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笑脸

文姝看小说 2024-11-29 18:44:42

01

杨家庄住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老头八十三岁,姓杨,人称五爷爷;老太太跟他同岁,生日比他小两个月,大家都叫她五奶奶。

老杨有三个儿子,老大跟老二都在外面闯荡,只有老三夫妻俩在身边。

老三叫杨海利,村里人都叫他杨老三。

杨老三跟媳妇在镇上做生意,每天回到村里住。因为老杨夫妻俩年纪大了,老三每天早上做好饭再走;中午在镇上买点饭送回来;晚上也是过来陪着父母一起吃饭。

村里人都说老三这孩子厚道,孝顺,谁见了都竖大拇指。只是,老杨夫妻俩从来没有给过老三一个笑脸,因为他没钱。

老三已经五十来岁了,就一个儿子,还断了来往。

跟老三在镇上一起开店的不是他的原配,而是二婚媳妇。这个媳妇叫桂荣,人长得还说得过去,关键是年龄小,比老三小了足足二十岁。

桂荣也有过一段不完美的婚姻。她头一个老公人长得还行,家里也有钱,就是有一点,爱打人。那个男人喜欢喝酒,喝完酒回家就把桂荣揍一顿。

时间一长,桂荣狠下心跟他离了婚,孩子也留在了前夫那里。

不是她不想要孩子,而是前夫不给。倒不是男人多喜欢孩子,就是要把孩子攥在手里,让桂荣痛苦。这就是那个男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老三这个人,很老实,也孝顺,就是因为太老实,不会偷奸耍滑,不圆滑,所以才被前妻给甩了。磕磕绊绊二十几年的婚姻,说离就离了,关键是前妻还不让他见儿子。

就那一个儿子,老三疼得不行,也没办法。

孩子已经参加工作了,偶尔偷偷跟父亲老三联系,也不敢让妈妈知道。

跟前妻离婚的时候,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她,老三只分到一万多块钱的债务。就这样吧,整天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窝囊,也不好受。

手里没什么钱,凭着厚道竟然找到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媳妇,老三也算是知足了。

桂荣这个人,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所以跟老三再婚之后,就决定好好过日子。两人在镇上盘了个小店,日子也算是有了奔头。

本来,结婚之后的桂荣也是跟着老三一起回家,想要跟公婆搞好关系。怎奈老杨这个人比较轴,看不上老三,自然也看不上他后来娶回来的媳妇。

别人都说老三有本事,找了个年轻媳妇;老杨夫妻却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钱。

老杨的大儿子叫杨海华,已经六十几岁了,在城里晃荡了二三十年了。说是晃荡,因为不管是打工还是做买卖,到头来手里没剩下什么钱,还要靠着儿女过日子;

老二叫杨海军,原先是在村里做点小买卖,说白了就是开了个小作坊,两口子没日没夜干活儿,手里攒了不少钱。后来儿子结婚有了孩子,两口子也就跟着到城里去生活了。

三个儿子里边,老杨夫妻俩最喜欢的就是老二一家人,每次见了他们都是笑脸相迎,逢人就说老二有本事,给孩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老二自己也在城里有工作。

说是工作,不过是在一个工厂看大门,一个月两千多块钱。

就这,老杨夫妻也是对老二一家人喜欢的不得了,什么时候见面都要夸一夸,好像只有老二一家人才配得上他们的笑脸和称赞。

农历六月十八,老杨过生日。一星期之间他就给两个在外边的孩子打了电话,让他们各自通知小辈儿,过生日那天都回来,而且要去饭店里摆上几桌,热闹热闹。

老三就在镇上,而且每天回来,不用特别通知。老三的儿子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老人心里很是介意。

不是孩子不想回来,而是不想让妈妈伤心。

老三对于上段婚姻,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时间很快到了六月十八,十点多老杨就等不及坐着老三的车去了饭店。除了自家人,老杨还把自己的几个兄弟亲戚都叫上了。

