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前半段是诸侯的野蛮生长期。
礼崩乐坏了、王室衰落了,诸侯也就彻底没人管了。所以,无论北部的晋国还是南部楚国,以及东部的齐鲁郑宋卫,全都集体放飞自我,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
其中最任性的,当属齐襄公。
齐国本来很稳定。齐襄公的父亲是齐僖公,在位33年;齐僖公的父亲是齐庄公,在位64年。不看别的,单看这个在位时间,就能知道齐国的国政到底有多稳。
什么父子相杀、手足相残的事儿,在齐国根本不可能。因为齐僖公和齐庄公这两个老家伙镇了齐国将近一百年。
但轮到齐庄公的孙子、齐僖公的儿子齐襄公当上国君后,齐国就开始放飞自我了。而且,憋了这么久,齐国的任性像火山爆发一样凶猛。
齐襄公的妹妹文姜,嫁给了鲁桓公。齐国女人太漂亮,文姜这个妹妹更漂亮。于是,齐襄公按捺不住了,跟妹妹文姜搞在一起。而且,大概率是在文姜嫁给鲁桓公之前就搞上了。
鲁桓公与夫人入齐。齐襄公故尝私通鲁夫人。鲁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时嫁为鲁桓公妇,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
按照《史记》的说法,这俩人此次通奸纯属旧情复燃。所以,文姜出嫁之前,鲁桓公这顶绿帽子就算提前戴上了。
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
旧情复燃就旧情复燃,但能不能小心点儿?偌大的齐国,哪里还找不到一张床?非要让鲁桓公发现你俩情深爱浓吗?
鲁桓公发现是发现了,但没能捉到现行,也没有捉到奸夫齐襄公本人。所以,只能关起门来骂老婆。复盘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大体这样:
鲁桓公痛骂文姜不要脸,人家偷情都往外面偷,你偷情还能偷到娘家、偷到哥哥,真实肥水不流外人田,即“公谪之”;
文姜不仅不要脸而且仙女心,我可以偷但你不能骂,骂我就找人收拾你,即“以告”;
齐襄公一不做二不休,精心安排了一场谋杀,让公子彭生弄死了鲁桓公,即“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
所以,奸情败露后,不仅没有本夫杀奸夫的戏码,而且也没有“大郎请喝药”的温柔乡,而是最爆裂的“大郎请上车”,鲁桓公被公子彭生抱着折断肋骨而死。
对于这件事,鲁国人非常愤怒但毫无办法,没法冲到齐国杀了这对奸夫淫妇;齐国人也觉得丢人,但再丢人也不能把这对儿“活宝”绑到鲁国受刑,那更丢人。
最后,鲁国就说:直接杀死我们国君那位,你能不能收拾下?鲁国毕竟是大国。所以,这点儿面子齐襄公还是给的。然后,大渣男继续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公子彭生,算是给鲁国人赔罪。
以上就是齐襄公对鲁国的任性。
齐国的东面纪国、西面是卫国,南面才是鲁国。除了羞辱南面的鲁国,他当然不会对东面的纪国和西面的卫国手软。
对于纪国,齐襄公根本不需要羞辱,而是直接往死里打,直至把纪国打到灭国。至于原因,《公羊传》的解释是:
哀公亨乎周,纪侯谮之。以襄公之为于此焉者,事祖祢之心尽矣。
还是在西周时候,纪侯向周天子打小报告,导致齐国第五任国君齐哀侯被周夷王烹杀。这就是九世之仇。“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按《公羊传》的说法,这个仇必须报。所以,齐襄公灭纪国不仅理由正当而且义不容辞。
但史书是有立场的。《公羊传》是典型的齐国立场,齐国人公羊高写的。所以,美化齐国的事就不能少干。
那齐襄公到底为啥要灭纪国?
