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 街道)
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止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
——苏轼
北宋益州,有个女子死了丈夫,在路边哭泣,由于这哭的声音比较大,很快惊动了一位巡查益州的官员,这个官员的名字,叫做张咏。
张咏一看咋回事儿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老百姓当街哭诉,不是委屈了就是有冤情啊,于是张咏立刻让自己手下的小吏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吏三步并两步,把这女子叫到张咏面前,张咏一问,女子哭的更凶了,说大人啊,我为什么哭呢?因为我丈夫死了,而且我丈夫的死是暴毙,死因不明,我这才伤心难过。
宋代的尸体勘验技术,其实已经算是比较成熟了,只要尸体完整,检验死因对仵作来说问题不大,但是奇怪了,小吏把尸体拉回官府之后是好一顿研究,好几个经验老到的仵作都看了,却发现这具男尸的身上是一点外伤也没有,身上别说淤青骨折了,甚至都找不到破皮儿的地方。
找不到死因,那就等于是找不到线索,小吏十分郁闷,晚上回家之后就把这事儿跟自己的妻子说了。
小吏和妻子谈工作上的事情,只是闲谈,没想到他的妻子对这件事儿却十分好奇,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自己的猜想。
小吏的妻子认为,大活人死了,成了尸体,你说没有任何伤口,那是不可能的,你没找到伤口,只能说明你的工作能力不行,你肯定是没仔细找,因为有些时候,那些致命的伤口并不一定多么明显,一个细微的创伤也有可能要人命,所以我建议你再好好找找,比如我就知道一种杀人方法,就是趁人睡着的时候,拿一根很细的铁钉砸入人的头部,然后再把铁钉给抽出来,这么一来,人死了不说,伤口还十分隐秘,几乎不留痕迹。
(古代 小吏)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吏的妻子只是随口一说,但小吏却把话听进去了,第二天上班他立刻按照妻子的方法在死者的头部寻找细微的创伤,果然找到了铁钉入脑的伤口。
伤口找到了,那么死因也就找到了。
线索逐渐浮出水面,能在被害人睡着的时候轻而易举的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被害人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当街痛哭的妻子了。
于是,张咏立刻对死者的妻子进行审讯,这女子果然是供认不讳,老实交代了自己的犯罪行为。
这个案子,基本上就算是结束了,但是张咏认为没结束,因为,可疑的不止这个贼喊捉贼的死者妻子,还有最一开始提出这个破案思路的小吏的妻子。
因为,这小吏的妻子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出身于书香闺阁门第,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说句不好听的,这位农妇平时就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能掌握这么高智商的犯罪知识?
张咏觉得这事儿更加蹊跷,于是立刻又把小吏的妻子叫来问询,结果又审出这小吏的妻子竟然在多年前也犯过一桩命案,怎么回事儿呢,这小吏的妻子,在嫁给小吏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丈夫,也就是前夫,而这个前夫几年前也是离奇死亡,没有死因,正是被这小吏的妻子以铁钉入脑的相同手法杀害的。
结果,一桩命案成了两桩,俩妇人全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这个张咏不仅在益州地区做过官,在江宁地区也做过知府,他做知府的时候,也碰到过一桩十分耐人寻味的案子。
(江宁 市集)
某天张咏在江宁城里巡视,偶然间碰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僧人,于是张咏立刻把他给叫住,要求核验他的身份信息。
要知道,在宋代的时候,和尚啊,僧人啊,包括道士啊,这都不是随便当的,不是说你剃个头就能出家的,那都是需要到官府去认证的,在哪儿出家,拜谁做师父,都需要核实登记,然后再发给你一套度牒,作为证明身份信息的唯一凭证。
这个僧人拿出的度牒,没有问题,真实无误,一看就是官府签发的,但是张咏是越看这个僧人越不对劲,他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来回转圈又一顿看,最终竟然直接把僧人给逮捕,关到了监牢中。
而且,关押僧人的监牢还不是普通的监牢,而是死牢。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张咏连审问都不想审问了,直接就想要把僧人给砍了。
这个事情发生之后,在江宁官场引发了轩然大波,是吧,你张咏再是知府,在当地权力再大,也不能这么胡作非为,草菅人命,你一不审问二没证据,无凭无据就要把人给杀了,你也太狂妄了,手也太黑了。
