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百苦,唯你是我心尖蜜意《心尖意》作者:天如玉

芳芳看小说 2024-08-04 08:08:35

  客舍轻薄的窗纸上映出一道侧影,虚幻朦胧得不甚分明。

  天刚亮不久,室内昏暗。窗边站着的身影一动,抬手推开道窗缝看出去。

  客舍太小,窗外即是外院,院墙外则是一片直扑眼帘的苍茫天地。

  阳春三月,这片天地里却看不见什么绿色,远处横亘黄尘古道,道侧倚靠群山莽原,远接苍穹,笼盖四野。

  她隔着帷帽垂纱深吸了口气,风很大,许久没有这样自由地吹过风,也没这样行过远路了,直至风入肺腑,凉彻心扉,才有了一丝实感。

  待这阵风过去,她目光看向客舍院内——

  当中一辆马车,左右各一小队牵马佩刀、身着短打的随从。院门口领队的被他们称作番头,一脸络腮胡,牵一匹肥壮的枣红大马,一样做短打装束,嘴里叽里咕噜地在数落着什么,大约是在嫌弃路途遥远。她听不清楚,只觉得烦躁,移开眼,又瞧见刚牵出来的几匹矮种马,其后跟着的都是婢女,个个以薄布遮着面挡风,好多捧着行李边走边打瞌睡,醒着的也是昏昏沉沉。

  这支出行队伍护她前行,总共不足二十人,以她如今身份,却能说是排场盛大了。

  心中自嘲着,她刚要去看对面客房,蓦然天边游蛇电闪,继而“轰隆”一声惊雷巨响。院墙外有什么“哗啦”断裂,焦黑冒火地直直下坠,扫落墙头瓦片砸进院中,“啪”地带出一阵尘烟。

  顿时四下惊动,随从们纷纷按住惊惧欲奔的马匹,打盹的婢女也被惊醒,接连慌乱惊叫。

  “啐!什么鬼天,马上就要上路,竟大白日惊雷!”番头扶一下脑袋上的幞头,拽住马缰朝天大骂,转头又呵斥婢女,“都闭嘴!不过是一根树枝被劈断了,叫什么叫!”骂完了他犹不解气,丢开马过去,一脚踢开那根焦黑的树枝,“说来就来,吓了老子一跳!”

  舜音往右侧着身贴近窗口,手指还搭在推开的窗缝上,听见番头那几句大声的咒骂,竟牵了下唇角。

  真是应景,人生在世,有时突然发生的事也堪比白日惊雷,就如她眼下这样。

  “去,还不去看看那位新夫人!”番头大声指使婢女,一边就要扭头朝客房看来。

  舜音先一步拉上了窗缝。

  一个婢女慌忙跑来,推开客房门,看见舜音端正站在窗边,头戴帷帽、垂纱遮脸,连衣摆都分毫未乱,惊魂未定地问:“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夫人竟没惊到吗?”

  “没有。”舜音听在耳里并不觉得那有多响。

  婢女只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她好几眼,才带上门退出去了。

  “让开!阿姊!”有人自外大步过来,一路呼喊着到了客房门前。

  一片忙乱嘈杂里,番头更没好气:“行行行,等一下再走!让封郎君先好好问候去!”

  客房门又被推开,来人进门前还拍了一下门框,像是怕舜音注意不到似的:“阿姊!”

  舜音抬头看见他,把帷帽摘了。是她弟弟封无疾。

  方才朝对面客房看时没见到他,便猜他一定是避着外面这群人,果然是,这一路他都这样,不愿与那群人接近。

  封无疾快步走近,身上青衫微皱、披风歪斜,料想刚刚也受了些惊,一到跟前先凑近看了看她左耳,关切问:“方才没有不舒服吧?”

  舜音抬手拢了一下耳边鬓发:“没事,他们不知道我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封无疾走到她右侧,推窗看看外面,见番头已领人去客舍外观望天气,婢女们与剩下的人也去整车了,拉好窗户,才回头放心说话:“阿姊,眼下可是已经过会州了。”

  舜音点了点头:“嗯,远离长安已有千里之遥了。”

  封无疾陡然急了:“你只说这个?倒像是不知道你此行是要去做什么的!”

