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羞辱过的男人

香之感感 2024-02-22 03:29:21

有些苦难会翻篇,会成为励志者的勋章;有些苦难挥之不去,成为有些人一辈子的阴影……

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不知道将来你会站在河的哪一边……

无论怎样,人呐,一定要善良。

那一年,许家延刚满十八周岁。

他来自农村,是班里离家最远却没有住校、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只因为每学期的住宿费要六百元。

为了省这六百元,他每天五点起床,推着自行车绕过蜿蜒曲折、一踩一脚泥的田埂,再蹬至少半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校。

他念的是村口小学和初中,教学水平极差,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却只考入了市里最差的高中,分入了汇集各路学渣和混混的班级。

在那个大雨瓢泼的早晨,他半路跌了一跤,摔了一身泥,到学校车库停他的破自行车时,刚好碰见了停好电瓶车的苏雅芹。她看他一身泥水,莫名恻隐,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擦擦脸。见他不得章法,她又抽出一张,帮他把额角的泥印擦了去。

不知是来自于纸巾还是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如春风吹开了一个纯真少年的心门,开启了少年一段长达两年的隐秘而快乐的暗恋。

距离高考仅一个月的时候,许家延迎来了他这一生中最残酷黑暗的时刻。

他鼓起勇气,将一封长达万字,寄托了他两年相思的情书塞进了苏雅芹的抽屉之后,惨遭“公开处刑”——苏雅芹当着他的面,把这不自量力的三张表白信纸叠成飞机,飞给了一个班级混混。

那人跳到讲台上,以极其夸张的动作神态和表情,绘声绘色地开始朗诵。

许家延永远不会忘记,如潮的哄笑是如何一下子灌进了他的耳膜,钻入他的体内,捶打着他的五脏的。所有人因狂笑而涨红了脸,变得面目狰狞。有人疯狂捶打桌面,有人将食指和中指扣成一个圆塞进嘴里吹出极响亮的哨声以烘托气氛。

他抱着一线希望,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她,希望她能制止他继续。

然而,她并不正视他,反而轻勾嘴角,露出不屑和鄙夷。然后站起来对混混说了一句:“你普通话太标准了,应该用他的那种普通话。”

众所周知,许家延说一口乡音浓重的塑料普通话。

大家瞬间笑得更夸张了。

那一刻,许家延想死。

她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成了他此后很多年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浑身的燥热烘烤得近乎要融化,他失聪了。他想躲避她无情的讥笑,却发现无处可躲,因为到处都是魔鬼的狂笑。

当感官瞬间恢复,他看见了那混混因憋笑而涨红的脸,听到了他抑扬顿挫、洋腔怪调的朗诵,以及四面八方涌来的“自不量力”、“穷逼”以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幻音……

许家延疯了。他冲上讲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跟他扭打在一起。混乱中,他瞥见讲台半开的抽屉里有一把美工刀,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奋力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因为故意伤害罪,已满18岁的许家延,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十五年后的许家延,坐在昏暗灯光下回忆起这段往事,嘴角浮现出一丝略带酸涩的苦笑。

有人说当你处在高位时,身边全是好人。事业成功的许家延深有体会。

如今的他被人尊称为许总,不论人们背后怎样议论他的过往,提及他坐过牢,都不妨碍他们当面对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他再也感受不到十五年前那种被人公开处刑的尴尬与屈辱,更不会有女人敢用苏雅芹那种不屑和鄙夷的眼神看他。

他谈过恋爱,睡过名媛,娶了温柔贤惠的妻子,最后对女人失去探索的兴趣,收心也收身。

他不赌不嫖,不养小三,也不搞外遇,只是偶尔见到神似苏雅芹的女人时,还是会有那么一瞬的心悸。他知道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带着困惑和疑问的向往与恨。

有人说一个男人哪怕再功成名就,拥有过再多的女人,他始终忘不了的依然是最初看不起他的那个女人。

这也许是真的。

而就在今天,一个一直在跟他求合作的供货商,带了个一看就很卑贱的女人来。他原本嫌碍眼,想打发出去,却在抬眸的一瞬,怔住了。

是她,苏雅芹。

命运多么神奇啊!这么多年了,他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碰面。多年后的他是高高在上的许总,而她竟沦为了应酬的工具,被人呼来喝去。

许家延一改往日的冷漠,为不慎打翻了酒杯而惨遭老板脚踹的苏雅芹求情:“她又不是故意的,这么粗鲁做什么?”