用他自己的话,以前都是在家里过生日,现在年纪大了,也想在饭店里过一回,感受一下年轻人的时尚。

整整坐满了三大桌。

老大那边只回来了两个人,就是老大跟他的大儿子。他们带了不少礼品,没回来的小儿子和闺女也给爷爷奶奶买了礼物,包了红包。老杨开心地笑了。

老二带着儿子儿媳跟两个小孙女都回去了,只拎了两瓶酒,还送上了祝福。

老杨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一直在夸老二家里的儿子媳妇有能力,孩子也可爱,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好像那是他的独生子一样。

老三带着媳妇去了,给两位老人买了新衣服,买了新手机,还特意定做了一款双层的寿桃蛋糕。老杨只点了点头,算是满意。在他看来,最没出息的就是老三,挣不了几个钱,还想在众人面前摆阔,简直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02

这个生日过得非常满意。

回到家之后,老杨又夸奖起自己的二儿子一家多么有出息,多么有能力,给自己挣了不少面子。

至于老大跟大孙子,尽管也花了不少钱,但因为经济条件也不好,也被老杨列为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列。

老大跟老二家的孩子年龄差不多,小时候学习也差不多,到现在三十几岁,境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老二家的儿子已经娶妻生子,而且也有一份正经工作,收入还不错;老大家的儿子还没娶上媳妇,挑肥拣瘦,女朋友换了十几个,钱花了一火车,到现在还没成家,工作也不稳定,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

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老杨作为父亲,对自己的三个儿子也是区别对待,真是让人无语。

三天以后,趁着过生日的热乎劲儿,老杨又打电话把三个儿子叫了回来,要商量一下养老金的事情。

他种了一辈子地,跟城里的退休老人不一样,没有退休金。

往年身体还不错,支出也少。这两年身体大不如从前,夫妻俩一年光是吃药就要花五千多块钱,手里的积蓄是越来越少了。

把孩子都叫过来之后,他只说了一件事,就是让他们以后给自己养老的钱。也不说一个月给多少了,就是一年两千块钱。

一个人一年两千,三个儿子一年就是六千。两个老人,除了吃药也花不了什么钱,六千也够了。

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年头,在城里生活,不管是打工还是做买卖,一年给父母两千块钱按说不多。

没想到,老二一听拿钱,站起身来就走了,头也没回。

老大因为经济状况不如老二,没说什么;老三因为老二是哥哥,也没说什么;老杨跟老伴对视了一眼,一脸震惊。

这回,他们不对着老二笑了,也笑不出来。

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老大早些年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跟老婆经营了一家小商品店。那会老杨还没这么老,一年两次到大儿子那里去。

去也不是白去,总要带些东西,带些钱回来。老大有钱的时候,老杨也对老大笑,说话也挺客气,还会给他带去老家的特产。

如今,只有老二的日子好过,所以老杨只对老二赔笑脸。其实他心里很明白,老二看不上自己这个当爹的,觉得他不是那么回事,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在农村就是这样,孩子在外边闯荡才好,闯荡出名堂更好。尽管老大老二都在外边,大家都知道——不管是从衣着还是说话的底气,或者是开的车,老二明显更胜一筹。

这事儿算是没有达成一致。

每年的药费是不能少的,还有增加的可能。老杨板着脸,问大儿子怎么办。他是想着,既然老二不出钱,六千块钱是不能少的,那么只有老大老三平摊了。

这俩孩子都没什么钱,老两口也知道。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自己也没能力去挣钱了,只能指望孩子。

于是,老大跟老三一个人要出三千块钱。

按说,两位老人一年才六千,一个老人一年三千,一个月也就两百多块钱,多倒是真不多。年轻人在外边吃一顿饭也就花光了。

老大媳妇爱财如命,本来挣钱就不多,花钱更是舍不得。她自己平常都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给公婆养老钱,那也得一碗水端平。

老三那边还好说一些,媳妇没什么话说,就是手头不宽裕。

最后,老大跟老三一个人给了一千块钱,说剩下的钱近期就会打过来,让老人放心。

走出门之后,老大抹起了眼泪。早些年他有钱的时候,父亲对他也是和颜悦色,也会笑。那时候日子还过得去,也舍得给父母花钱。现在想花也没有了,自己一摊子事儿还整不明白。

一直都觉得外边的人挺势力,村里人挺势力,笑你穷,怕你富;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怎么能不让老大伤心。