  舜音说:“知道,去嫁人。”

  “……”封无疾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噎了一下。

  不错,她确实是去嫁人的。他这个当弟弟的一路跟到这里是送嫁的,外面那一群人都是远道来迎亲的,否则怎会一口一个“夫人”的叫她。

  封无疾都因此气一路了,不愿听那“夫人”的称呼,能避则避,此刻已行到此处,实在忍不了了:“按这行速,再往前就会进入关口,然后便直往凉州去了,你这一路就如此不在意?”

  舜音反问:“如何在意,难道这桩婚事我能拒绝?”

  “……”封无疾又被噎住,悻悻地拂了一下衣袖。

  前月凉州总管忽然派人远来长安向封家提亲,说要为下属求娶良配。

  从未有过这种事,以往嫁娶之事只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见过上首官员要为下属安排婚配的?

  可凉州总管势大,治所凉州城繁华富庶直追二都,又下辖十四州河西要地,更兼统西域诸国。如此封疆大吏,帝王尚要侧目,岂敢有人小觑?他要如此行事,又有谁敢质疑?

  封无疾当时只觉得古怪,连番追问派来的媒人缘由。

  对方回答:总管认为河西之地盛行胡风,凉州城虽也繁华,女子可远没有东西二都的闺秀知书达礼。早闻渤海封氏有女尚未出嫁,正是天赐良缘……

  怎么听都像是一番早就背好的客套话,行云流水都不带打顿的。封无疾再往细了问,对方就什么都不说了。

  没几日,竟连今圣也得知了此事。

  据说凉州总管特将此事上奏圣听,自称心向二都,奈何地处偏僻,恨自己无适龄婚配儿女,更不敢高攀皇室宗亲,只得以下属代之,愿为其求娶二都好女,如此也算得蒙圣恩、泽被西北,以成一段佳话……

  佳话虽好,只是没想到会落在封家头上。

  圣人倒没裁决,只让封家自行决定。然而这桩婚事封家确实无法拒绝,只因封家早已不比当初。

  何止不如当初,甚至连平民百姓也不如了……

  但封无疾仍是不忿,压着声,几乎已凑到舜音耳边:“河西一带可不是温善之地,你看看方才那说变就变的天就知道了。而且他们前月提亲,次月就派人来接,凉州距长安可不止千里,明摆着他们是料定我们无法拒绝,接的人紧跟着媒人就来了!下聘匆忙,走礼草率,这些也都不说了,新郎竟也不露面!好歹你也要问问到底是要嫁给谁啊!”

  舜音听他一口气发泄完,竟笑了:“问了又如何,我如今这样,还能挑谁?”

  “……”封无疾憋闷地脸都青了,对着她这笑脸却又没法再说下去。

  “婚书在母亲那里,”舜音忽然道,“她自然知道我要嫁给谁,她都同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料想总不至于要让我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

  封无疾皱眉不语。他们的母亲对这桩婚事所言甚少,也不让他多管,他追问了好几次都是被训斥,不了了之。

  婚书已换,其实已然礼成,再计较这些早没意义。这事突然而至,母亲和舜音却都冷静得很,只有他一个人最不平。

  不是不能嫁人,他只是不舍他阿姊嫁得这么委屈罢了,她已经很不易了。

  舜音在桌边坐下,扯了下手上帷帽,垂眼,目光落在衣摆上,忽又问:“此番离开长安前,母亲可有什么话给我?”

  封无疾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顿,脸色忽而讪讪起来,默默退开些,在一旁坐下。

  舜音抬头看了看他的脸,神情黯了下去:“我猜猜,料想母亲说的是:‘她也总该有用一回了’,是不是?”

  “你怎……”封无疾下意识就要说“你怎么知道”,说一半生生改口,“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说完浑身不自在。

  舜音脸色白淡,一言不发。

  她与母亲关系冷淡已久,这些年她也不与家人住在一处,一直独居长安城郊。甚至此番出嫁,母女也不曾相见,更无半分温情脉脉地相送。

  封无疾知道她眼力素来敏锐,忽然有些后悔来说这些了,本已不易,又何必再惹得她心中不舒坦。毕竟这婚事怎么看都像是母亲随手就将她推出去送人了……

  屋内没了声音,外面番头已回来了,不耐烦地高嚷:“行了吗?没雷没雨,还走不走了!凉州可还没到呢!”