对方赶忙收脚讪笑:“连个酒都倒不好,这不丢人吗?我知道许总爱妻如命,对这种庸脂俗粉没兴趣。叫她来本就是斟茶倒酒的,哪知道这么没用,溅了许总一身。”

“不碍事。我看她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想单独跟她聊聊,可以吗?”他笑得很儒雅。

“可以可以,许总,我这就出去,您聊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他知道她为何紧张,因为她比他先一步认出了他。就连他让她坐,她都诚惶诚恐。

待她坐下,他仔细打量她。

曾经,他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梦中将她细细打量。此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寸游移,如同鉴赏一件艺术品。

艺术品可以被轻易打碎,而人能在岁月的侵蚀和洗礼下,一点一点改变最初的模样。

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眼角那淡淡的细纹以及厚厚粉底下略显粗粝的皮肤——不似当年那般吹弹可破了。并且看她的长相,其实也只算是中人之姿。可当年却是他眼里无可比拟的璀璨星辰啊!

他明知道她常跟那几个混混玩儿,明知道她偶尔欺负女同学,却还是喜欢她啊!

很快,他便知道了她如何沦落到这一步。

她家里生意失败,欠下巨额债务。父亲脑溢血离世,大哥为了筹钱四处奔波惨遭车祸,不省人事。嫂子跟人跑了,扔给她一对咿呀学语的孩子。她为大哥的医疗费和两个侄子的养育费焦头烂额的同时,还要应付债主的催逼,一度想自杀。

是王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帮了她,源源不断地借她钱。

为了报答王总,也为了获得更多的帮助,她成了他应酬的工具,帮他挡酒,听他的差遣去服侍更多的老板。

她说得很艰难,几乎每两句都要哽咽一下。待说完全部,她已泪流满面。

许家延露出一个不知是同情还是嘲讽的笑,顺手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那是一个极自然的动作。无论他内心怎样冷漠,但表面上他是一个绅士,给优雅的女士递纸巾,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只是抬眼撞上她的目光那一瞬,两人都愣住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使他的心微痛。她捕捉到了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有些紧张。

如今她处境艰难:大哥马上要进行第三次手术,如果这次也能像前两次那么顺利,就可以康复出院。而王总已经答应借她这笔钱。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怎么敢得罪眼前人,让王总不悦呢?

她在等着许家延提起当年那件事,并做好了向他下跪磕头的决定。他要她骂自己,她就骂自己下贱,不得好死;他要她打自己,她就把自己的脸打肿打烂,不打出鼻血都算她没诚意;他要她作践自己,她就敢扒了衣服去大马路上举淫妇牌……

只要能让他消气,解恨,她做什么都行。何况,她本来就欠他的。

可许家延没有提,他问她欠了王总多少钱,几天以后跟王总说要替她还钱。

王总受宠若惊:“许总说笑了,这么个笨女人,能入您的眼,我求之不得,哪能要您还钱?许总看得上,就留在身边。她没什么别的本事,斟个茶倒个水,揉个肩捶个背还是很不错的!”

