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胤礽深深体会到这句词的含义。
自从皇上离京南巡让他监国执政以来,他强忍住内心的渴望,一次也没有走进延禧宫。他隐隐感觉到皇上这次突然南巡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那天深夜所发生之事,尽管没有被皇上当场拿住,但皇上已经知道是他了。
皇上是何等精明圆滑之人?知父者莫过于子,知子者莫过于父,他知道是皇阿玛故意放走自己,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然,皇阿玛这样做也是为他自己的龙颜天威。一个是爱妃,一个是承续大统的儿子,而给皇室抹黑的正是这样两个人,有权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至高君王又能怎样呢?
胤礽知道皇上是负气离京出走,既是去江南散心,也是试探一下自己有没有洗心革面之意。从皇阿玛仍然让他继续监国这点看,皇上并没有把那事看得太重,至少不会马上废去他的太子之位。
女人么,就如瓶中的酒,谁碰上都可以喝上一口,皇阿玛能喝,他也能喝,只不过有个先后的问题,一旦皇阿玛宾天,这宫内的美女还不都是他的。
一想到这一点,胤礽又觉得心安理得,原先拥有的一丝愧疚之心荡然无存。
世上的事就是怪,得到的不知珍惜,得不到偏要去追。这毓庆宫内虽然说不上美女如云,颇有姿色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大福晋富察氏,侧福晋佟佳氏都是从秀女中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抬进宫的,其他几位妃妾也都是俏女靓人,别的阿哥对太子身边的女人羡慕得直流口水,而他自己却看这个不顺眼,瞧那个不顺心,唯独钟情延禧宫的陈美人。
一晃多日不见胤礽真有点魂不守舍,再加上今天多喝了几盅,内心的烦躁劲儿实在难耐。
胤礽悄悄来到延禧宫,刚一入门,就听到宫内传出一阵凄婉的琴音,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弥漫在琴声中的是哀怨的唱词:
昨夜梦魂中,翠袖轻笼,月华低照锦香丛。
若是伊家同此梦,也算相逢。
今夜恰惺忪,好梦无踪。
孤帏寂寂听寒蛩。
一点漏声千点泪,月挂疏桐。
听到这句“月挂疏桐”,胤礽斜身望去,一弯新月高挂西天,正掩映在枯枝兀杈间,他内心一阵凄然,觉得自己枉是一顶天立地男子汉,辜负了一痴情女人的心。
刚才畏缩犹豫的心坚定起来,什么江山社稷英名得失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一个“情”字才令人魂牵魄荡,李隆基都“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自己一位守缺太子算得了什么。
胤礽径直走进凤鸣阁。
两名宫女见太子突然到此,先是一惊,继而一声不响地退下。
正在埋头抚琴浅唱的陈美人突然感到室内的异样,嘎然停琴观望,见胤礽正如痴如醉地望着自己,多少日来委屈的泪水迸了出来,清瘦的脸上阑千纵横。
胤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上去把她拥在怀里。
陈美人把头埋在胤禛宽大的胸前,呜呜地哭着,抽泣着。胤礽一动也不动,任凭陈美人的泪水沾湿衣衫。
许久,陈美人才抬起头,用泪眼盯着胤禛问:“你带我离开这儿吧,趁皇上外出不在京城,你我走得远远的,到西域天山冰峰上,过着一种世外桃园般的生活,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说三道四,行吗?”
胤礽只是怔怔地盯着陈美人红肿的双眼,什么也没有说。双手把她搂得紧紧的。
陈美人突然挣开胤礽的胳膊,狂笑几声哈哈,然后凄惨地说道:“我真是太傻了,太傻了,痴人说梦,你是大清国的皇太子,等着你的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怎会为了一个不理智的女人断送万人仰慕的一统帝业呢?哈哈……”
凄厉的笑声从凤鸣阁传出,在延禧宫上空盘旋,飘向更深的宫闱,却又如何能够穿透厚厚的宫墙呢?