  封无疾刚忘却的火气“蹭”一下又窜出来,恨恨地对舜音道:“凉州凉州!当初连凉州武威郡公家的婚事你都拒过,如今不过一个下属官员倒横起来了,凉州当初我们就不稀罕!”

  舜音心绪一敛,忽被他的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全压下了心底,拧着眉打断他:“可是不在当初了,现在得稀罕了。”

  封无疾撇了下嘴,终是闷头起身出去了。

  舜音轻吐一口气,起身将帷帽重新戴上,取了桌上的一只绿锦包袱,缓步出门。

  外面早已恢复如常,番头坐在马上挥手催促,众人都在上马。

  她如这路上的每一日一样,在众人注视下登上车。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马车刚往外驶动,车外传来封无疾的说话声,伴随着依稀可闻的马蹄声。

  舜音往右侧坐,贴近马车窗格,听清他后面的话:“你此行是替谁接亲呢?”

  原来到底是不死心,竟找番头问话去了。她心想问了又如何,还能不嫁么?反正已到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

  “封郎君这一路都不理睬咱们,这会儿怎的想起问这茬了?”番头口气大咧咧的,全然不当回事,“真古怪了,你竟不知自家姐夫是谁?那咱们外人又哪能知道呢?反正你们讲了父母之命,咱们这边有媒妁之言,你还担心这是骗婚不成?不如去找咱们凉州总管问问?或是去找圣人问问?我就是奉命来接人的,也只知道夫人是要嫁给凉州属官,至于是哪一位,去了就知道了呗。”

  “浑话!”封无疾狠狠斥责一句,似是气极,再无他话。

  舜音挑起帘布往外看,番头目送着封无疾怒气冲冲地打马去了车后,笑得脸上络腮胡子都抖起来。

  她抿住唇,这一路封无疾有气,番头也不客气,看来方才的话是在刻意戏弄她弟弟,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罢了。

  迎亲队伍都如此,料想那个要嫁的人也不是善类。

  好就好在,她此行对要嫁谁,根本也不抱期待。他们这一行,刚初春就已出发,几乎每日不停,只前些时日赶上气候回寒倒冷,耽搁了不少时间。

  走到现在,才算是快到了。

  白日惊雷也并未影响赶路,之后行速甚至还更快了些,像是越走越赶。

  是番头刻意提了速,越接近凉州,他倒是嘀嘀咕咕数落的少了,大约是心情好了,眼下走着走着,还跟左右高声打趣了一句:“想来那惊雷不是吓咱们,是天公见凉州有喜,来凑热闹呢!足可见这是一段天定姻缘呐!”打趣完还不忘捎带上封无疾,“你说是不是啊,封郎君?”

  回应他的是封无疾一声重重的冷哼,声音离得很远,料想是跟在后方了。

  番头这么大的嗓门,想让人听不见都难。舜音坐在车中,只觉他聒噪地惹人心烦,瞥一眼窗格,伸手自座边的绿锦包袱里抽出册一掌来宽的折本书籍。

  这一路遥远漫长,除了看书之外,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了。

  其实没看多久,她的心思也并不在看书上。窗格透入的光里夹杂了一丝不温不淡的阳光时,料想日已过半,舜音合起折本,转头朝窗格外说:“停一下。”

  这一路走了这么多日,她还是第一次开口提要求,车外有伶俐的婢女打马贴近窗格问:“夫人是要饮水还是休息?”

  舜音说:“不用,这附近应当有个十里亭,就去那里停一下。”

  番头已经听见,大声抢过话:“夫人还曾到过这里不成,如何就知道这里有个十里亭啊?”

  舜音回:“往日曾在一篇游记里看到过记载,并未亲眼见过。”

  “既然是往日看的,料想是记错了,我去长安时就没见这前面有什么十里亭!”番头不以为然。

  “除非是写错了。”舜音说。

  “嗯?”番头坐在马上,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这话什么意思,怎就如此确信自己没记错啊!

