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个有趣的老头，写过很多有趣的文章，但他很少为其他作品写评论：

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都是我很熟的人。

然而，阿城是一个例外。

汪曾祺没见过阿城，但读了阿城的小说《棋王》之后，他决定为这篇小说写一个评论，其中有一句说：

人总要待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

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棋王》讲的是一个棋呆子的故事，他爱下棋，但不为名利，只是因为喜欢，棋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一下棋，他就会忘了人生的痛苦，沉迷在棋的世界里。

人活着，一定要有所热爱，因为人生实苦，但热爱可抵抗岁月漫长，亦可让我们有机会逃进热爱，去获得面对人生痛苦的能量。

王一生身世坎坷，能活下来很不容易。

他的母亲，在解放前，是妓女，后来被人看上，从了良，做了人家的小妾，可那人对她并不好，又打又骂，她便偷偷跟另一个男人跑了，可是刚一解放，这个男人就不见了。

那时候，王一生的母亲刚怀上她，吃穿都没有着落，一个女人家，又不知如何谋生，就改嫁了。

于是，王一生又有了一个继父。

继父是卖力气的，无奈身子骨也渐渐不行了，又没文化，钱挣得越来越少，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家里更难。

王一生上小学的时候，脑筋好，成绩好，老师都喜欢他，可是春游、看电影，他从来不去，只想给家里省一点是一点。

母亲怕他受委屈，就到处找活儿做，后来就印刷厂叠书页子，每天放学，王一生就回家帮母亲叠书页子，有一回，看到一本讲象棋的书，王一生就一篇一篇对着看。

这一看，就看出点意思来，有空儿就上街看人家下棋，看了一些日子，手就痒痒，但没有钱买象棋，只能自己用硬纸板做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悉了。

学校里没有对手，又上街找人下。

这一下，母亲可慌了神，象棋是有钱人的消遣游戏，在普通人看来沉迷象棋就是不务正业，哪里有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营生实在，她跪在王一生面前说：

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

王一生答应了母亲，说往后不下棋了。

可他已经爱上了象棋，满脑子都是象棋，母亲见他别的什么也不爱，就爱象棋，就说，你下吧，但不许玩疯了，功课不能落下。

从那以后，他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才下棋，随后帮母亲干活，一直到睡觉。

然而，即便是干体力活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也是象棋的事儿，有时候想得入神了，会魔怔地一拍桌子，大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象棋，成了王一生生命里的东西，他的生命，在象棋里得到满足。

全身心地热爱一件事，本身就是满足。

一个人将时间花在哪里，哪里就会有收获。

一个人将心思放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发现。

一个人将热爱放在哪里，哪里就会有进步。

真正的热爱，不是欲望的沉迷，而是渴望做好一件事，并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得到满足。

王一生热爱象棋，琪下得越来越好，老师对他说：

你少年宫象棋组吧，好好学，将来能拿冠军。

然而，母亲告诉他：

不去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能当饭吃？

母亲说的有用的本事，就是将来能挣钱的知识和手艺，专门学象棋，这都是以前的有钱人干的，因为他们不指望下棋吃饭。

王一生便拒绝了老师的提议，老师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买了一幅象棋送给王一生。

母亲告诉王一生：

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

然而，他念到初一，母亲就去世了，临死前，还特别给他说：

这一条街，都说你象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象棋上疼不了你，你在象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

她还叮嘱王一生的继父，一定要供王一生念完初中，因为念完初中就能挣钱了。

随后，母亲拿出一幅棋子给王一生，是她精心打磨出来了，上面没有一个字，因为母亲不识字。

看见这幅没字儿的棋，王一生痛哭不已。

对于穷人来说，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吃饱饭，其他的都属末节。

母亲不让王一生专门学棋，也是担心她王一生活不下去。

然而，人这一辈子，还是要热爱点什么，不然，只顾身体吃饱了，灵魂就只能饿死。

人生，吃饭是大事。

但人要想活好，不能只想着吃饭。

王一生爱棋，并因为热爱，成了他人眼中的棋呆子。

他每到一处，都要寻找下棋的对手，和马路棋手对决。

彼时，围观者众多，扒手趁机行窃，有人发现与王一生同行的人就是小偷，便以为王一生与行窃者是一伙的，便将他抓起来，审讯时，王一生看起来呆呆傻傻，什么也不知道，最终被押回学校。

这事儿让王一生在学校成为谈资。

但王一生依旧不改初衷，到处寻找象棋高手对决，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国内名手，王一生前去拜见，名手二话不说，摆了一个古人的残局，让王一生下，王一生赢了。

名手大为惊奇，要收王一生为徒。

可王一生更惊奇，他问：

这残局你解开了吗？

名手回：

还未通。

王一生回：

那我为什么要做你徒弟？

他要的，是精进象棋，可名手觉得他不会做人，人品不好，桀骜不驯。

王一生也不在意。

后来，王一生遇见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是个高手，王一生与他下了三天棋，只赢了一盘，王一生对老头敬佩不已。

