬阳光灿烂,积雪蒸发得很快,四月的第一天,我竟然能够走到树林那里了。我取了许多松枝回来,把炉子塞满,炉盖敞开,让火焰痛痛快快地升腾,差点把屋顶烧穿。可惜的是,所有的书都被我烧掉了,除了一本,《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这书我在家中也有一套,却没有读。这一次,我和自己打了个赌,一定要把它读完。我不想输,便使劲地读它,后来我想,读完一卷就是成功,剩余的几卷,可以回到家中后再读,于是就把它的几个兄弟,拿去烤萝卜了。
在只有这一本书的几天里,我暂时放弃了读书的习惯,因为外面景色美丽,气候温和,正是散步的好时光。清明节那一天,我极其偶然地又发现了一本书,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那里,躲过了火厄。这是一本薄薄的侦探小说,书名我想还是不要提了,里边的故事,总之是与谋杀有关,也不必介绍。重要的是,这本书我没有读过。
有了这本书,我便把《追忆似水年华》扔到炉子里了,看着升起火苗,我慢慢地想,这是有点奇怪的事,因为我有许多松枝,没有必要再把书扔到炉子里。好吧,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烧掉的最后一本书,我可不要带着这习惯下山。
烧掉最后一卷《追忆似水年华》,是令我后悔的事,因为这天晚上,我把那侦探小说读到高兴时,伸手去卷烟,结果发现,我的卷烟纸已经用完了,一张也没有了。
于是我只好——是的,只好——从侦探小说上撕纸。这本书,正如现在的许多书籍,天头地脚都十分狭窄,我又懒得费事,就整页地撕纸,裁成纸条,卷我的烟丝。等撕到正文时,不免犹豫,因为侦探小说,总会埋些伏笔,我又喜欢边读边琢磨,经常要回访前面的内容。便拣我认为不太像埋着什么东西的地方撕去。我抽烟很多,特别是停下来琢磨案情的时候,这样下来,一天要撕掉好几页。这本书只有两百页厚,我可以用一个来小时便把它读完,但我只有这一本书了,强忍着,每天只读十几页。
读到还剩三四十页时,我认为我已经把案子破掉了。死者手背的伤口形状,应该来自鞋底的特殊花纹,是凶手踩出来的,而前面什么地方曾经提到有个人的新鞋,找到那个人,便找到了凶手。那个人是谁来着?我往前翻,发现我已经把那几页撕掉了,卷烟了,抽掉了。我差点发疯,要知道,谁破了这个案子,有一大笔奖金呢。我越想越生气,使劲抽烟,又撕掉了许多书页。
我压住痛悔,耐心地把侦探小说读完了。凶手不是按照我的推断发现的,而有另外的线索。
“这根本就是个愚蠢的故事呀。”我大声说。我下了山,积雪消融,道路露出已经两天了。
不管怎么想,这本被我撕得只剩几十页的侦探小说,我还是把它带下了山,带到家中,放进书架,算是一种纪念。
听完故事,我的朋友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萝卜还可以烤着吃。真的吗?”
“真的。美味极了。”
我客客气气把朋友送到门口,回屋后把侦探小说放回书架,一个显眼的地方。我没有告诉我的朋友,这个故事根本就是我瞎编的,我从来没被困在什么小屋中,我从来没烧过书,我从来没烤过萝卜。
——选自《亦摇亦点头》,刀尔登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