  旁边一个随从凑过来小声告诉他:原是有个十里亭的,只是在侧面临山处,因着官道早就改道了,所以不在正前方罢了。

  番头顿觉自己被扇了脸,连白随从好几眼,瞅了瞅马车,只好摇摇手说:“那就听夫人的,去那儿停一下!”

  队伍依言往侧面而去,在老旧破败的十里亭外停下。

  车刚停稳,舜音便揭开车门竹帘,探身而出。

  一个婢女过来放下墩子,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扶一下帷帽,径自走向马车后方。

  封无疾果不其然是跟在后方,队伍越走越快,他却是越走越慢,此时骑着马在后面远远落下了一大截,仿佛不愿再往前了一样。

  眼见舜音下了车还正朝自己走来,他才夹了马腹,放马小跑到她跟前。

  舜音停步在他马前:“到分别处了。”

  番头一听,知道是要与这位气了一路的封家郎君作别了,求之不得,立马招呼左右都打马去一边,好让他姐弟俩赶紧告别去。

  否则每日对着这么一位冷面郎君,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来骗婚的呢!

  封无疾从马上下来,不情不愿地冲舜音点了下头。

  此行他不能送嫁到最后,因为还要赶去赴任。

  大约是凉州总管那封奏折的缘故,圣人既已知情,自然也得真拿出些“圣恩泽被西北”的意思,为了让舜音嫁得好看些,此番不仅赏赐了嫁妆,还特地给了封无疾一个秦州司兵参军的官职。

  虽然外放之官,职衔不高,但无论如何,都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了。毕竟在此之前,封家人已经无缘仕途了。

  “何必苦着脸,”舜音说,“封家已经一无所有,如今却有了扭转之机,应当庆幸了。”

  封无疾闷闷道:“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拿阿姊换了我的前程。”

  “你又怎知不是换了我自己的?”

  封无疾一愣。

  舜音淡淡说:“我自己也早厌倦了被一直困在长安。”

  封无疾张了张嘴,想起过往几年的长安于她确实没什么愉快回忆,找不出话说。

  舜音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无聊溜马的番头,回头压低声说:“临走我有几句话交代给你。当今圣人重视边疆,天下皆知。你去秦州后若能替圣人观望边防,充其耳目,就有可能抓住机会振兴封家。”顿了顿,她又说,“我会帮你。”

  封无疾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想得那么远,莫非这一路不在意婚事,都是在琢磨这个不成?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急忙凑近:“你不会是要……我还担心你在凉州过不好,如何还能帮我?毕竟你如今都……”

  舜音帷帽垂纱下的脸看不分明,只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不用担心我,你只要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封无疾还想再说什么,她已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上马了。

  “去吧。”

  远处番头和随从们的马接连嘶鸣了两声,像是无形中在催促似的。

  封无疾只好闭嘴上了马,心里还对那群人不忿,但看着舜音,眼里就只剩下不舍愁苦了,忽而一把捏紧缰绳道:“阿姊放心,秦州距凉州也不算太远,他日我找机会去探望你,倘若叫我发现你嫁得不好,对方便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找他算账!”说完立刻调转马头,拍马而去,生怕多说一句便要红眼。

  舜音什么都没说,迎着风,目送他驰马奔远,直至眼里他身影被飞扬的尘沙掩去不见,转身走向马车。

  番头坐在马上老远地观望到现在,未听清这姐弟二人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封家郎君跑得飞快,似是要哭了一样,都快翻白眼,这是伤心什么呀?是去嫁人还是去跳火坑呐!啧啧啧……

  他摸摸络腮胡子,一双圆眼盯着走回来的舜音,看她步履款款,帷帽垂纱随风轻扬,姿态真是说不出的娇柔可怜,不过虽看不清脸,倒给人冷淡之感,仿佛一点事没有的样子,不禁又让人稀奇。

  实际上他早就觉得这位新夫人古怪了。

  最早他们去迎亲,去的居然是长安城郊的一座道观,据说那就是这位“贵女”的住所。

  明明家中母亲还在,队伍启程时却没来相送,就这么个弟弟送行。她自己嫁那么远竟也不哭不闹,身旁一个随从没有不说,这一行除了圣人赏赐的嫁妆外,她的贴身行李也就是带上车的一个绿锦包袱,婢女说里面好像除去几件衣物就是纸笔书册。

  看来那些高门世族、五姓七望不过如此,落魄了也就那样了。

  感慨之间,舜音登上了车。

  马匹吃草正欢,不安分地撂了几下蹄子,车里先前她看过的那折本没收好,随着车动滑了出来,掉落去了地上。

  婢女赶紧追去捡。

  番头已着急上路,不耐烦道:“不就是一册书,凉州也有,不必捡了!”

