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黎巴嫩北部山区卜舍里的纪伯伦博物馆。视觉中国|图
导师要看一眼我的毕业论文写到哪里,于是把写完的初稿拿出来改。我的初稿是扎实的文本分析,也是文学研究中我唯一认同的部分,但我懂得要怎么把文章改成符合“论文”的格式,我必须套上一个“理论框架”,然后给每个章节都制造出和该“理论框架”下重要观点对话的假象。
我厌恶这种论文的套路,但我无力抵抗。就在我给本科生讲解如何撰写论文主题陈述(thesis statement)的时候,我也必须告诉他们,优秀的主题论述必须包含三个维度,陈述证据和事实,给出清晰且能引发质疑的观点和立场,为观点和立场增加“意义”(significance)。学生学得很快,马上我收到的作业就充斥着博士班研讨课的关键词:女性与疯狂、语码转换、社会知觉……看着这些“有模有样”的作业,我很难受,这真的是理解文学的方式吗?
虽然这样问,但我内心的答案非常明确,这不是在理解文学,而只是在把文本当成考古出土的文物,作为推断社会议题的工具。如果我在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后直接读博,或许我对此没有疑问,这也是我本科阶段所经历的学术训练。但恰恰是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岁月,我经历过一次对文学认知的“觉醒”。
那是我在爱荷华的第一学期,后来会成为我的导师的苏格兰作家玛戈特·利夫西(Margot Livesey)在一堂长篇小说课的伊始对我们说:“我们对作品的历史背景、主旨都不感兴趣,要是我们感兴趣,我们现在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在英语系念博士。”利夫西带领我们去见证小说中“美”的诞生,从词与词的组合,从句与句的勾连,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让渡,她开启了我久被理性封锁的五官,我重去聆听语词的音乐性,我重去观看意象的色泽,我重去触摸物件的质感……
很快,我会知道,“审美”(aesthetic)这个英语词汇最早的古希腊词源就是指我们通过感官获得的知觉,“美”首先是一种生理上的感受,但不是所有感受都符合“美”的标准,追溯“美” (beauty)这个词的词源,它与“和谐”(harmony)的价值是一致的,换而言之,美可以把有差异(乃至相互冲突)的元素调和成具有整体感的组合。
美是所有艺术作品的共同特征,当我们观看伦勃朗的油画,其中不仅有充满戏剧张力的明暗对比,还有画家对明暗的调和(背景中最深的黑色同时也出现在沐光人物的眉发上),所以才有了整体的均衡和沉稳;当我们聆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不仅有不同乐器奏响的力度、音色各不相同的动机(motif),更有这些动机如何交替、发展、杂糅,以至于第一乐章中的动机再次奏响时,我们感受到的不再是惊慌,而是凯旋。
文学作品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首先应当关注它带给我们的感受,并且追溯这种感受的来源,但很多时候,尤其随着教育阶段的提升,我们忽略感受,只在乎意义。美国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总结得好:
他们(学生,作者注)似乎觉得象征是某个神秘的存在,是作家有意放置在文本里,其目的是唬住普通读者——有点类似文学共济会里的暗号。他们似乎认为这是作家在表达一种他事实上没有在表达的东西,而如果他们有幸读到一部所谓的象征作品,他们对待它的方式就好像在解答一道代数难题,找到X。当他们真的找到了,或者认为他们找到了这个X,他们就会充满成就感,仿佛他们已经“理解”了这个故事。很多学生把读解某个象征含义的过程当成是理解作品。(奥康纳《小说的本质和目的》)
让我以日本作家安房直子的名作《狐狸的窗户》为例,小说中的叙事者是一位猎人,他走入树林,而后眼前的景致忽然被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取代,一只白狐出现在他面前,主动提议把猎人的手指染成桔梗花色的蓝窗户。透过窗户,猎人看到了白狐和母亲往昔和乐融融的画面,而后也得知白狐的母亲死于猎枪之下。如果从主旨意义上来解析,小说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如果我圈出“桔梗花”这个意象,中学生会去查找花语,而后和“自然”这个主题作更具体的关联;大学生则会将桔梗花、白狐与日本文化关联,而后借用目前全球热度很高的“生态文学”的理论框架,去审视此处“原著化”世界的伦理,以及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巩固或消解。
我觉得这样的读者很可怜,他们没有从文学本身获得乐趣。
在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课堂里,我们应当追问“桔梗花”带给我们的感受,很多时候,被理性绑架的我们谈论感受时反而语词贫乏。如果有人混淆感受和理性,甩出“自然”和“日本文化”来解释“桔梗花”,我会反问,要是我们把“桔梗花田”换成“濑户内海”呢?如果是把手指染成“濑户内海”的颜色,小说还会不会一样好看呢?面对这样的问题,小孩子的回答要比大孩子真诚,他们会直摇头,会说从海洋色的窗户里看到此情此景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感到“奇怪”?因为大海激起的美观是壮观,是崇高,而不是桔梗花的优美和温馨,后者的美感符合家人在一起的感官体验。如果继续追溯,我们可以推敲更细的词句层面对这种美感的构建,比对不同的译本,比对我们的仿写,比对我们通过其他媒介对这种美感的呈现。同样的,我们聚焦的重点不是意义,而是感受。在理想的文学课后,我们对语词的敏感度应当不亚于我们对色彩或者食物的观感,正是这些感官体验,让我感到阅读文学不啻逛游乐园,也正是这些感官体验,让我时时觉得自己活着。
我不完全反对对意义的探索,但我反对的是对意义的探索成了文学研究的全部。然而,这些或许都止于遐想。我还是要重新去给论文叠床架屋,还要给娴熟掌握学术套路的学生点赞。导师要看论文主要是为我申请教职提供推荐,但申请的时候我愈发感到困惑:哪里会容得下我理想中的文学课堂?
钱佳楠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