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叫王珍,我好惊诧。老家那一带,年纪与我奶奶相仿的女人多数被叫着“张氏”“李氏”的,奶奶有自己的名字,我怀疑她出身名门或者受过教育。出身不可考证,念过几天私塾兴许可能,实例为证,她常挂嘴边的话:“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等等,听了不少懂的不多。有一条可以肯定,奶奶不乱讲话、出口之言必有来头。成年后,我读《增广贤文》,恍然熟悉的语句都在这本书里。不过,奶奶能说出这些来,在当年真的神奇、了不起。
奶奶读没读过书不重要,她天生聪慧,遇事的承载力和对事物道理的通释无人企及才显高贵。我八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患病,记忆里的奶奶手攥抹布,反来复去地擦拭她家的坐柜和地桌,我还纳闷:莫非要把油漆擦掉?奶奶一声轻叹,意味深长。奶奶中年丧子之痛,谁能真正体会?但她在外不消沉,在家不悲观,我听过她这样劝爷爷:“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奶奶选择不停地做活计,让我忽然懂了一件事:勤于劳作,可以忘掉一切。
我们姐弟多,年龄小,世事无概念,各方面的窘迫凸显现出来。这时,爷爷奶奶把我家的一切大事小情统揽过去,指使叔伯几家人照顾我们一家,使得我们免受太多的苦难。
奶奶主张,条件不好,孩子不能没文化。所以,我们姐弟五个到了上学的年龄段分别走进学校。有人看笑话:这样家庭孩子,不去放猪还有闲心念书?这种情况,借用我奶奶一句话概括,叫做:啥时干啥事,啥人玩啥鸟,老天爷旨意,不可违抗。
弟弟自小调皮,学校里跟同学闹别扭,撕碎人家的背心褂子,被家长找上家门;跟一帮孩子打架,出过血。奶奶一旦知道这些,手中长长的柳条鞭子,举得老高,连打带吓唬。几回下来,弟弟长记性了,在外惹事,吃亏占便宜都难逃回家一顿收拾。
一到年节,别人家有的,我家一件不差。中秋节,我们姐弟每人分一块月饼,是奶奶早早预备好的。那一年我假装忘记了过节,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去奶奶家领取。没想到,傍黑之前,奶奶踩着一双小脚给我们送来了,还特意交待:面对着月亮吃月饼。这里面有什么含义?奶奶没说。是不是一种日子祈福、团圆召唤呢!我曾试着猜想过。
奶奶自己做事有样,也给我们立规矩:小子不留长发,丫头夜要归家。奶奶出奇的爱干净,在农村很少见。无论干活还是闲暇时,总是利利索索的穿戴,她同样不允许她的晚辈们邋遢,她常常会朝着玩耍的我们其中的某个喊:“臭小蛋子,埋汰劲儿,赶紧过来洗洗!”她故作凶巴巴的样子,嘴角的假牙闪闪发光。谁不听话,定会遭骂:“八辈五,看不着脑瓜骨。”有一回,爷爷的一位外村朋友来串门,酒喝多了,吐了一身,爷爷将那脏衣服扒下来交给奶奶,奶奶完全可以简单的涮一涮,但为了尊重客人,还是彻底清洗了。我说过,奶奶是个特干净的人,那衣服在水盆里洗了七八遍,大秋天的,天冷水寒,奶奶因此落下了伤寒毛病。这病在她后来的日子里没少找过她的麻烦。
我的三个姑姑每年都回来看望奶奶。她们住在远方的城里。大包小包的好多东西,有换季下来的旧衣服,有没见过的罐头饼干。旧衣物奶奶照例会额外分配给我家一份,好吃呢,哪个小辈的去了就得一份。实际上,有些好吃的,老人家舍不得用,留起来日后走人情。有年夏天,听说老姑回来了,我和叔伯家兄弟们比起赛跑,直奔奶奶家。可是我跑的不够快,落在最后,都进了屋子,剩下我一人怎样有脸面进去呀?嗖的一下我隐蔽到外屋门后面,腿有些软。听着屋里兄弟们的欢呼,我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好吃的谁不喜欢、谁不馋,可当时的我,老实讲,真能忍住不去喜欢、不让自己馋。直到现在仍然这样。等到奶奶撵他们出来时,发现了我,硬把我拽了进去,我满脸通红地坐在炕沿上,手捧着饼干,不敢吃似的低垂着头,更不要说张口问候姑姑长辈了。姑姑给我穿上新买的塑料凉鞋,凉鞋柔软鲜亮,浅蓝的底色上搭配几道粉红色杠杠,鞋帮两边圆形孔洞排列环绕。别提多喜欢了!姑姑问我:“漂亮不?”我回答:“好看。”姑姑又问:“大小合适不?”我回答:“正好!”奶奶鼓励我下地走两圈看看,我不下地,我心明白的,鞋有点小,下地一走肯定挤脚,那样的话,我的漂亮鞋,说不准要沦落到弟弟的脚上。奶奶适时开口了:“我这孙子,人前面子矮,往后有出息。”我不知道奶奶的浮夸有何依据,但我相信,听奶奶话没错。今天回头看,我这年逾半百的人生,平淡到波澜不现,也算一个不小的出息。
我初中毕业时,弟弟也不念书了,一天我俩被叫到奶奶家,到场后,是上了一堂类似成人礼的“课”。爷爷做主讲,他老人家见识广。主要还是口才好。奶奶最后补充,奶奶说:“你们叔叔大爷家都全棵的,显摆不着我们老辈的操心。你们哥俩有娘没爹的,比不了旁人。现今大了,记住你爷爷的教导,往后事事要靠自己。”爷爷的教导太多了,具体记住哪些呢,要我回忆,真的回想不起来了。
我能回想起的,是幼时心里装着的与奶奶有关的两件憾事。一件是奶奶不抽烟袋。周边的女人都抽,我姥姥抽三尺多长烟杆、黄铜烟锅的那种烟袋,蛮威风的。我盼望奶奶也应该有这一项口福,但我不敢说出来,于是偷偷给奶奶做了一个烟袋,高粱秸秆的烟杆,玉米芯的烟锅,黄豆叶子的烟丝。奶奶不抽我抽。我叼上这烟袋,手指头在空气中划出装烟点烟的优美弧线,吧嗒吧嗒地好个享受。另一件,我没给奶奶磕过头。是这么回事,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叔伯兄弟聚拢一群,商议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奶奶家教虽严,从不沿用老旧的固定模式灌输谁,有关年节的礼节讲究只限于他们那代人自己,由此晚辈更自然、用问候的方式拜年成为习惯。那次我们自发的活动,主要还是奔吃奔喝,可能是一个冻梨或冻柿子,可能是几口水果罐头汤,最好是半个鲜脆苹果。想要的太多了,不得不提前讲好规矩,按个头大小排队进屋。我排在中间,快到进屋时,都往前挤,把我给挤到后头去了。好像第一名挤进去的能够获得最多最好的奖赏似的。这时刻,我熟套子一般麻利地躲在外屋门后,脸上热热的。我恨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侧耳听,奶奶笑声格外响亮:“这帮小崽子,这可咋整!”原来他们乱成一堆,进门就磕头,有的磕到了别人的大腿上了。有没有礼物忘了,呼隆呼隆的跑出来,我也跟着跑。我没磕头。
我终是给奶奶磕了头,是好多好多年之后的事。我跪在一块刻着“王珍之墓”的石碑前,磕下三个头。
我奶奶,过着值得被铭记的一生。
作者简介:
孙兆峰,祖籍山东文登,出生黑龙江讷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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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