  舜音挑着竹帘说:“捡回来,那里面有我的手稿。”

  番头顿生惊奇,嗓门更大了:“哟,想不到夫人还会自己撰文呐?”

  舜音头稍转,隔着轻纱的脸面向他:“闲时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这里还有别的书,不如借给番头看吧,以免这一路你无以解闷。”

  番头龇牙笑:“我才识得几个字啊。”

  舜音也笑一声:“我听你先前回答舍弟那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口舌了得,还道是博览群书呢。”

  “……”番头突然笑不出来了,垮着脸干咳一声。明白了,原来是早就看出他那是在戏弄她弟弟,在这儿等着他呢,居然是个有脾气的!

  婢女将折本捡了回来,舜音一手接过,放下竹帘。

  直到身下的车往前驶动,她才摘去帷帽,低头抚了一下发皱的裙摆。是方才送别弟弟时强压着心绪,手指攥得太用力了,到现在手心摊开,指节都还泛白。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轻轻自言自语:“没事,值得的……”

  番头大约是受了刺激,后面一路再也没停过,动不动就喊“快走快走”,硬是连着赶了三个时辰的路,连中途用饭也是在路上,半点时间也舍不得耽搁。

  到底是西北大地,落日也晚。等夕阳拖拽最后一丝余晖隐下山头时,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舜音懒得与番头计较,任由他去折腾,赶路时几乎一直闭目养神。

  此时觉得外面的风声似乎变小了,她才睁眼朝窗格外瞥去,隔着窗帘,隐约见到前方有高耸城墙。

  她有数了,难怪番头这么赶,原来是想今日就过关口,料想这便是进入凉州的门户了。

  果不其然,番头在外面粗声粗气道:“夫人,到会宁关了,过了关口之后可要小心些,咱们这儿毕竟人多势杂,可不比中原皇都!”

  舜音只当他是有意回敬之前对他的嘲弄,根本没理,仍挑着帘布在打量外面那高耸的关口城墙,以及城墙上影影绰绰的守兵身影,扫视两遍才收回目光。

  番头也不啰嗦,转头就去前方叩关:“守官呢?赶紧开关放咱们进去!”

  上方有守兵高喊回话:“关口已闭,无事明日过关!”

  “谁说无事!咱们是奉命去迎亲的!”

  上方守兵口气一样不善:“替何人迎亲?”

  舜音在车中听着外面那一应一答的喊话,心想这下番头总不能再装傻充愣了。

  下一瞬,番头果然大喊道:“凉州行军司马!”

  舜音挑眉,原来她要嫁的竟是凉州行军司马?

  那就不奇怪凉州总管会亲自过问婚事了。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参理政务,是个实权要职,属于总管左膀右臂,地位也只在总管之下了。

  她现在反倒奇怪怎么会挑中如今的自己了。

  外面守兵仍是不依不饶:“哪个凉州行军司马?”

  番头连手令都拿出来了,却仰着头叫唤到现在,早不耐烦,此刻闻言勃然大怒,张嘴便骂:“瞎了你的狗眼!凉州还有几个行军司马?行军司马穆长洲!”

  吼完四下皆静,忽听身后马车里传出一声轻问:“谁?”

  番头皱着眉回头瞪一眼马车,心想这是又在嘲弄自己不成,这么大声还能听不清楚?干脆又吼一遍:“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

  马车里,舜音往右侧坐,靠近窗格,一手还捏着帘布,愕然回神,至此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穆长洲?