胤礽见陈美人的神情突然大变,似疯如狂一般,急忙跑上前抱住她,大声解释道:“不是我不答应你,天下之大,也大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无论我们逃到哪里也逃不出皇权的魔掌,你我再耐心等待几年,一旦皇上宾驾,这大清国就是我的,谁也别想干涉我们俩人的事,到那时我封你为皇后,让你主持后宫,母仪天下。”
“你这话不知说过多少遍,也不知对多少女人说过了,我不再受你的骗,受你的玩弄,你走,你滚,我要喊人啦。”
“美人儿,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不听,不听!你走,你滚,永远不要到这里来。”
“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你这么大吵大闹会让其他宫的人知道的。”
“哈哈,我就是让人知道,让大清朝的人都知道这事。”
陈美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站在室内乱喊乱叫。
胤礽见陈美人丧失了理智,又见她不听劝阻仍在喊叫,嗖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剑,威胁说:“你再乱嚷嚷,我一剑宰了你。”
胤礽只想用剑吓唬一下迷失心性的陈美人,让她清醒一下,哪知道陈美人不但不怕,反而狂笑一声向他的剑上扑来,并说道:“我早已视生死如烟云,置名节如粪土,今天能死在痴情人的剑下也不枉来此一生。”
胤礽见陈美人发疯一般向自己的剑上扑来,吓得六神无主,忘记了抽剑,只听见一声惨叫,长剑穿个透心,一缕鲜血喷向洁白的帏帐。
陈美人倒在血泊之中。
变故太快了,想都来不及想。胤禛愣愣地站在陈美人的尸体旁,手中仍握着那把滴血的长剑。
“太子杀人了,太子杀人了。”
“陈美人被杀了,陈美人被杀了。”
延禧宫的太监宫女乱作一团的喊叫惊醒了呆愣在那里的胤禛,他急忙抛下剑跑出延禧宫。
胤礽回到毓庆宫,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仍然心惊胆颤,他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这是无法回避也无法隐瞒的事实,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了,只好听天由命。
胤礽刚坐下不久,就有太监来报,说内阁大学士李光地和阿灵阿来见太子,胤礽一改往日的威风,亲自把二人接进宫内。
不用多问,胤礽也知道二人的来意。
胤礽知道这二人都是两朝老臣,深得皇上宠信,要想消除影响,弥补过失必须稳住这两人。不等二人出言质问,胤礽扑通跪在地上,哀求说:“二位中堂大人,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请两位大人救救我?”
李光地急忙跪在胤礽面前并将他扶起:“太子折杀老臣了,太子请起,有话慢慢说。”
胤礽一把鼻子一把泪说:“我是鬼迷心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延禧宫,直到陈美人倒在血泊中听到宫人的喊叫才清醒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李光地与阿灵阿知道胤礽是在撒谎,也不点破。
李光地说道:“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无济于事,先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以太子之见是报于皇上还是不报?”
“二位大人以为呢?”
“此事瞒了初一瞒不过十五,皇上早晚要知道的,如果现在不报与皇上,将来皇上怪罪下来何人担当起这个责任呢?依老臣之见,先奏知皇上,根据皇上的态度再作下一步处理。”
胤礽一听李光地立即要奏报皇上,他不大情愿却又不敢出言阻拦,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阿灵阿。
阿灵阿会意,干咳两声说道:“依我看先把这事压一压,等皇上回京后再报知也不迟。现在报与皇上,皇上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对太子之位实在不利。这一段时间,选个合适的机会奏上,让二阿哥诚心诚意认个错,也许皇上会饶过二阿哥呢?陈美人也不是皇上十分宠爱之人,皇上总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动摇国统之大事吧?”
阿灵阿当然偏向胤礽,他本人是太子党不说,连他的女婿张长庚,儿子查郎阿也都是太子党的人,如果太子倒台,他们父子多人的利益必然受损。
胤礽揣摩一下二人的心理,用商量的口气说:“二位大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二阿哥请直说吧。”李光地点头说道。
“现在就把这事报知皇上,只说陈美人神志不清发狂自裁而死如何?”
李光地连连摇头,“陈美人之死已经传遍后宫,这等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果皇上追究下来必然露出破绽。宫闱人多嘴杂,怎能堵住众人之口。就是一般宫监不敢妄言,其他阿哥与皇妃呢?”
李光地见胤礽低头不语,又继续说道:“二阿哥应当明白皇上南巡的用意吧?如果是一般妃嫔暴亡也许不能引起皇上多心,而陈美人就不同了,此中缘故二阿哥当然明白。”
胤礽面如灰土,结结巴巴地说:“恳请二位大人看在学生的情份上救救我,让我度过此难关,二位大人的恩德我胤礽永世不忘,将来一定厚报。”
阿灵阿也向李光地说道:“李中堂,皇上最信任你,快给二阿哥拿个主意吧?”
李光地叹息一声,“我是你的师傅,看着你长大的,怎能不为你着想呢?只是这件事戳在皇上的心头伤口上,又碰巧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何隐瞒住?事到如今还是如实上报,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能保住名号就是万幸了,至于太子之位恐怕保不住了。”
胤礽的脑子嗡地一声如炸开一般,差点昏厥过去。
好久才稳住神,哭喊道:“李大人,你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
李光地点点头,“老臣舍去这把老骨头保你就是,万一不济,你决不能与皇上发生任何争执,诚心诚意忏悔,也许我还有办法帮你恢复太子之位。”
胤礽再三致谢。
刚刚送走李光地与阿灵阿,贴身太监王得喜就递上一封密札,胤礽展开一看,惊得半天讲不出一句话,这真是碰到倒霉的事喝凉水也塞牙,屋漏偏逢连阴雨,衣单却又严寒。
胤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把手中的密札撕得粉碎,连声骂道:“都是这帮无用的王八羔子坏我的大事!”
呜呜呜,哭了起来。
夜降临了。
轻纱一般的雾从江上、山上升起,沸沸扬扬,飘飘悠悠,浓如酒,淡如梦,薄如蝉翼,厚如棉絮。整个金陵城笼罩在飘渺的雾海中,若隐若现的殿堂楼阁如仙宫玉宇一般让人琢磨不透,似仙如幻,亦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