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澄江中的一尾红鲤。
秀安县新上任的小县令,从船家的锅釜中救下我。
我骗他自己是湖中仙女,只要他虔心照料,我就能保佑他官至九卿。
然而小县令不求名不求权,所求的是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可我管不了风雨天灾,他被权贵所杀时,我甚至救不了他的性命。
澄江的水一夜干涸,秀安县的乡民说,江中的水神离开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王府中,多了一位色艺双绝的侍妾。
1
我被一顶小轿从后门送进睿王府。
一个衣着华丽,神情傲慢懒散的女子端坐在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
我回望她时,身后一人猛踹我的腿弯,我跪在女子面前。
“无礼,还不跪下拜见王妃。”
得知眼前的人正是睿王妃孟昭鑫,我连忙低头,免得被她看出自己的激动。
孟昭鑫居高临下地说:“这就是那个在家宴上勾搭上王爷的舞姬?好一双含水含情的眼睛,不愧是乐坊的头牌。”
前些日子,孟国公府嫁给睿王的长女回娘家省亲。
孟家为了举办这场家宴,花费了不少心思,甚至召来乐坊中以长袖折腰舞名动京城的舞姬,也就是我来献舞。
我趁这个机会混入国公府,却根本没机会见到孟昭鑫,反而引起睿王的注意,他将我从乐坊中赎出。
孟昭鑫不屑地说:“王爷也真是的,这种身份低微又失了清白的女人,竟然接进王府中,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小女子是家乡遭了水灾,田地又被高官老爷们低价买走,不得已卖身进入乐坊讨生活,但小女子卖艺不卖身,是清倌——”
“啪!”
一记耳光打断我的辩解。
动手的丫鬟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跟王妃顶嘴?”
孟昭鑫懒洋洋地说:“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只不过是王爷图新鲜赎买回来的玩意而已。如果你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哼——”
孟昭鑫警告我不要想着争宠。
她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睿王。
我千里迢迢来京城,在乐坊蛰伏一年,只是为了接近她,取她的性命。
2
我不是京城人,我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
那是个名叫秀安的南方县城,多雨多水,河道湖泊众多,有一条由东向西贯穿整个县城的河流,叫做澄江。
而我,则是澄江中的一尾红鲤。
我虽然修炼了百年,但功力不济,在三年前我甚至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
因此,当我被船翁捞起,丢进锅釜中煮汤时,我只能急得用尾巴胡乱拍水。
在被煮熟前,是程与川救下了我。
他是新到秀安县上任的县令,乘船赴任途中,不仅从船翁手中买下我,甚至连底部尚温的锅釜一同买下。
他将我带进衙门后,用那个差点成为我葬身地的锅釜继续养着我。
我只好晚上托梦给他,骗他我是澄江中的仙子,只要他诚心供奉,我就能保佑他满足他的心愿。
而能体现他诚意的,就是先给我换个像样的鱼缸。
程与川信以为真,将我搬进一个大水缸中,至于锅釜则送给了厨子。
程与川虽然是县令,可惜一穷二白,没什么家私,上任时也没带书僮仆役,像换水喂食这种事情,全是由他亲力亲为。
每次他站在水缸前时,我便游到水面,围着他的手一圈一圈的游动,甚至钻进他的手中中,让他摸一摸我引以为傲的炫丽鳞片。
之前的百年里,我对修炼浑浑噩噩,但遇到程与川后,又无数次后悔自己耽于修炼,不然就能以人间女子之姿出现在他面前。
程与川到秀安县的第二年春末,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大雨,端午汛冲垮数条堤坝。
他问我,既然是澄江中的仙子,那我能否治水。
那时我虽然还不能化形,但已能对他说话。
我坦白承认不会。
我以为他会很失望,但程与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摸了摸我的鳞片,带人去治水了。
然而河堤不是被冲垮的,而是被人为毁坏。
秀安县是孟昭鑫娘家祖籍地,孟家为了低价侵占良田,掘开堤坝造成水灾,然后从灾民手中压价大量购入农田。
程与川查清楚后,让孟家归还田地。
孟家置之不理,程与川便决定要告到刑部,告到大理寺。
孟昭鑫那时虽与睿王订下婚约,但距离出嫁还有段时日。她担心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婚事,派人杀程与川灭口了事。
我当初骗程与川,给我换个水缸就会保佑他平安富足官至九卿。
但他既不求财,也不求官,他所求的是风调雨顺,秀安县物阜民丰。
这些我都做不到。
在他遇到危险时我甚至救不了他的性命。
那我现在所能做的,只剩下为他报仇。
3
杀人害命者,自有官府抓捕判罚。
我若是杀人,百年的修行就会毁于一旦,渡不过天劫。
我根本不怕这些,但是在离开秀安时,土地公告诉我,如果我手上沾血,不仅此生修为皆失,下辈子转世投胎也只能进入牲畜道。
我依旧不在乎,毕竟我原身就是一条鱼,再次进入牲畜道轮回,也查不到哪里去。
土地公问我:“程县令转世为人,你却变成了阿猫阿狗,那你该如何与他再续前缘?”