  实在有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但几乎听到的瞬间,舜音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道久违的身影,连同少时那些久远的回忆也被勾了出来。

  那时候她还是长安城中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父亲不仅承袭祖上密国公爵位,还是当朝兵部尚书;母亲出身荥阳郑氏,获封郡夫人。

  即便二都之中权贵无数,封家也绝对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荣光无限。

  九岁那年,封家迎来了个客人。

  凉州的武威郡公与她父亲早年略有交情,其膝下有一养子,据说颇有文采,因要入京读书备考,借住封家。

  族中兄弟姊妹们都说,河西之地多豪杰,武威郡公穆氏一族定然也是,只是不知这养子生得什么模样。

  封家曾以律学传家,到了舜音父亲这辈却履立军功,她父亲也因而得以坐镇兵部,族人自然仰慕豪杰勇武之风。

  但马上就有人推测对方可能年纪很大了,毕竟能入京备考的都是苦读多年,有的直到入土都还中不了进士呢。兴许此人只是因权势而攀附武威郡公,才被收为养子罢了。

  舜音当时百无聊赖地自人群中转头望了一眼院落,刚好看见仆从引入来人——

  一个清瘦白净的少年,穿着月白绸绵圆领袍,眉目朗朗,身姿秀长,目光转向他们,平静地抬手施礼。

  年纪不大,最多十三四岁。

  众人都讷讷无言,大概是想象与现实差距有点大。

  舜音扫了两眼就转开了视线,心想都猜错了,明明是个年少又文弱的书生……

  后来她父亲特地说过:其名为长洲,虽说是养子,但自幼抚养在穆家,武威郡公视如亲生,连他排行都与亲子同论,族中行二。

  有父亲发话,封家自然再无人拿他养子身份说事了,比他小的都得称他一声“穆二哥”。

  舜音年纪小,总是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无妨,便总能听见一些他的事情。可惜族人日渐与他熟稔,自己却与他相处不来。

  她矜贵,他话少,明明他在封家住了四年多,但他们之间似乎就没私底下说过话,都是听别人夸他如何持成端雅、年少君子。

  正式场合见面的机会不多,寥寥几次,她也只是跟着别人客气疏离地称他一声:“穆二哥。”

  他有没有应过,她也没在意。

  偶尔族兄弟们会私底下闲话,说他身弱体虚,要多加礼待,舜音觉得麻烦,便不自觉离他更远了。

  最深的印象是四年后。那年赴考,他年方十七,竟然一举高中进士,震惊二都。

  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曲江夜宴盛大热闹,舜音也被带去观望。

  当晚长安城万人空巷,四处车马骈阗、衣香鬓影,都是涌来曲江围观进士风采的人。

  父亲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很多达官贵人会趁此良机挑选佳婿,毕竟这些新科进士都是朝中新贵了,那些马车里坐的几乎都是二都世家的贵女。

  舜音并未说什么,但已然年少,听出了弦外之音。

  父亲紧跟着便指了指前方:“本看你年纪尚小,一直没提。此子天资过人,定然前途无量,你们又在一处长大,不如就给你选他如何?”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里,大约也包含那些马车里坐着的世家贵女们。

  舜音当时立在曲江池边,转头望去,只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净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父亲无奈而笑。

  前方人群里,却见对方忽然转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舜音看过去时,才发现他是看见了父亲,在抬手见礼,彼此连目光都不曾交会。

  那晚之后,他便进入仕途,据说没多久就受到任命,离开了长安。

  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会有光明前景。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她父亲就遭弹劾获罪,被免官夺爵。

  之后的事她早已刻意尘封,不愿多想……

  就如从云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间事,封家再无半点风光。

  当年父亲离世前,族亲已开始疏远离散,到如今,曾经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她三人。

  虽然罪不及家人,但影响还在。他们仍可留在长安,封家却已无缘仕途,也没了随意出入长安的自由,如困牢笼,甚至还要防范欺凌。

  直到这桩婚事出现。

  舜音拧着眉,实在想不通。

  怎么会是穆长洲呢?

  那日封无疾说起她当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还只是一带而过,料定他当初名冠二都,那么多世家大族都聚在曲江池边想招他为婿,应当早就娶得娇妻在侧。

  更应当在某处做着文官,之后会调回东都洛阳或西都长安,进入京畿中枢,他日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怎么会做了凉州行军司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关联?