对于不了解张咏的人来说,他这样的行为,的确是十分匪夷所思,但是如果我们对张咏稍加了解,就会知道,这位仁兄如此惊奇的举动背后,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张咏,字复之,山东徙濮州鄄城人,是宋太宗年间的进士,做官之后干过很多工作,文职武职全都干过,而且不管是在文化领域还是在军政上都卓有成就。
在中央朝廷做文官的时候,张咏积极的推进过宋朝的经济和文化发展,而下放到地方上做长官的时候,他更是屡破奇案,把当地治安治理的是井井有条。
(张咏 形象)
当然了,人无完人,这个张咏也有小毛病,就是他这个人的性格有点古怪。
比如,张咏不喜欢下属啊,百姓啊之类的在见到他的时候行跪拜之礼,每次他接待客人时候,他都会提前跟人家说,说咱们聊天就聊天,你可千万不要跪拜我啊。
如果有人不听劝告,在见到张咏的时候一定要跪拜张咏,那么张咏干脆也跪下来回拜,别人拜一下,他拜十下,直到把别人跪的无地自容才算罢休。
再比如,张咏这个人,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对身边的人也较为严厉,做事强硬,雷厉风行,一般人可能就不太能受得了张咏的脾气。
江宁官场大地震,人人都议论着张咏要把僧人处死的事情,都以为张咏要残害无辜的时候,张咏却突然召开了一场公审大会,召集了江宁的大小官员前来旁听。
僧人被带到大堂之上,张咏就问呐,说你既然是僧人,那么你出家多少年了?
僧人回答说,已经出家七年了。
张咏又问,既然你已经出家七年了,那么为什么你的额头上,脸上,会有长时间佩戴头巾的痕迹呢?
是啊,古代的僧人在长期出家的过程中,没有蓄发的,一般都是留光头,既然没有头发,那么整日围上一个围巾,甚至到了已经在皮肤上留下痕迹的程度,岂不是就很可疑?
僧人一听是大惊失色,老老实实的交代了自己并非真正的僧人,而是伪造身份出来行骗的。
不仅如此,张咏还有意外收获,因为僧人又交代出,自己之所以持有这么一套合法真实的度牒,是因为自己曾经杀害了一个真正的僧人,因此才获得了他的身份信息,此后就一直顶替他的名号在社会招摇撞骗。
僧人老老实实的招供了自己的罪行,不久后也被处死了。
(古代僧人)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张咏断案的过程,未免也太朴素了,这不基本全靠猜么?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一些古代破案类型的电视剧完全不同,但其实,像张咏这种水平的,已经很厉害了。
首先,张咏锁定嫌疑人虽然靠猜测,但他不是盲猜,不是说随便抓来一个人就说是凶犯,他的猜测是有根据的——为什么一位农妇会懂得如此高超的杀人手段,为什么一个和尚要常年佩戴头巾?
张咏擅长在这种别人关注不到或者易于忽略的细节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从而根据这些线索来确定真凶。
而且,张咏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他从来不刑讯逼供,从来没有说动辄就给人上一顿大刑然后把人给屈打成招,而基本上都是通过对话的形式使嫌疑人自己承认罪行。
所以,张咏的方式方法虽然看起来朴素,但却在朴素中透露着一种慎重。
宋慈我们都知道,宋朝著名的法医,写过《洗冤集录》,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法医学专著,他本人更留下了这样的一句名言: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他说,在历朝历代的所有刑罚中,死刑无疑是最严重的,因为别的刑罚至少还有改正的机会,还有重新做人的权利,但死刑真就是一刀砍了,人头落地,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所以,在处理涉及到人命的案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找到正确的线索和证据,因为证据是揭示真相的唯一要素。
宋慈还说,一桩案件,我们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案发现场,案发时间,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各种各样的证据链条,这都是揭开谜底所不可缺少的。
最后,宋慈还感叹道,作为朝廷命官,或者说作为主要负责刑事案件的官员,自己的权力实在是很大,大到自己一个字,一句话,一个决定,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别人的一生。
所以,为官一任,更要慎之又慎,而这样慎重的态度,不仅仅是为了要将罪恶之徒绳之于法,更是让那些无辜的人可以沉冤得雪,还他们一个清白和公正。
罗翔老师曾经说过(大概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个世界充满了狡诈和欺骗,而法律只不过是对人最低的一种道德要求,法律没有办法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内心,虽然,法律必须在捍卫道德底线的层面有所作为。
谁来捍卫道德底线?是张咏,是包拯,是宋慈,是狄仁杰,是于成龙,是海瑞,是千千万万个坚守正道公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