我从未想过与程与川续什么前缘,毕竟在他眼中,我只是一条会通人语的鱼。
但土地公这番话,还是令我心动。
我既然不能亲自动手,只能想法设法借刀杀人,而睿王,正是我的刀。
睿王接我入府,自然不是为了看我跳舞。
我此世的肉身都已不重要,更何况是贞洁。
然而,当他召我侍寝时,我却抑制不住抗拒的本能,下意识甩开他解开衣带的手。
不仅他愣住了,就连我的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如果得不到他的欢心,我就会被赶出王府,那我更没机会向孟昭鑫报仇。
可是,如果不是程与川,我又难以让别的男子近身。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察觉到睿王要离开,下意识抓住他的衣摆。
睿王微微低头看我,表情有些不耐烦。
我心中一横,语无伦次地告诉他,当我跟随灾民逃难到京城时,正是他在安顿灾民。我那时即便不知他的身份,就已钟情于他。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能够侍奉他,我却因为紧张坏了他的心情。
这番话真假参半,我刚入京时,确实看见在是他站在城楼上,安抚饥饿麻木的灾民。
我越说越急,似乎是真的担心让他失望,我甚至主动贴近他,笨拙局促地去亲他的下巴。
他这才满意一些,捉住我的腰将我往床榻上带。
4
第二日,我睁眼看到枕边人,脱口道:“程郎。”
脑子还未清醒,脸上先羞红一片,尤其是看到他肩上抓痕时,我的一双眼睛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程与川笑着看向我,声音中带着些许疑惑与新奇:“晟郎?”
当听到是睿王的声音后,我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整个人瞬间清醒起来。
我连忙起身,跪在床榻上,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说:“奴婢知罪,一时糊涂错喊了王爷的名讳。”
昨晚为了自己能更容易地接受睿王,我利用幻术改变了他在我眼中的面貌。
既然我只能接受程与川,那我就将他当做程与川。
睿王名讳江隆晟,我虽然一时失口喊错了人,但他也不会知道。现在只担心他会治我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我才顺利爬上江隆晟的床,总不能因为这种失误功亏一篑。
我正想着,一只手忽然托起我的下巴。
我抬起头,眼前还是程与川面带笑意的脸,明明知道不是他,我还是痴痴看着这张脸。
我以前当条鱼时,每次程与川出现在水缸边,我便会用这种眼神盯着他,反正他也不会觉得一条鱼无礼。
而如今,我用这种目光盯着同样的一张脸。
江隆晟看了我片刻后,宽容地说:“关上门说些亲密话也无妨。”
我正疑惑他的态度,江隆晟已经起床。
我连忙跟随他起身,笨手笨脚地伺候他穿衣。
江隆晟这才发现从我入府,身边根本没有丫鬟照料。
江隆晟刚离开不久,孟昭鑫就上门了。
我猜她从江隆晟什么时候进我房中,到什么时候离开都一清二楚。
我跪在她面前,听她骂:“你算什么东西,不要以为自己爬上了王爷的床,就能有朝一日乌鸡变凤凰,记住自己的身份,王爷也就是图新鲜玩一玩罢了。”
江隆晟自两年前与孟昭鑫成亲后,没有任何妾室,旁人都说睿王与王妃感情甚笃,唯一可惜的是,两人至今没有孩子。
孟昭鑫虽然一直在贬低我,但我作为江隆晟两年中除她之外的唯一女人,还是刺激到了她。
看着孟昭鑫眼中控制不住的妒意,我温顺地说:“奴婢明白,也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能留在晟郎身边伺候——”
“你这贱人喊王爷什么?”