  眼前烛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灯盏,转头才发现马车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头发怒之后,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来麻利地开了关门,让他们得以入了关口。

  此后一路更是赶得匆忙,每日从早到晚,昨日甚至来不及赶至驿馆,只能在路上找背风处露宿一晚。

  虽然连日赶路劳累,她也没怎么留意,自从那晚得知这突来的消息,这些天就没怎么安宁过。昨夜又赶上气候不好,她左右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在车上坐着思索到了现在。

  回了神才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唤她,她凑近窗格,听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请起身,该继续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灭烛火,回答说:“起了。”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送入梳洗的清水和干粮淡茶。并未停留伺候,只因这一路她就没用人伺候过,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当,大家都习惯了。

  马车外围还有一圈随从用毡布围绕的挡护,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毕,婢女才动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这里番头也没片刻放松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远,他嘴里叼着块胡饼,不忘指使旁边随从:“赶紧去前面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凉州!”

  “行军司马……”车中的舜音忽然开口。

  番头只听见一个开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怎么着,不都告诉你是谁了吗,总不能还计较吧?随即突然会意,咧嘴笑了,高声道:“夫人莫急啊,这不就快见到了吗?”

  舜音坐在车中,轻合住唇,原本想问“行军司马可知要娶的是我”,总觉得这话太过诡异,还是没问出口。

  仔细想想,穆长洲也未必还记得她了。

  车身一晃,帘布被吹得轻掀起来。舜音转头看出去,是驶入了一片茫茫尘土荒原,遥远处隐隐泛黄,也不知是不是沙丘,连绵起伏如波涛。

  路上只他们这一行人,简直太过安静。

  蓦然一声笛啸,突兀尖利,刀一样直刺耳中。

  舜音一手捂住左耳,拧紧了眉,正要望出去,马车忽然一停,外面番头放声大喝:“有示警!快!”

  她才意识到这是先前去探路的随从发来的。

  外面一阵人仰马翻,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掀开竹帘道:“夫人赶快下车躲避,恐有沙匪作乱!”

  都在吵,声音太杂,舜音没有听清,猜想她说的是沙陀部族的匪类,早年就曾听往来长安的胡商们说起过,专劫商旅平民。

  她来不及多想,一手伸入座下包袱,一直摸到最底下,从几本厚厚的折本下面抽出一把细直的匕首,塞入袖中,一掖袖口,探身出车。

  番头嘴里的饼早扔了,用力朝婢女们挥几下手:“带夫人躲起来去!”吼完又命令其他随从,“将车赶远!”

  随从们忙而不乱,动作迅速。

  道路两侧都是荒原,舜音被婢女们带往一侧有树有石的地方躲避,回头看见另一侧荒原里尘沙飞扬,沙匪们大概是过来了。

  只怪这队伍人少,携带几车嫁妆,却又看不出有官府背景的模样。

  刚想到此处,马上的番头一把扯去了身上的短打外衫,露出胸前锁甲,冒火地骂道:“真不知天高地厚!劫到你军爷头上来了!”

  左右随从们亦纷纷扯去外衫,亮出兵刃,拦在前方。

  舜音一脚陷在尘土里,扶住一棵枯树,转头又看他们一眼,回味过来,早看出这番头是个军中武夫,原来领的随从也不是普通护卫,都是军中兵卒。

  远处匪影如一线般冒出片土丘,也许没有发现番头他们是官兵,也许是仗着人多,竟仍呼喝着往道上冲来。

  一旁婢女们吓得摔倒好几个,噤若寒蝉。

  舜音袖中的手握住匕首,手指微微发凉。

  她来之前就想过自己不比当初,没有人能依靠了,若哪一日遇到凶险也只能靠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

  忽然瞥见斜前方有处沟壑,更易隐藏,她深吸口气,立即往那儿跑去。

  隐约间似乎听见有声音顺风传来——

  “停,伏低!”