老头当时正在受苦，贴着大字报，王一生执意要为老头撕去大字报，不要老头劳动。

不料惹祸上身，可王一生也不在意，依旧寻各路高手对决，棋下得越来越精。

可惜，全国忙于革命，王一生也进了一列车，成了下乡知青中的一名。

人在哪里努力，就会在哪里收获。

所以，一心奔着钱，并愿意去努力的人，钱会比其他人多，一心奔着名，并愿意努力获取名声的人，名声会比其他人好。

一个人，首先是环境塑造的，其次是自己成为的。

当一个人真正热爱某些东西的时候，个人的力量会无视环境的影响，会挣脱环境的束缚。

对于王一生来说，人一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是吃饭，一件是下棋。

有饭可吃，身体就有了力量。

有棋可下，灵魂就有归宿。

在车上，王一生和人聊天，也离不开下棋和吃饭，他拉着人下棋，人家不下，他说：

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

有人问他：

据说你下棋时可以不吃饭？

他回：

人一旦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儿。

聊到怎么活着的问题，朋友说：

人吃饭，不但是肚子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

但王一生觉得，这是馋，是欲望，是想好上加好。

朋友又问：

那你呢？

他说：

我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

很快，列车上就给知青们送来吃的，吃饭的时候，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吃饭。

拿到饭后，他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上或下巴上的饭粒和汤水油花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

若饭粒掉在衣服上，就马上用手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掉在地上，他也立刻在身下寻找，然后捡起来吃。

有一次，他在下棋，突然发现一粒已经干缩了的米饭，他迅速将之放进嘴里，使劲地嚼。

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甚至有时候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都不剩下，真有点惨无人道。

在王一生看来，人只要有饭吃，人生就是好的。

吃完饭，他喜欢下棋，下棋的时候，他一心在棋里，就会忘了这个世界，没有烦恼，只有棋。

人生有两件最重要的事，一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凭证。

另一个，就是照顾好我们的灵魂，灵魂是我们如何活着的凭证。

然而很多人，常常忘了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

下乡劳动的时候，王一生觉得这种生活很好。

好在哪里呢？

有钱，有粮。

有朋友抱怨吃的油水太少，王一生笑着说：

你们这些人啊，想的竟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

在他看来，吃饱穿暖之外的其他任何对吃穿的要求，都是不重要的，只是欲望而已。

朋友笑他说，你不是觉得一切都好吗？干嘛还要下棋，这不多余吗？

他笑着说：

我迷象棋，待在象棋里舒服。

刚开始下乡，王一生挣的钱都往家里寄，自己只是维持基本的生活需要，后来，妹妹也有了工作，他不用给家里寄那么多钱，他想趁这功夫，会会各路棋手。

有朋友告诉他，刚好有一个大型比赛，王一生可以参加象棋比赛。

然而，半年来，王一生总是请假下棋，甚至都忘了报名比赛这回事，等他知道赶回去报名，领导说他表现不好，不允许他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

但王一生也不是很气恼，他想参加比赛，只是想和真正的高手下棋，并不是想要赢得什么名声。

有朋友利用自己的关系，帮王一生报上了名。

但王一生说：

我不参加比赛了。我不想参加比赛了。

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交易，他想下棋，但不想这样去下棋，这样参加比赛，只会让人戳脊梁骨。

他决定，等比赛决出高手，他再前去拜访，单独去与他们下。

有些爱好，应该是纯净的，有些喜欢，应该是干净的。

我们活着，心里总得放些干净的东西。

我们而今，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易，为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可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生命里才缺乏某些重要的东西。

比赛结束后，王一生如愿以偿，和众人出色的赛手下棋。

但也没有如他所愿地一人一人拜访，而是他一人同时对战多人。

最终，王一生一人战九人，气吞山河。

围观者众多，比赛前，他将自己的书包交给朋友保管，里面装着母亲给他的“无字棋”。

九局连环，王一生坐在中央，一人对九人，一个瘦弱的身体，在风里稳稳地坐着，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看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他的眼里只有棋。

九人剩三人，三人剩一人。

王一生赢了。

他成了真正的棋王。

人家评论他的棋：

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

他是棋王，但此时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一个能吃会走的肉体，而是一个活着的身体，再加上一颗饱满的灵魂。

汪曾祺先生说：

《棋王》讲的是吃饭和下棋的事。

我以为，它讲的是身体和灵魂的事儿，一个人，不仅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更要照顾好自己的灵魂。

在我们这个世界，我行过很多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听过很多的事，也吃过了很多饭，但我发现，很多人拼命努力，都是为了吃穿住行上的锦上添花，却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早已饥寒交迫。

我知道很多人为了工作拼命努力，却又在家里拼命抱怨。

我见过很多人吃饱喝足，却又抱怨生活不好。

因为他们忘了自己的灵魂，灵魂空空荡荡，所以只能用这些外在的东西来填补。

王一生的生活并不美好，但他不抱怨生活，顿顿吃饱，他就很满足，因为他爱棋，他的灵魂因此便是丰满的。

很多时候，我们贫瘠，不是因为我们缺乏物质，而是因为我们灵魂空洞。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