如果一直很穷也就算了,关键是富裕过,父亲也对他笑过。那种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03

对于老二,老杨也没说什么,或许也不知道说什么,老二日子好过,以后还得指望他。关键是,他给家里争面子。

跟村里人闲聊起来,老杨也算有个话说,老二在城里上班。

“上班”这两个字的分量,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还是很重的。管你是写字楼里的白领,还是在单位门口当保安,超市的收银,即便是送快递,也算是有个“职业”,总比做买卖的强。

老二有工作,老二的儿子媳妇都有工作,这在村里算是很体面的。

他体面了,老杨夫妻俩也跟着沾光,走路也能挺直腰板。

老太太的生日比老杨晚两个月。就在老太太生日的前三天,老杨突然因病住院,是脑出血。

很快,老三开着车把父亲送进了医院。老太太急得直掉眼泪,慌忙给老大跟老二打去电话,一是通知他们父亲病了,二是让他们准备好钱。

老杨有高血压,平常也吃药,医生交代要戒酒,他根本就不听,时不时喝上几杯,谁说都不管用。

这回好了,住院了,他害怕了,想多做几项检查,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病。

老杨病了,老太太的生日也顾不上了,几十年的老伴,比过生日更重要。

住院期间,老三跟媳妇轮流守在病床前,没日没夜照顾老杨,同病房的人都觉得感动,说老杨养了了一个好儿子,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

谁知,老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不屑地表示:这个儿子最没出息,也只能在镇上开个小店,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

其他两个儿子就不一样了,都在城里生活,尤其老二,一家人如何有出息,如何努力,比老三强多了。

老杨住院期间,老二也来了,拎着一兜苹果,在病床边坐了十来分钟,陪老杨聊了一会儿,后来以工作忙为由,很少过来。

老二媳妇一次也没来过,说是要照顾小孩子,抽不开身;老二家的儿子儿媳都过来了,拎着一把香蕉,一箱牛奶,站在床边跟老杨聊了二十来分钟,也走了。

老大一个人来的,老婆孩子都没来,不过他给了老杨五千块钱。只是,这件事老杨从不对外宣扬,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一样。

奇了怪了,就这种情况,老杨依然只给老二笑脸,反而对日夜照顾自己的老三爱搭不理。不光他自己这样,老太太也这样。

即便父母不给自己好脸,老三依然愿意照顾他们,他媳妇也无怨无悔。用老三夫妻俩的话说,只要做好自己就行,父母理不理解,外人怎么看,都不重要。

半个月以后,老杨出院了,回到了家里静养。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在堂屋里哭了,自言自语道,“我何尝不知道委屈了老三,我何尝不知道老二不孝顺,但是,他在城里有工作,有面子,我总是不自觉就对他笑,不自觉就对老三甩脸子。我也想改变,但是我做不到。

我也八十好几的人了,一辈子的事情也看透了,可还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就是改变不了,该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他呜呜地哭着,脑子里想着的,是自己早已故去的母亲。

老杨兄弟姐妹六个,他是混得最不好的一个,从小也被自己的父母打击惯了,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也竭尽全力照顾,给她梳头,给她买好吃的,但是母亲不念他的好,只记得在教育局工作的女儿,在法院退休的儿子,因为他们给她争面子,有出息。

老杨曾经发誓,一定不要让这种悲剧在自己的家庭重演,没想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他终究变成了那个自己最讨厌的人。

他多想改变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三他笑不出来,尽管老三两口子一直在照顾自己,他仍然觉得老三窝囊;看到老大也笑不出来,尽管他没什么钱,他的儿子女儿会给自己买礼物,转钱,可就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唯有老二,他不孝顺,不出养老钱,小气,自私,他的孩子对老杨也很冷漠。即便是这样,老杨还是对老二露出笑脸,对他的孩子也是笑脸相迎。

想想自己都觉得有些虚伪,有点假,但老杨就是这么做了。

“我也是个势利眼,势利眼。”老杨在黑暗中无奈地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起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变成这样。

老杨是个要面子的人,面子比他的命还重要。以后他还不会对老三笑,因为要保持所谓的尊严,所谓的大家长气势。

至于老二,已经成了习惯,不想笑也会笑,像是戴久了摘不下来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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