苏雅芹跟着许家延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生意做得这么大,难怪连王总都要挖空心思地巴结他。

她以为许家延是要留她在身边好好折磨,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很高调地带她出入各种场合,让人知道有这么个女人的存在。

同行惊异,这个从不沾染美色的男人居然也破例了。于是感慨没有不好美色的男人,不过是没有遇上合眼的。

他不要她替他挡酒,也不会向王总那样把她送到别人的床上,他只要她感受他现如今的成功,以洗刷当年被她蔑视和讥讽的屈辱。

她隔三差五去王总那里汇报一下情况,趁机向王总打听许家延的过往。

王总已经查出,他一直留在身边当狗一样使唤的女人,居然就是当年让许家延拔刀捅人的女生。

难怪!他又惊又喜,既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为自己的独到眼光而得意。

王总那肥厚油腻的大手攀上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皮笑肉不笑:“有些事你不知道啊小苏,当年许总因为伤害罪坐牢,他那个本来就患有严重肾病的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喝农药自杀了……”

“啊!”她手里的东西啪一下掉落。

“嘿嘿,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听说他刑满释放出来以后,家里不认他,弟妹也都以他为耻,他没办法,一个人出去闯荡。后来做了什么,又是怎么一步步立起来,我就不知道咯。肯定是吃了不少苦的。总之,小苏啊……”

王总另一只手也不安分起来,“说起来你跟许总也是有缘,这样都能再遇见。许总非但不恨你,还把你带在身边,对你那么好,可见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当然啦,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有这个好运不是?”

泪水顿时充盈了整个眼眶,苏雅芹努力憋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些年里她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年的所作所为。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做。

也许她和他们一样,骨子里都存有一份阶级偏见,看不起从农村来的一副穷酸相的许家延。看到情书的一刹那,她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觉得被那种人喜欢简直是冒犯、是亵渎、是耻辱。

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或接触,使他胆敢对她生出妄想,交给自己这样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如果她再认真多看几行就会知道答案,并且了解他暗恋她全部的心路历程。

可她没有,在确定这是一封情书之后,她几乎没有犹豫,当着他的面将情书叠成飞机,飞给了班里最混蛋的男生……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全班爆出第一阵哄笑时,她就有点怀疑自己错了。但事儿是她挑起的,她引发了集体狂欢,又怎么能按下暂停键呢?她于是火上浇油,对他释放更深的恶意,也借此焚毁自己内心那点不安,假装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

她还没能回想更多,王总的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入了她的衣内。

她忽然条件反射一般炸起,用力推开脑满肠肥的男人。

王总仅迟疑了一秒,又继续扑将上去,直接把人摁在床上。可她忽然无比抗拒,用尽一切力量阻挡王总的进攻。

一阵猛烈的搏击之后,体力不支的王总恼怒地连甩了她几个耳光,气喘吁吁地骂道:“贱货!婊子!攀上高枝儿,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你当初问我借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苏雅芹的鼻血汩汩往外冒,眼泪飞溅。

王总还要打,他知道她是个经打的。以前她伺候不好人,不照着他的意思来,他就打。不论打得多狠,她都不会走。只要她哥哥还躺在医院里一天,她就得臣服于他一天。

只是这次他却没能打个尽兴,因为许家延的电话打来了。

王总只好悲愤地让她起身。

苏雅芹顾不上还在流血的鼻子,胡乱地穿衣服。如果说被王总扇出眼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那么这一刻的眼泪才真的是她自己流出来的。她不知道她在激动什么,高兴什么,为什么接到他的电话,会觉得自己得救了,觉得真正有了依靠。

他是她这辈子害得最狠的男人,但他同时也是她接触过的所有男人中唯一一个尊重她,体谅她的人。他不会逼她陪客人喝酒,不会对她言语羞辱,更不会像王总之流不顾她的生理周期强行进入……

如果可以,她甘愿永远做他的女人,不求名分,不要钱财,只是那么安静地,默默地守在他身边。

可惜她爱得太晚,晚到现在开口说爱,只显得极其下贱!

