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有些人,甚至有些地方,就像手心里的水,无论你是摊开,还是攥紧,它始终会从你的手心里溜走,怎么抓也抓不住。
失落也罢,沮丧也罢,呼天抢地也罢,它走了就是走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王国维称之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花辞树的事,我们谁也无法控制,只得无奈地接受。
正如我的母校,正如我的家乡。
我吧,总的来说,算是一个幸运的人,生逢盛世。
不像我的老爸(愿仁厚的地母永安他的魂灵),历经抗战时期、国共战争、文革动乱,最后才拨开云雾见日出,迎来改革开放的新天地。
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我也算是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了。
很有伟人发表宣言时的风范: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
我没有父亲那样坎坷的遭遇,可那种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的经历,我也算是经历不少了。
从这点来说,我们父女俩,还真有得一拼。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如果按照童话故事里开头的说法,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如果按照英语课本里的说法,就是,long long ago,我的家乡,那时还叫XX矿区。
顾名思义,这里盛产煤,因矿设区。
以前在读大学时,老有同学之间互相攀比,这个说,我们那里盛产什么什么,全省闻名。
那个说,呸,我们那里的什么什么,全国知名。
另一个又说……
争论得不亦乐乎之际,回头看看在一旁傻听的我,问,你们那里呢?
“煤。”我一本正经。
这倒是真的。
还记得读小学时,每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总有一个领导讲话,先是赞叹一番家乡的美好,感叹道,说是“黑珍珠般的存在”。
不知怎的,我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黑珍珠”的说法。
后来大了,倒很少听说了。
先说我的母校。
我的小学,中学,高中,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小学独立成校,初中和高中联合执政。
地方是一个,但学校的名字就像美女身上的衣服,一天一换,一天一个样。
或者正如孙悟空面对奔波尔灞与灞波尔奔自称孙行者、者行孙、行者孙一样,换来换去,就是一个孙悟空在那里翻筋斗。
小学的学校,听说,最开始叫XX子弟校,但当我进校启蒙时,已叫XX中心校了。
度过六年的美好时光之后,由同一个大门进去,就开始初中生涯了。
前面已经说了,初中和高中联合执政,那时还叫XX一中。
母校的白皮书经历就此开始了。
中心校,后来不知何故改名为和平小学,再后来,不但校名换了,乖乖,连地方也换了。
中学的XX一中,先改名XX中学,名头还没有叫响,就更名为实验XX中学。
《水浒》中,打虎英雄有句名言:“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现如今,周老虎遍地是,打虎英雄却无,因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跟绝种的恐龙那般了。
前面说了,我的家乡盛产煤,是著名的黑珍珠。
后来黑珍珠不黑了,珍珠也不珍珠了,于是,转行吧,最佳途径就是换名,于是,摇身一变,矿区直接改名为X区,横空出世。
我刚读大学时,家乡改名尚不久,知名度不高,辨识系数低,向外人介绍我的家乡,可真是一个体力活儿。
每每有不认识的同学笑问客从何处来时,答之曰“X区”,皆如孩童般睁大可爱的双眼,一片茫然,要么说,哦,坐船要多久?天。
在这个时候,往往我得唾沫横飞添油加醋一番,汗涔涔之后再加以解释:“就是以前X矿区。”
哦,立马做恍然大悟状。
后来情况好转了。
因为家乡成了著名的旅游城市了,再也没有不知道的了。
我的家乡在还没有成为旅游城市之前,就是一个桃花源般的地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小时候唱有一首儿歌: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我家附近的山上还真有一座庙。
那时我家住在气象站旁边,每天上学放学就看气象站里的气象员从百叶箱里把温度计拿出来,又放进去。
又抬头看看四周的风向仪,看今天到底是什么风。可惜,天天来来往往,看上看下,至今我也是个路盲,不辨东西南北。
真有愧于那些风向仪了。
山上那座小庙,养在深闺人未识,不知叫什么,站在山顶,虽不能小天下,亦能小本区吧。
小学时还曾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幼稚得可爱。
只记得当时在文中有这样一句:山壁之前很突兀的出现了一块巨石,令人想起苏轼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老师兴奋地在本上写批语说,能运用诗句,好!
山上那座小庙,尚不成气候,香火不旺盛,小孩子去玩耍时,只见神龙见首不见尾,哦,错了,应该是看得见莲花宝座上伸出的兰花手,神面却已不知何处去,活脱脱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渡人先渡己吧。
渐渐地,小庙修葺过了,上山的路也平整了,香火也旺盛了。
菩萨生日那几天,上山朝圣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颇有滁人游醉翁亭的盛景,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
亦有不为朝圣,纯为娱乐郊游之人,每当春日融融或节假日之际,呼朋引伴,爬山登高,若脱笼之鹄,既舒展筋骨,又娱乐身心,不亦快哉!
再后来,爬山登高的重担落到新落成的天梯上。
一到黄昏,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邀约着,走,爬天梯去,以实际行动践约着健康万盛的宣言。
蔚为壮观。
家乡人独爱一项运动——羽毛球。
爱出了热情,也爱出了成就。
当有一天从小城走出一个世界冠军时,家乡人好像炉子上的一锅水,先是泛泡,既而冒气,最终沸腾了。
于是,羽毛球运动开展得更加如火如荼。
领导们也激动。
许是为了让这种如火如荼的运动更加如火如荼吧,领导们决定塑一个羽毛球雕像。
这个雕像立于高速路口处,外地的车子一进入万盛城区,迎面而来的就是硕大无朋的双手举球拍的雕像,大书特书“羽毛球之乡”。
引得惊叹连连,听取哇声一片,直感叹小城艺术家的精湛雕功,超乎想象的艺术创造力,惊天地泣鬼神,单手挥拍的羽毛球运动,触类旁通地双手合举,从羽毛球举一反三到网球运动。
到最后,家乡的名号又不再了,行政区划上,也再也没有这个名号了。
因为,家乡最后也与其他区县合并了。
我不知道以后当别人再向我问起是哪里人时,我将如何解释。
以前是矿区,后来是X区,再后来……
看来,解说这事,不是人人都能干的,这不但是体力活,也是一个技术活了。世界变化太快,你我都还没有明白。
不知怎么的,听说家乡将不家乡,我的心情却如小弗朗士上最后一课时的感受一般。只是,再也没有韩麦尔先生为我们上最后一课了。
以后,我会像柳宗元一样,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吗?
Ade,我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Ade,我的曾经的X区们!
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新的生活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