你就暂时理解为任性就好。跟欺负鲁国、欺负卫国以及隔着卫国欺负郑国,是一套逻辑。大国任性、小国遭殃,齐襄公就是这么个德行。非要找原因,那就是纪国命苦,离天子太远、离齐国太近。
对于卫国,齐襄公则深度干涉了卫国内政,而且干涉得令人发指。
先是把自己的外甥卫惠公送回卫国复位,大外甥卫惠公跟自家兄弟抢位子抢不过,那舅舅帮你。这是春秋诸侯国的惯常操作,无可厚非。但后面的事就太扯了。
再是把卫惠公的母亲、自己的妹妹宣姜嫁给卫惠公的异母弟公子顽,你也别跟我外甥抢位子了,我把他妈嫁给你多好。我外甥当国君,你娶国我外甥他妈,这多爽,里子面子全有了。
于是大外甥卫惠公当上了国君、小妹妹宣姜嫁给了小鲜肉。然后,公子顽这股势力还怎么闹腾,不仅没法再闹腾,而且还得支持卫惠公。可问题是:
公子顽,是卫惠公的异母弟弟;宣姜,是卫惠公的亲生母亲;然后,你齐襄公让公子顽“烝”了宣姜,也就是娶了卫惠公的母亲宣姜;那卫惠公到底应该管公子顽叫什么?是叫弟弟还是叫爸爸?
而且,《左传》叙述这段过程相当霸气: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公子顽)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你公子顽去娶卫惠公的妈妈宣姜吧,“使昭伯(公子顽)烝于宣姜”;
但宣姜的儿子卫惠公是我哥啊,这么“烝”太生猛,我不同意,“不可”;
齐襄公不管,你必须娶,“强之”;
然后,就生了三个公子、两个公主,而且个个都是煊赫人物,“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也就是说,齐襄公这家伙不仅自己混不吝,而且也得让别人混不吝。在男女关系上这么混账,那在其他方面呢?
只能更混账。杀公子彭生就是明证。但还有比这更彪悍的事情。
齐襄公与郑国国君郑子亹[wěi],年少时发生过争斗。这也难怪,一个是齐国公子、一个是郑国公子,大家要么好得穿一条裤子、要么打得脑袋见血。年轻时候发生点儿矛盾,纯属正常。现在,齐襄公当了齐国国君、郑子亹当了郑国国君。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还都是一国之君,那就干点儿成年人该干的事情:相逢一笑泯恩仇,两国和睦才是头等大事,个人恩怨不值一提。
但齐襄公可不这么想,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在弄死鲁桓公当年,齐襄公在卫国的首止召集了一次会盟。会盟是齐襄公召集组织的,所以他自然是带头大哥。
然后,这家伙就来了一场快意恩仇,将郑国国君郑子亹当场杀掉,还把郑国大夫高渠弥车裂。
七月戊戌,齐人杀子亹而轘高渠弥,祭仲逆郑子于陈而立之。
两国会盟,把人家国君杀掉,绝对是惊掉下巴的“国际新闻”。你这么干,以后还有谁敢跟你会盟?但齐襄公不管这些,有仇必报、相报就报。
以上就是齐襄公的嚣张任性,香艳、残暴,还特别无耻。表面上看,除了任性就是任性,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那表面之下呢?
