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写于1959年,篇幅不长,十七八万字,估计是完成《射雕英雄传》(1957-1959年)之后,在进入下一部大长篇《神雕侠侣》之前的一个小制作。
与《射雕英雄传》相比,《雪山飞狐》是一部更纯粹的武侠小说,讲的是李自成起义失败后,他的四大侍卫胡、苗、田、范之间发生了一时无法澄清的误会,这个误会又在之后的数代人之间没完没了、辗转反复、杀来杀去、冤冤相报的故事。正如王朔借《顽主》批评的:“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好像人活着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
不过,这部小说也有其独特艺术性。众所周知,金庸在这一时期还做着编剧——所以《射雕英雄传》写得非常有画面感,非常适合改编成影视剧集——欧洲古典戏剧创作有一个黄金定律叫“三一律”,作为编剧的金庸先生想必是知道的。
“三一律”强调,戏剧要“围绕单一的剧情进行,排除一切次要的插曲”,“在一天中进行”,“在一个地点进行”,三个“一”,因此被称为“三一律”。接下来让我们看一下,《雪山飞狐》一书是如何体现戏剧的“三一律”规范的。
“在一天中进行”《雪山飞狐》所讲述的现实故事,发生在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日这一天。时间跨度正好是一天。
小说的开篇是早上,“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最后一幕则是当天夜里: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里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在这一天之内,先出场的是天龙门北宗的新掌门曹云奇和阮士中、殷吉、周云阳、田青文一伙人,他们在长白山下准备伏击饮马川的陶百岁和陶子安父子等人。正巧来自北京的镖头熊元献、郑三娘、刘元鹤、静智和尚等人已经先行下手。三方人马为抢夺宝刀乱斗之际,被宝树大师带到了玉笔峰顶上的玉笔山庄里。
宝树大师是受到山庄的主人杜希孟之邀,来对付雪山飞狐胡斐的。杜希孟还邀请了金面佛苗人凤等人来帮忙。苗人凤没来,他的女儿苗若兰倒是先来了。
在等候胡斐和苗人凤来临之际,众人闲聊起来。宝树、苗若兰、平阿四、陶百岁、殷吉、陶子安、刘元鹤等人先后插话,将胡、苗、田、范四家历史恩怨与这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条分缕析清楚。
这写对话有点罗生门的效果:每个人的讲述,都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有意无意地隐瞒部分真相,但随机又被新的讲述者纠正。通过层层剥笋式的讲述,读者被带到一个广阔的时空。
讲完场外故事之后,他们发现,几代人拼抢的宝刀、藏宝图,居然都在现场凑齐了。接下来,几伙人就一起去挖宝。
他们走后,真正的主角胡斐登场。此时已经天黑,他来到山庄时,空无一人。随即苗人凤和大内高手赛总管等人赶到。胡斐情急之下无意中就躲到苗若兰躺的一张床上。此时苗若兰被宝树等人点了穴、脱了衣服放在床上,相当于植物人。
胡斐在暗处,发现了范帮主、杜庄主和朝廷大内赛总管串通一气,准备对付苗人凤的阴谋。就在苗人凤被赛总管等人控制住之际,胡斐出手相救。
但苗人凤看到他和女儿苗若兰在一张床上,误会胡斐强暴了苗若兰,两个人又发生了冲突。胡斐为避免冲突,带着苗若兰来到自己早就熟悉的藏宝洞中,将一干贪婪之徒封死在洞中。另一方面,苗人凤将赛总管、杜庄主等人统统赶下山去。
最后,两大绝世高手在月下冰峰上决斗。
末尾,金庸给读者留下一个谜题:胡斐的一刀,究竟有没有砍下去?
“围绕单一的剧情进行”《雪山飞狐》现实时间线就集中在这一天。但故事线却是跨越百多年。就像舞台剧一样,更大跨度的故事线,主要通过众人的讲述,展示一百多年来数代人的恩怨。
故事起因则李自成兵败后隐身做奉天玉和尚的传说。此事只有四大侍卫中的第一高手飞天狐狸知道。他自毁名声,潜伏到吴三桂身边准备做大事。另外三位当然要去寻仇。胡侍卫约了三人,就在他准备告诉三人真相时,三人突然袭击,杀死了胡。
就这样,冤仇就这样在四家代代流传下来。四个家族的一代代人,不是去杀人,就是被人杀。
金庸的《碧血剑》想塑造一个不出场的主人公袁崇焕,但写得有点失败。《雪山飞狐》倒是真正的实现了他的想法。
《雪山飞狐》现实故事发生时,大侠胡一刀已经去世二十年。人没有出场,但胡一刀的形象塑造得非常到位。怎么塑造的呢?就是通过众人的讲述。
金庸有非常娴熟的叙事技巧。几个旁观者追述了胡一刀和苗人凤在小客栈比武的那几天的情景。那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为数不多的名场面。胡一刀、苗人凤两位英雄豪杰相互交往、相互倾心,本可以化解百年冤仇,但在小人卑鄙下毒的情况下,百年世仇又添上新一笔血债。
“在一个地点进行”最后是“在一个地点进行”。《雪山飞狐》的现实场景有四个,即玉笔峰脚下雪地、玉笔峰顶玉笔山庄、峰底的藏宝洞,以及玉笔峰另一侧的山峰。看上去是四个地方,但都是举步可到、物理连接的,严格说来就是一个地方。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展开了江湖恩怨、藏宝寻宝、美女爱英雄等情节。
《雪山飞狐》在金庸小说中不是最佳的,但在场景设计和叙事艺术上,却表现出作者高超的才华,堪称叙事典范。
金庸自认为,不论是故事的框架还是结尾,还是人物的塑造,《雪山飞狐》受到了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的影响。实际上欧洲古典戏剧的法则潜移默化的影响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