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一段文字:
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张乐平绘板儿
这段文字表述明了,板儿是狗儿之子,居长。青儿是狗儿之女,行二。
但不同版本对板儿与青儿关系的表述,确是各异的:
在戌、蒙、杨、晋、程本中作“姊弟”。
在己庚本中作“姊妹”。
在舒本中作“姐妹”,但舒本又旁改为“兄妹”。
在卞本中作“姐弟”。
舒、卞本的“姐妹”“姐弟”显然不可取。“姊弟”也不是合理之文,青儿不是“弟”。
甲戌本的雠校本,未做校对,直取了戌本的“姊弟”二字,并做出了取舍的解释。云:己庚本误作“姊妹”。显然,这样解释是欠妥的,这应与出于对甲戌本的过度信任有关。
称谓有地域性和时代性,但古代也有规范的用法。如兄、弟、姐、妹、姊、娣,便各有所指,特别是书面文字就更为讲究,能够通过称呼,便知二者各自的性别和序齿。如:
弟称哥为“兄”,哥称弟为“弟”;
妹称哥为“姊”,哥称妹为“妹”;
姐称妹为“娣”,妹称姐为“姐”。
电视剧《红楼梦》中板儿剧照
这里是男长女幼,板儿是青儿的姊,青儿是板儿的妹,故当称“姊妹”。换言之,己庚本此处是规范的用法。这种用法,今已鲜见,而一概称“兄妹”。
庚本的雠校本放弃了自己原文“姊妹”,而取了舒本的改文“兄妹”,便不妥当。在有“兄妹”“姊妹”可供选择时,理当优选更为讲究的“姊妹”。
汇校本取的是“姊妹”,如人文社的本子,这是应然的取舍。有的汇校本在取“姊妹”时,还做了取舍的说明。云:“姊妹”是泛指姐妹、兄妹、姐弟等关系。然这种解释是没有必要的,这仍是今日之视角,于《红楼梦》中作此解,便是欠妥当。
在第37回,探春给宝玉的花笺中,自称为“娣”。这是妹对姐的自称。
若依规范的称呼,探春应自称“妹”。
戴敦邦绘探春
但探春自称“娣”,是作者别有用意,探春欲迎合宝玉愿为水做的清净女儿之愿望,将宝玉视作女儿。宝玉见此,不但不会恼,反而会很开心。
至于板儿年长,青儿年幼,不称“板青”姊妹,而称“青板”姊妹,则是为避文字狱。换言之,此处是“上一稿”《石头记》的遗痕。第6回中,有诸多之处留有《石头记》的遗痕。
一如周瑞家的带着刘姥姥到凤姐处至东边这间屋内,晋本、程甲本中则作“乃是贾琏的大女儿睡觉之所”,《石头记》中为凤姐构思的才是两个女儿;而增删稿中构思的是一个女儿,并在第42回通过刘姥姥之口,为大姐儿更名为巧姐儿,是一个女儿两个不同时期的名字。再进一步深究之,应是晋本、程甲本之文来自于《风月宝鉴》的“风系”。也即《石头记》的一个支系。
一如贾蓉向凤姐借炕屏,言说“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老”便是“小”,是比自己生母还小的老幺。也即还有一位小舅舅,应指王子胜。而王子胜是《石头记》中的人物。至曹雪芹的增删稿之时,已经将王子胜与王子腾合并为了一人,王子胜的戏份转移到了王子腾身上。
电视剧《红楼梦》中杨俊勇饰演贾蓉
至于此处的贾蓉辈分混乱,则仍是在以宝玉的身份来称呼,是作者无意中在以宝玉的角色出现,而没有转换过来之故。这种现象,在书中常见。这也是判断“上一稿”的一个标识——“上一稿”以致素材中,是个“自传”,而至增删稿之时,才是“自传性”。
一如程乙本中凤姐言“作个穷官儿罢咧”。戌己庚蒙戚杨本中刘姥姥推着板儿言“只顾吃果子咧”。戌己庚蒙戚杨晋程本中刘姥姥言“往这里赶来咧”。戌己庚蒙戚杨晋程本中刘姥姥言“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咧”“罢咧”“好罢咧”是一种用语习惯,但并非刘姥姥一人的用语习惯,凤姐在本回也是“罢咧”。
这个用语习惯,是《石头记》一个支系中的反映。因混抄杂合,这个支系已支离破碎,散落在各个版本的不同章回之中(郑藏本除外)。其中,舒本中小天头的那些章回、蒙戚列杨晋本的部分章回、繁版67回、程本的一些章回等,数量相对较多。
《舒元炜序本红楼梦》
若将诸本中带有此习惯用语的那些章回抽出来汇在一起,便反映着某一个支系的概貌。——实际上,其他支系均存在着被打碎的状况,只不过因标识性字词不典型而难以判断而已。
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先置于一处所,舒卞本作“侧厅”其余诸本作“倒厅”。第3、6、7回在荣国府后身的建筑结构上,存在着矛盾冲突,第6回文字是判断第3、7回何者正误的重要一回,列藏本保留着较多的早期文字,遗憾的是,列本缺此回。但刘姥姥进府前,云“秋尽冬初……家中冬事未办”也反映出了本回的问题。“冬事”,即过冬。
“秋尽冬初”是刚过秋收之时,是庄稼人一年中最不发愁的时节,何来愁事?乡下犯愁的不在过冬,而在青黄不接的春季。
电视剧《红楼梦》中板儿、巧姐剧照
此处不但农事上不妥当,而且时序上也不妥当。因第5回已是“梅花盛开”,也即冬尽春初之时了,此处时间倒流了。若为初春,则一顺百顺。进而言之,这不是这个系统中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