表面之下就不能讲故事,而只能讲政治。
齐襄公的任性胡为和流氓操作,全是理性算计的结果,而且全在为齐国的国家利益服务。
齐国在泰山以北、鲁国在泰山以南。在春秋初期,这两个国家都是大国,而且不分伯仲。甚至,细算的话,鲁国还要压齐国一头。所以,齐鲁竞争就不可避免。当不当诸侯霸主,那是后话。这两个家伙一定要争夺山东半岛的区域强权。
之前已经说了,齐国将近百年无事。那其他国家呢?其他国家全在胡搞乱搞、各种任性。所以,国力难免受损。即便是鲁国也出现了手足相残,鲁桓公就是杀了哥哥鲁隐公才当的国君。
所以,这时候就是齐国发力的大好时机,该扩张势力就得扩张势力、该发挥影响就得发挥影响。
齐国的北面属于黄泛区,黄河到处乱窜,所以没有什么发展空间。齐国只能向南、东、西三个方向发展,也就是要直接面对鲁国、纪国、卫国三个国家。
齐国自己已经非常靠东,但纪国比它还靠东。当然还有其他小国。但纪国是关键。所以,只要灭掉纪国,那齐国就可以背靠大海、虎视天下。因此,纪国一定要灭。这是齐国的国家利益所在。
同时期的鲁桓公,虽然被齐襄公戴了绿帽子,却不是懦弱无能之辈。而且,鲁桓公的脑子非常清楚:纪国对齐国很恶心,但对鲁国非常香甜。有纪国制约,那自己就能让齐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所以,鲁国千方百计地维护纪国。你齐国可以欺负纪国,但不能灭掉纪国。这是鲁国的国家利益所在。
面对这种局面,齐襄公应该怎么办?
记住一个背景:礼崩乐坏、王室衰落。
换个说法就是此时道德已沦丧、秩序已崩塌。也就是说,你不仅可以耍流氓,而且耍了流氓之后还没人能惩罚你。所以,这时候的竞争就是看谁更流氓、谁先流氓。
于是,也就有了私通妹妹文姜、杀死妹夫桓公的无耻操作。
你鲁桓公不是强势吗?那就弄死你。新上位的鲁庄公,是文姜的儿子、是我的外甥,那鲁国还怎么跟自己叫板?而且,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杀死鲁桓公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93年,“齐师迁纪、郱、鄑、郚”。齐襄公一年都不能等,立即对纪国下手。
杀死鲁桓公的第五年,也就是公元前690年,“夏,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期间当然还有各种手段分化瓦解,最后一锤定音直接灭掉纪国。
一手打压鲁国,让鲁国国君换上了自己的外甥;一手灭掉纪国,让齐国再无后顾之忧。这就是私通妹妹、杀死妹夫换来的巨大利益。
那卫国呢?
跟鲁国一样,必须要让自己的外甥当卫国国君。那之后,自己想怎么收拾卫国就怎么收拾卫国。甚至,都不用收拾,卫国一定会坚定地站在齐国一方。
至于卫国内部的反抗势力,齐襄公当然不可能全给杀掉。
但逼公子顽强“烝”宣姜这手段,虽然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但非常管用啊。而且,公子顽、宣姜这对儿夫妇也争气,硬是给卫国生出两个国君,卫戴公和卫文公,以及两国夫人,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其中,许穆夫人还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这些不止是齐襄公的个人财富,更是齐国的国家利益。
郑国,则是必须要打压的对象。
郑庄公当了43年国君。解决掉共叔段之后,算是开始有效执政,而有效执政的时间也超过二十年。所以,郑国的政局至少稳定了二十年。
关键是郑庄公太有能力,几乎把周边小国挨个儿打了一遍,顺手还把周天子给打了。庄公死后,郑国内部出现了政局不稳的情况,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郑国的发展势头非常不错。
但郑国发展不错,对齐国未必是好事。
所以,齐国就有必要打压一下。方法就是让你们更乱一点儿:杀掉你们现在这个国君,让你们再乱出一个国君。反正这么一折腾,总要耽误你郑国几年或十几年的光景。等你们忙完了,我齐国也该称霸诸侯了。
所以,齐襄公的操作,看着处处任性,而实际全是算计、都是利益。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
齐国也该出事了。
还是那个大背景:礼崩乐坏、王室衰微。
道德沦丧、秩序崩溃,可不止是周天子和大周朝的问题,也是诸侯们和各个诸侯国的问题。你齐襄公可以在国际上这么胡闹,那齐国内部的贵族大夫呢?他们就不道德沦丧、齐国就不秩序崩溃吗?
齐襄公当然逃不开时代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