  她听不分明,怀疑是幻听,就算是真的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知在哪个方向,只专注留意接近的匪影,愈发加快了脚步。

  突然飞来一支羽箭,斜插入土,钉在脚边。

  她愕然一惊,裙摆已被箭身绊住,一下摔倒在地,疼得眉心一紧。

  似有另一道声音在气急败坏地大骂:“聋了吗!跑什么跑,别动!”

  “夫人快别动!”婢女们在后面慌忙喊着提醒她。

  舜音明白了,之前那声音不是幻听,就是对她说的,冷着脸咬住唇,忍痛没动,一手还紧握着匕首。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携风掠过,似乎是来自后方。

  她稍稍抬头,揭起垂纱一角,亲眼看见已冲至道边的匪影面前落去了一排箭雨,瞬间两三人落马,其余人慌忙调头逃窜,速度飞快。随即落马的那几个仓惶跟着爬起来带伤逃离,一步一摔,头都不敢回。

  番头也领人伏地到此时,马上爬起提刀,骑马带人追了过去。

  舜音喘口气,转头往后看,没看见有人,被赶来的两个婢女搀扶起来,又看一眼,才发现后方荒原延伸出去三四百尺外有个一两丈高的石坡,但坡下似与这里隔着一条深深的洼谷,无法近前。

  石坡上有一行人马,个个跨马持弓,看不清模样。

  随后那一行人调转马头,离开了那片坡上。

  番头正好领人回来,大约是没追太远,一路骂骂咧咧,扭头看来时却不客气地大笑了两声:“好了,小事罢了!夫人可切莫受惊反悔,早说了此地不比皇都!”

  舜音喘息还没平复,隔着垂纱冷冷看他一眼,这叫小事?

  番头没见她露怯慌张,竟有些惊奇了,忽朝她后方一指,又“嘿嘿”两声笑道:“方才接应人马已到,可以去前方会合了!”

  舜音猜到那些是接应的人了,舒一口气,悄悄收好匕首,忍着疼痛走回队伍。

  耽搁许久,车又启程,只是队伍已经换了行头,每个随从都亮出了身上锁甲。

  舜音坐在车中,拿着一块湿帕子擦手擦脸,不太清晰地听着番头在外面唠叨:“早知便直接亮出身份上路,倒是想行事低调些,结果引来这么些个杂碎……”

  她的手臂、小腿都因为那一摔还隐隐作疼,拧眉忍着,想起自己来此前的决心,又想到了穆长洲,还有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越听越心烦,干脆捂住右耳,闭眼暂歇。

  总算清静了。

  路上竟然走了很久。

  久到舜音忽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浅眠了一阵,连忙转头去看窗格外,天竟然都黑了,外面已有了月光。

  刚好马车停了下来。

  番头在外面嚷嚷:“就在此地会合了!”

  舜音彻底清醒。

  没多久,似有一行马蹄声至,由远及近的到了车外,逐渐清晰,而后陆续勒马停住。

  应该是先前那群接应的人来了。

  舜音还没往外看,先听见外面一阵高昂齐整的见礼:“军司!”

  她心中一顿,军司?什么军司?

  行军司马?

  紧跟着就听番头高声在喊:“请夫人下车见礼吧!”

  舜音静坐一瞬,思绪回笼,已经明了,轻轻抿住唇,挑帘出车。

  夜风略凉,月光铺了满地,两侧随从举火,照出四下人影幢幢。她踩着墩子下了车,抬头隔着垂纱看向面前跨马持弓的一行人。

  一行人显然也都在马上看着她。

  舜音扫视一圈,看见中间马上坐着一道最清瘦的身影,并未挎弓,应当是了,转身正对着他,屈身见礼。

  “嚯,”对方忽而转头惊呼,“她对着我拜什么?”

  舜音一愣,僵在当场,不是他?

  那人身侧,忽有人拿弓拨开他肩,打马而出,踏着月色火光过来。

  舜音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看出马背上坐着的人一袭深袍,利落冠发,肩宽身正,臂挽长弓,仿若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他勒马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稍倾身,没挽弓的那只手伸出,手指挑起了她的帷帽垂纱。

  舜音竟下意识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从伸至眼前的手指上移开,看向他,逆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他在盯着自己。

  下一瞬,他手收走,垂纱落回。

  舜音听见他开口下令:“送夫人入城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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