孟昭鑫忽然爆发的尖利质问打断我的话。
我捂住嘴,装出一副惊慌地模样:“王妃息怒,奴婢一时糊涂,不该把与王爷私下的亲密话说出来。”
我的解释让孟昭鑫更加愤怒,她毫无形象地冲到我面前,扇过来一耳光。
我虽然可以躲过去,但我还是选择结结实实地挨这一耳光。
“他竟然让你这个浪蹄子喊他什么晟郎,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来人把这个迷惑王爷的贱人拖出去,上板子。”
孟昭鑫话音刚落,几个仆从进来。
5
孟昭鑫指着他们说:“把这贱人拖出去,给我狠狠打,打到皮开肉绽也不准停。”
我虽然是故意激怒孟昭鑫,但没打算被她打死。我刚准备搬江隆晟自保,管家带着四个丫鬟也走进来。
孟昭鑫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没想到管家却说:“王爷吩咐小的,把粼娘子的东西搬到望园。”
望园是王府内新建的一座园林院子,听说特意请了苏州的工匠,别具江南风情,孟昭鑫很是喜欢。
“胡说,王爷明知道我喜欢那座园子,怎么会让她住进去?”
“这是王爷交代的,小的其余不知。”
孟昭鑫气得脸色涨红,丝毫不顾及形象扯住我的头发,劈头盖脸扇了我几巴掌:“你到底对王爷使了什么狐媚法子,才睡一次就宠成这样……”
管家劝阻她,孟昭鑫冷眼瞧他:”狗奴才,你忘了谁是主子,别说我打她,就是打死她,也算是我整治内宅。”
管家说:“您当然是主子,可王爷也是主子。粼娘子才侍寝一次,王爷正在兴头上,再过几日说不定就淡下来了,实在不值得让王妃您来亲自教训人。”
管家三言两语讲孟昭鑫劝走后,一个丫鬟扶起我:“粼娘子嘴巴流血了,快找大夫瞧一瞧。”
江隆晟不仅为我换了一处院子,甚至还特意拨了几个丫鬟。
我捂住脸摇头,又让她们不要将今日的事情告诉王爷,免得他烦心。
到了晚上时,江隆晟再一次让我侍寝,然而我却连门都没有让他进,推说病了,不想将病气传给他。
隔着房门,我听到江隆晟低声说了句话,却没有听清是什么。
江隆晟这种人高高在上听不得任何拒绝,何况今日他又将我的待遇提了一大截,正等着看我如何高兴感激,我却直接避而不见,相当于在兴头上泼他冷水。
江隆晟离开后,我询问侍女,他在门外说了什么。
侍女大约也没想到我失宠的速度会这样快,没有丝毫顾虑,直接说:“王爷说,蹬鼻子上脸。”
6
江隆晟冷落我,最高兴的人便是孟昭鑫,她得意洋洋地召见我。
“我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呢,可笑我居然会为了你这么一个货色动气。”
我在孟昭鑫面前,始终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然而当江隆晟进来时,我立刻低头不看他。
江隆晟让我抬起头,我只好用手帕遮住脸。
他见我这幅模样,面色阴沉:“什么鬼样子,这般拿乔作态给谁看。”
孟昭鑫趁机说:“既然王爷看这舞姬就生气,不如就把她发卖了。不过呀,她再想回乐坊做什么清倌已经不可能了,只能挂牌接客了。”
江隆晟让我将手帕放下,我正犹豫时,他手中的茶盏飞过来,直接砸中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去捂住额头,手帕落地。
江隆晟这时已看到我脸上的伤,问怎么回事。
我跪地不语,孟昭鑫毫不在意地说:“这是臣妾在教训她,让她好生伺候王爷,不要恃宠而骄。”
江隆晟踱步走到我面前,我跪着只能看见他的一片衣袍。
他沉默良久,我刚想抬头看他,却被一双手臂抱起。
我楞楞看着他,忽然又想到自己肿胀的的脸暴露在他面前,可手帕丢在地上,只能扯着袖子遮脸。
孟昭鑫既惊又怒:“王爷,你,你这是做什么?”