一想到这个男人曾经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自己,换来却是意料之外的大型社死,她便觉得心脏痉挛。

她听到王总那略带讥讽的慨叹:“看来我这个小庙是装不下您这尊大佛了,你要择良木而栖,我祝福你。不过做人要讲良心,你可别在许总跟前诋毁我哦!以后呢,我也不碰你了。今儿就算一场误会,别放在心上,回头我让小陈给你买个礼物……”

“不、不用了王总。”苏雅芹擦净了鼻血,对着王总深鞠一躬,“是我不识抬举,愧对王总的厚爱。王总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继续为您效力的。只求,只求王总,别再让我陪别人了……我不想。”

苏雅芹直奔许家延说的饭店,赶到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今天的主角不是许家延,有人求他,他也要求人。为表诚意,他一个人敬了一桌,连司机和助理都给干趴下了。苏雅芹只顾得上许家延,奋力将他扛上肩,打车,送酒店。

到了房间,她把他扶上床,给他脱下鞋子,打热水擦脸。等忙完一切,她才发现浑身多处骨裂一般疼痛。

应该是王总下手太狠,伤了筋骨。

许家延并没有睡着。他接了个电话,像是下属汇报工作。他忽然勃然大怒,在电话里将人骂了一通。

苏雅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醉得不轻,缓缓上前安抚他。

随着苏雅芹的突然靠近,一股强烈的、熟悉的、类似于某种纸巾的奇特香味儿瞬间涌入了许家延的鼻腔,激起了他脑海中的一段残酷的回忆。他忽然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复杂,犹如狠厉中带着巨大的痛苦。

当那双如仇的眼睛一点一点变红,他忽然哭泣着,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到墙上。

他掐得很用力,以至于她的脸一瞬间变得乌紫,额头青筋暴起。

她想求放过,可是被死死卡主喉咙的她,说不出一句话。

来前,她以为她得救了,这一刻她才知道,终是她痴心妄想了。

许家延的情绪在这一刻喷发,他一直在等,一直。

等哪天他恨意汹涌而来时,对她实施痛快的报复。

这一刻,便是了。他哭着骂她,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诅咒她,问她为什么那么做。他只是想在毕业前夕向心爱的女孩儿表白,信中也说了不论毕业以后能否再见,都永远祝福她。

就这样,他就该被公开处刑吗?

“要不是你当初用那种极端的方式羞辱我,我不会……我不会走上绝路。我父亲也不会自杀。你一定不知道,我在狱中自杀过……出狱后,母亲和弟弟妹妹都不认我。因为我辜负了他们的希望,害死了父亲。我无家可归,只能之身去了外地。

“我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因为跟人抢地盘摆摊,我被人群殴,被人用小便淋头,被人用烟头烫手……可那个时候,苏小姐,你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他咆哮,“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一次恶意,差点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魔鬼……是的,我活该为我的愚蠢和自不量力付出代价,可是你呢,你是不是也该付出点什么……”

许家延很少提起他的过往,因为那是一本不忍卒读的血泪史。

有些人的苦难会翻篇,有些会成为励志者的勋章,而他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狗屁宝贵财富。

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将那封寄托了一个少年相思的情书撕个粉碎,一片一片塞进嘴里,嚼烂了,吞下。

有些人生来就被剥夺了表白的资格,只是他懂得太晚。

他在她生命的线条消失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光点的时候松开了手。

她在一阵粗重的咳嗽和剧烈喘息之后,放生大哭。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还想说,她其实很后悔,一直很后悔。

许家延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泪都流尽,直到心情完全平复,他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他知道是她将他带到酒店,给他擦洗了身体。

他系好皮带,在镜前整理了一下仪容,正了正腕上的表,给下属发了个信息之后又去了电话:“给这个账号打二十万。就现在。”

挂断电话,他转过身,恢复到此前的温柔儒雅,对还在痛哭的她说:“这笔钱是对你陪我这么久的回报,应该够你大哥接下来的手术费了。另外,王总要的合作我也会答应。以后,能不见,就不要再见了。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

“珍重!”她在心中默念。

泪水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一个推着破自行车,一身泥泞的男生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羞涩腼腆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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