江隆晟说:“本王的人自会安排,王妃少掺和,免得传出善妒凶悍的名声。”
孟昭鑫这才意识不对,想解释但是江隆晟抱着我已经离开了。
我攀在江隆晟肩头,看向孟昭鑫扭曲的脸,忍不住露出笑意,让孟昭鑫更加愤怒。
江隆晟将我抱回望园后,我始终遮着脸不让他看。
“奴婢出身不好,自知只有一张脸长得尚可,能入王爷的眼,现在不敢让王爷看见奴婢这幅模样,免得心生厌烦。”
江隆晟勾起我的下巴说:“本王见过的美人多了,都是一具皮囊。本王宠你,不单单是因为你这张脸。之前还甜甜蜜蜜地叫晟郎,现在别别扭扭地称王爷,看来是真生气了。”
江隆晟是不在乎女子的皮相,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美人都能得到。
他要的东西,比皮相更难得,明明位高权重,偏偏又想让别人抛开这些,独独爱慕他这个人。
江隆晟摸了摸我被砸肿的额头:“这次是受大委屈了,这样,本王给你赔个不是,然后,再想想怎么补偿你可好?”
我投入他怀中:“晟郎既想补偿我,那这段时间都陪我。”
我始终没有解开给自己下的幻术,江隆晟在我眼中,一直都是程与川的模样。
只有这样,我才能表现出最真实的爱慕与依恋。
7
我初次化成人形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漂亮漂亮,千万要漂亮。
待我依靠不协调的四肢爬出水缸后,立刻趴在缸边看着倒影检查自己的脸。
眼睛嘴巴都长在该长的位置上,鼻子也不错,不宽不窄,最后张开嘴,看到两排白莹莹齐刷刷的牙齿。
我对自己的相貌颇为满意,便去找程与川。
程与川已经睡下,因为水患灾情,他忙的焦头烂额,眼下泛出青色。
我用还不适应的手指摩挲他的眉眼,从指尖传来的触感很奇怪。
我本想打算等他忙完这一切后,再给他看我修炼出来的人形。
但是在第二日,程与川站在缸边问我,如果无人奉养,我能否活下去。
在遇到他之前,我在澄江已经活过无数个春秋,我便自信地说:那是当然。
几日后,程与川将我从大缸中捞出来,重新放入锅釜中,并且在上面蒙了一块布。
我大骂程与川,总不能因为不会治水便将我煮了。
等我连同锅釜中的清水被倾倒进澄江后,我才明白,程与川竟然把我给放生了。
他居然不愿意养我了,这让我更加生气。
我化成人形上岸,只看见程与川离开的背影。
我大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头看看我,但他脚步未停,抬起手轻轻摆摆几下,就当做告别了。
我对程与川很不满,没有主动回县衙找他。
几日后,许多人跳入澄江找东西,打搅到我的清净。
我以为他们在捞什么宝贝,便化成人形向岸边的人打听怎么回事。
乡民惋惜地说:“你还不知道?程县令在治灾时落水,人肯定是救不回来了,但至少得把尸体捞上来,让程县令入土为安。”
我跳入水中,寻遍澄江大小支流,最终找到他被刀剑砍出无数伤口的尸体。
我祈求上天给自己的好相貌,程与川至死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